白炎推波助瀾又增做了一個專題節目,把送月餅的話題引到當前的社會風氣上,還發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討論,收視率上升了幾個點。在增做節目的時候,白炎曾經邀請姚一晃再次出場,姚一晃拒絕了。白炎也理解他,就沒有再用他的畫麵,所以在以後的有關送月餅的係列節目中,都沒有姚一晃的鏡頭了,隻有許許多多在送月餅活動中有所得和有所失的人在畫麵上活動。白炎因此受到台裏的表揚,觀眾普遍反映,從前的電視新聞,大多數靠一些離奇的案件拉住觀眾,隻有凶惡驚險,沒有深度厚度,但最近的節目不一樣了,雖然反映的是普通百姓和普通農民工的普通事情,卻有了深度和厚度,也有了溫暖人心的熱度。
可是姚一晃看新聞的愛好卻在那一陣被扼殺了,因為八月十五前後的那段時間裏,一開電視就會聽到月餅,一聽到月餅姚一晃心裏就亂糟糟的,好像天底下的月餅都跟他有關係。好在姚一晃單位的同事和他家妻兒老小都比較體諒他,他不願意聽的議論,就盡量不當著他的麵說,背後說說就算了。他的老婆不僅沒有怪他拿了錢去買麻煩,還勸慰他說,嘿,就當給我買了件衣服——而且,不合身。女兒也跟屁蟲似的跟著媽媽說,嘿,就當給我買了個MP3——而且,壞了。老婆又說,你叫也叫姚一晃,這麼多年你都沒有晃一晃。但既然叫了這個名字,你早晚是要晃一晃的,與其再晚一點晃出別的事情來,還不如這時候晃掉拉倒了。要是你這一輩子都不晃一晃,你也對不起你爹你媽給你取的這個名字。姚一晃聽了,心裏好受多了,不再狗皮倒灶地懊惱不迭了。何況,八月十五早晚會過去的,更何況,不就是個月餅嗎,多大個事?月餅再做,也做不到神五神六那麼大。果然,白炎興致勃勃地弄了一陣,也就一邊偃旗息鼓,一邊重整其鼓尋找新的新聞眼去了。
姚一晃以為月餅風波差不多該過去了,可不久又曝出來一件事情,有個農民工吃了姚一晃送的月餅引起食物中毒,在醫院掛了七八天水才治好。幾經周折,那筆不小的醫藥費從醫院轉到電視台,又從電視台轉到姚一晃手裏。在這之前,有關月餅引發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與月餅沒有直接的關係,但這一回不一樣了,這一回直接就是月餅惹的禍,惹禍的月餅是姚一晃送的,當然應該由姚一晃承擔醫藥費。最後的結果是姚一晃錢包裏厚厚的一疊錢換回了厚厚的一疊醫院發票再加厚厚的一疊罵聲,姚一晃越想越冤,回頭就去找超市老板說話了。
超市不大,進門處就排著幾長排敞開式的一格一格的玻璃櫃子,裏邊裝的全是散裝食品,蜜餞類,餅幹類,糖果類,堅果類,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不下幾十種。姚一晃記得當初的散裝月餅也是這麼赤裸裸地敞開著的,現在月餅雖然撤了櫃,但到明年中秋前,月餅又會回來,那些散裝的月餅又會占據這裏的許多敞開著的玻璃櫃子。這麼想著想著,姚一晃眼前就晃動起來,思想上也有些模糊,有些茫然,好像中秋節又到了,好像那些蜜餞糖果都變成了散裝的月餅,姚一晃愣了一會,衝著它們張了張嘴,忽然就打消了找超市老板說話的想法,轉身回家去了。
白炎又有了新的新聞線索,她又做了一個新聞節目,她在節目的開場白裏說,事情是從一個叫姚一晃的普通市民中秋節給農民工贈送月餅開始的……最後我們找到了這個加工月餅的地方。畫麵上出現的是城郊結合部的一個小院子,院子裏有幾個婦女正在將月餅上的黴點和灰土擦拭幹淨。一個專收過期月餅的中年男子看到白炎時顯得十分興奮,他握著白炎的手,說,主持人你好,我叫萬書生。萬書生謙虛地對白炎說,其實您不要采訪我的,也不要表揚我,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出名,也不是為了炒作,我隻是覺得我們城裏人太浪費太奢侈,難道八月十五吃的月餅,到了八月十六就壞了?垃圾箱裏扔著那麼好的月餅,誰看了不心疼?所以我們就發動一些農民工去揀,然後我們再從他們手裏收過來。白炎說,垃圾箱裏的月餅,你不覺得髒嗎?萬書生驚異地挑了挑眉毛,說,髒?不髒的,不髒的,有許多月餅連包裝都沒有打開,怎麼會髒呢?凡是打開了包裝的,我們把都它們弄幹淨了,一點也不髒的。真的,主持人你看,這月餅多好,多光鮮,我自己還舍不得吃呢。白炎說,你自己舍不得吃,給誰吃呢?萬書生說,我們一般批發到農村去,讓留在農村的上了年紀的老鄉也嚐嚐,也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孩子現在在城裏有這麼好的月餅吃,日子過得還不錯。
畫麵一轉,轉到了一家屠宰場的冷凍庫,冷凍庫裏有一麻袋一麻袋的東西堆在角落裏。白炎的聲音有點激憤:這就是萬書生寄存隔年月餅的地方,他們把過期的月餅和從垃圾箱裏揀來的月餅轉手賣到農村去,來不及賣掉的,都存在這裏,擱到明年中秋前拿出來,重新處理一下,麵上撒一點炒米粉,看起來就是很新鮮的月餅,還香噴噴的。這種散裝月餅,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推銷商自會有辦法,就往那些低價小超市平價小商店裏送,因為價格便宜,買的人還真不少,畢竟老百姓還沒有富到家家戶戶都能吃豪華包裝的月餅。據不完全統計,去年中秋,全市散裝月餅銷售創下了新高……
這條新聞姚一晃沒有看到,因為他這一陣總是不敢看新聞,他是在辦公室聽別人說的,說的時候,蔣夢玲也在,這條新聞她也看到的,但她對月餅沒有興趣,就抱怨說月餅的人,說,你怎麼老是講月餅,中秋節都過去好多天了,你怎麼還在講月餅?她的目的是要大家聽她講夢,大家就偏不給她機會,寧可講月餅。但後來她還是抓住一個機會,那機會正是姚一晃給她的,姚一晃說,唉,天天看新聞看慣了,現在不看新聞,心裏總是空落落的,連做夢都做不踏實。蔣夢玲立刻就抓住了,說,對了,你說到夢,我昨天晚上做夢了。她昨晚夢見姚一晃在一個豬圈前吃白糖,姚一晃拿著個勺子,從豬圈裏舀白糖,舀一勺吃一口,吃得滿嘴都是白糖屑,蔣夢玲就急了,說,姚一晃你不能再吃了,再吃要得糖尿病了。蔣夢玲說,可是你不理睬我,還繼續吃,把我急得,把我急得——後來,後來我就不記得了。蔣夢玲說到這兒,看姚一晃的臉色不好,趕緊從隨身帶著的包包裏抽出一本書來,說,姚一晃,你不要不高興,這是主吉的,你看這上麵寫著,男人食糖主吉。她又向大家解釋說,我買了本夢書,我現在會解夢了,你們有什麼夢說出來,我幫你們解。
從此以後,姚一晃隻要看到有人在垃圾箱邊上轉悠,他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要去看他們,他要看看他們是不是在揀月餅。其實他真是顧此失彼,掛一漏萬,月餅隻有在農曆八月十五那幾天裏才有,平常的一年四季裏,被城裏人扔掉的東西多著呢,過去說有青魚頭裏夾著人民幣的,後來又說有電視機和電腦,時代發展得這麼快,曆史的步子這麼大,誰也無法預測今後城裏人的垃圾箱裏還會出現什麼。
日子終於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姚一晃也恢複了看新聞的習慣,這天晚上他在看十一點的晚間新聞,新聞提醒了他,中秋節快到了。這一回有關中秋節的鏡頭一直伸到鄉下,在一個貧困村子裏,采訪一位農村老太太,記者說,老大娘,中秋節快到了,你的孩子在城裏打工不能回來團圓,你想他們嗎?老太太說,想啊。記者說,如果讓你對他們說一句話,你說什麼呢?老太太想了想,說,娃啊,別忘了買個月餅吃。
姚一晃心裏一動,覺得酸酸的,一個念頭又要冒上來了,他趕緊咽了一口唾沫將它咽下去。這時候電視開始做下期預告了:下一期的節目裏,我們找到了這位老太太的兒子,他正在我們這個城市的某個工地上幹活……姚一晃趕緊關電視,關燈,上床,屋裏一片漆黑。過了片刻,漸漸地有一線月光從沒有拉緊的窗簾縫裏鑽進來,照在床前的地上。一首流傳了千年的古詩就隨著這線光亮在屋裏晃動起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