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頭思故鄉(2 / 3)

為了保證整個事件的真實性,最後月餅還是由姚一晃自己買,他到自家門口的小超市,把那店裏的散裝月餅包圓了,喜得超市老板顛前顛後地跟著姚一晃,說,我認出來了,我認出來了,你就是那個人。

農曆八月十四晚上的活動很順利,唯一的遺憾就是月餅準備得太少了,許多人遠道而來空手而歸,但這正是主辦方需要和期待的結果,隻有有了失落,有了不滿足,才更能體會到這個活動的意義和價值。姚一晃回到家裏,女兒自己房間裏在做功課,老婆在看韓劇,看得眼淚鼻涕俱下,餐巾紙擦了一大堆扔在一邊,她們都沒有看電視新聞。姚一晃有點沒趣。這幾天他像被一股狂風裹挾著,身不由己腳不沾地往前飄,可飄著飄著忽然就掉下來了,先前轟轟烈烈的感覺,一瞬間就消失了。

第二天上午小莫上班遲到了,一進來就抱怨了一通。原來一大早就有一幫上夜班的農民工跑到電視台去找白炎,說不公平,他們是上夜班的,錯過了拿月餅的時間,要求再給搞一次活動,再給一個機會,讓上夜班的人也能拿到月餅。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搞一次活動恰到好處,再搞一次就是畫蛇添足。為了安撫錯過機會的農民工,白炎到各個辦公室搜羅了一番,把同事們擱在腳邊的來路各異的月餅都收繳來了,最後還缺幾份,白炎趕緊打電話吩咐小莫買了送過去。結果上夜班的農民工每人拿到一盒包裝月餅,反倒比昨天晚上趕上趟的人多占了便宜。可小莫卻因為上班遲到受了批評還扣掉當月獎金,一個女同事勸小莫說,好了好了,你買的幾盒月餅,你扣的獎金都讓姚一晃報銷就是了。小莫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這事情整個是他出風頭我倒黴。他這樣一說,女同事倒又替姚一晃抱不平了,她說,天地良心,這又不是姚一晃要出風頭,白炎不是你領來的嗎?小莫自認倒黴,咬牙切齒說,下次再有話,爛在肚子裏也不跟搞電視的人說。大家都笑話小莫不合算,找了個搞電視的女朋友,結果變成啞巴了。蔣夢玲也從隔壁辦公室過來看熱鬧,插嘴說,要小莫不說話,就像要我不做夢。小莫來氣說,做你的大頭夢去吧。蔣夢玲趕緊就抓住了話頭說,哎,真的,我昨天又做夢了,我夢見我上中班,上午我在家睡覺,正睡得香,電話響了,是經理打來叫我,說我遲到了,我說我上中班呀,經理說,你搞錯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來穿衣服——大家說,這個夢你說過了。蔣夢玲說,但我昨天晚上又做了同樣的夢,我扣不上衣服扣子,怎麼也扣不上,你說急不急人,我就想打個電話給經理解釋一下,可是——小莫接過去說,可是電話怎麼也撥不出去。蔣夢玲驚奇地看著他,說,咦,你也做這樣的夢?

大家說話時,姚一晃就坐他們中間,但他卻有一種置身在外的感覺。他本來是個很合群的人,也是個很踏實的人,但現在他感覺自己好像飄浮在這地方的上空,又好像行走在蔣夢玲的夢裏,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那麼的恍惚,人也好,話也好,都離他那麼遠。姚一晃趕緊讓自己站起來,出去上廁所,就像做噩夢時努力擺動自己的腦袋,努力翻動自己的身體,好讓自己從噩夢中醒來。

姚一晃一出來,就看到有個人站在走廊裏,探頭探腦,猶猶豫豫,看到姚一晃迎麵走過去,他好像有點緊張,好像要逃走,但又沒有逃,最後站定下來,等姚一晃走近了,他朝姚一晃看了看,說,昨天晚上燈光不太好,我沒看得清楚你的臉,但我知道是你。姚一晃意識到這也是一位農民工兄弟,很可能是昨晚沒有拿到月餅的,姚一晃正在想著怎麼跟他解釋,不料這個人卻從身上摸出一張出租車的票來,遞到姚一晃跟前,說,老板,不好意思,我住得遠,昨天晚上是打的去拿月餅的,這張打的票,你能不能給我報了?他看姚一晃有點發愣,趕緊解釋說,他們說這袋月餅值四塊錢,我打的打掉了十八塊錢,是不是蝕本了?姚一晃手裏接著那張出租車票,掏錢又不是,不掏錢又不是。這個來報銷車票的人以為姚一晃不相信他,趕緊指著車票說,你仔細看看,你仔細看看,時間,地點,都是對頭的,不對頭的我也不敢拿來蒙你。姚一晃沒有看車票,隻是覺得這事情讓人有點窩囊,又不好發作,還怕同事知道了笑話,隻好趕緊掏出錢來朝這個人手裏一塞,這個人接了,說,咦,這裏二十呢,我還要找還你兩塊錢。果然就摸出兩塊錢來給姚一晃,又說,兩塊錢你拿著,別客氣,親兄弟,明算賬。姚一晃心裏來氣,說,這是你打的過來領月餅的票,那你回去的票呢?這人懊惱不迭,說,早知道你連回去的票也肯報,我回去也打的了,我怕你不肯報,回去坐的公交車,咣當咣當走了一個多小時,到家都快半夜了。姚一晃氣道,坐公交車也要錢的。這個人說,我不知道你這麼好說話,我就沒有拿公交車的票,反正就一塊錢。我沒有拿票,就不好找你報銷,對不對?我懂道理的,沒有證據的事情我不能做的,老板,你說是不是?姚一晃簡直啞口無言,但就在他們說話的過程中,姚一晃漸漸地有點懷疑起來,他先是發現這個人不太像農民工,至少他不像農民工那樣直來直去,他說話的邏輯性很強,一環一環的文章好像早就做好在肚子裏。再說下去,姚一晃的懷疑就更大了,因為這個人的口音將他自己給一點一點地暴露了。姚一晃說,你不是外地的農民工,你是本地人。這個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像一塊石頭落地那樣輕鬆起來,他笑著說,到底被你聽出來啦,說明我裝得還不夠像,其實我在家裏已經練了幾天了,從那天看到晚報以後我就開始練了,哎,老板,你聽出來我練的是哪裏話?姚一晃沒好氣地說,我怎麼知道。這個人搖頭說,唉,都怪我笨,其實我是學的安徽人,可惜學得不像,我自己覺得有點像山東話,你聽著是不是像山東話?其實別說是你,就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安徽話和山東話到底應該怎麼說。姚一晃說,我們的活動是麵向外地農民工的,領月餅要憑身份證,你是怎麼領到的?這個人說,這個倒不難,我向一個農民工借了一張身份證,就領到了。姚一晃說,你真想得出來,一個城裏人,一袋月餅還要跟農民工爭。這個人說,怎麼不能爭,怎麼不能爭,我是下崗工人,我老婆也是下崗工人,我家一年的總收入還抵不上一個外地農民工呢,你覺得他們可憐,你不知道我也可憐啊。姚一晃不知再說什麼了,愣了半天,說,那你今天是怎麼來的呢,又是打的的嗎?要不要再報銷?這個人又是擺手又是搖頭,說,我這個人知趣的,我今天再要你報銷就太過分了,是不是,老板?他看到姚一晃的臉色不好,又趕緊安慰姚一晃說,不過老板你也別多想,像我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是極少數,昨天晚上拿到月餅的絕大部分還是農民工,這是肯定的。我還聽到拿月餅的農民工都在誇你呢,老板,你的愛心活動是成功的。

姚一晃本來是要甩掉噩夢那樣甩掉在辦公室裏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不料出來了一趟,再回去的時候,不僅沒有甩掉不真實,反而又增添了一些不自在。姚一晃感覺到他的新聞並沒有因為月餅發完了就結束了,真正的高潮恐怕還沒有開始呢。姚一晃產生這樣的預感,並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異的第幾感覺,這隻是一般規律而已,也是姚一晃長期關心社會新聞獲得的一點經驗和知識,隻是他沒有想到,這個經驗現在在他自己身上驗證了。姚一晃喜歡看新聞節目,送月餅的念頭也就是看新聞看出來的。隻不過從前都是他看別人的新聞,現在變成了別人看他的新聞。

姚一晃贈送月餅給農民工的事情,後來果然引起了諸多的連鎖反應。不過這些麻煩更多的不是衝姚一晃來的,許多人都已經了解或者猜測到,這個隻舍得送散裝月餅的姚一晃不是個真有錢的主,找他也沒多大的用,就算找他,最後還是得繞到媒體那裏去,到了媒體那裏,就能把清水攪渾,水攪渾了,他們就能渾水摸魚。好在媒體是不怕麻煩的,媒體喜歡的就是麻煩,別人有了麻煩,他們就有活幹。那些日子白炎情緒好得不得了,搜羅了稀奇古怪種種現象,白炎還激動地說,生活真是太豐富了,生活真是太豐富了。最後白炎將許多信息和反應大致歸了類,大概地歸出來有以下幾種:一是失竊類,比如有一個人排隊領月餅的時候,電動車被偷了;另一種是意外受傷害類,一個人住在廠區裏的人,拿到月餅回去,工廠大門已經關了,他隻好翻牆進去,結果跌了一跤,踝骨骨折;還有精神損失類的,有一個人跟老婆說去拿月餅,結果沒有拿到,被老婆懷疑是去會情人的,家裏為此大吵一架。但這個人明顯是個冒領者,是當地人,不是農民工。還有一種類型比較稀少,是極個別的,但也確實發生了,也可以歸成一類。那個人在去領月餅的路上,碰到了幾年未見的一個老鄉,老鄉叫他別去領月餅了,給他介紹了一份好工作,他就跟著老鄉走了,沒有去領月餅。他現在的工作跟從前的工作不能比了,又省力又來錢,簡直就是天上掉下了一個天大的月餅,他把老鄉謝了又謝,想來想去覺得還沒謝夠,還應該謝謝那個送月餅的人,要不是那個人想出來送月餅,他也不會去領月餅,他不去領月餅,就不會走到那條路上,他不走到那條路上,就不會碰見老鄉,不碰見老鄉,就不會有今天這樣好的工作。但他沒有記住姚一晃叫什麼,更不知道姚一晃是什麼人,就來電視台謝了。他們真是自投羅網。白炎把這些人這些事都實錄下來。後來這個人走了,白炎說,這一類,可以叫意外收獲類。還有一個小偷,在現場本來是要乘亂偷竊的,但是他被姚一晃的行為感動了,當天沒有下手,而是領了一袋月餅回去了。這可以算作被感動類。雖然被感動的小偷僅此一個,但相比其他類型來說,屬於被感動類的人數和事例是比較多的。隻是小偷被感動的事情是怎麼會被大家知道的呢,難道是小偷自己說出來的嗎?就像從前有個小偷偷了一個人的包包,包包裏有一本書,小偷看了這本書,就寫了一封信給包的主人,說他從此不當小偷了。在月餅引發的眾多的事情中,小偷的事情也隻是滄海一粟。也有和“被感動類”截然相反的,屬於無賴類,有人向姚一晃借錢,有人向電視台要補助,有人要跟白炎交朋友,或者提出其他種種無理要求,都是借著中秋送月餅的題目在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