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低頭思故鄉(1 / 3)

姚一晃喜歡看電視新聞,地方台晚上六點半的新聞,中央台七點鍾的新聞,省台八點鍾的新聞,他都要一一挨著看下去,有時候甚至還要看上其他衛視省台的新聞。如果下晚六七點鍾正好有事沒看上新聞,一定要在十一點的晚間新聞裏補上。看著每天在每個地方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姚一晃就會知足地感歎,唉,還是我的日子過得太平啊。

姚一晃這個名字給人的感覺好像有點搖搖晃晃不踏實,其實姚一晃的性格恰好相反,他一直是個不搖不晃安分守己的人,工作和家庭等各方麵情況基本上風平浪靜,他的老婆也不是欲望很強的女人,對老公是有一點要求的,但不會無休無止。不像有些女人,欲望無底洞,住了好房要住大房,住了大房要住更大房,住了更大房看到別人住別墅她又不高興,總之永遠是在不高興的情緒中生活。姚一晃的老婆是適可而止的,差不多就可以了。加上姚一晃的好說話,他們的日子就過得比較平和穩定,他們是平靜的港灣,無風不起浪。

所以誰也想不到姚一晃會做出這樣一件事情。

事情雖然發生得突然,起因卻是在一年前。去年中秋節後的一天,姚一晃在電視新聞裏看到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鏡頭是從一個垃圾箱開始的,垃圾箱裏有許多被扔掉的月餅,有的連盒包裝都沒有拆,原封原樣地丟在那裏。鏡頭往上,就看到了一個農民工的樸實憨厚的臉,他告訴記者他叫王四喜,王四喜正和他的幾個老鄉在垃圾箱裏揀居民扔掉的月餅,被記者拍了下來。記者問他們為什麼要揀,他們有點難為情,隻是嘿嘿地笑,不說話,有個人把月餅往身後藏,另一個人慌張得趕緊把揀來的月餅又扔了。後來被問急了,王四喜就說,我想嚐嚐月餅的滋味。姚一晃當時心裏一動,覺得酸酸的,那個念頭就起來了。但他一直沒有說出來。他的念頭就是到下一年中秋的時候,他自己出錢買一些月餅,贈送給不能回家和親人團聚的農民工兄弟。可農民工那麼多,姚一晃不可能都送全了,他看到有一些農民工在大街上修路,他們住在街邊臨時搭建的工棚裏,一長溜的木板鋪,黑乎乎的被子和一口大鍋,就是他們的家。姚一晃都想好了,如果買了月餅,就在經過工棚的時候放在那裏,他甚至不一定和他們打照麵,因為有幾次他白天經過工棚,朝裏邊探頭看看,裏邊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地的潮濕。但是姚一晃顯然沒有考慮周全,這些工棚和工棚裏住著的人,到明年中秋節時,恐怕早就不在這裏了。姚一晃考慮不周全,說明了姚一晃並不很了解農民工的真實的生活狀況。他隻是和許多生活過得去的城裏人一樣,看到農民工艱苦,會生出了同情和憐憫之心。

月餅越來越貴,甚至還有金子做的月餅,還有水晶做的月餅,一盒月餅賣幾百塊上千塊都是正常的事情,許多月餅盒裏還搭配著茶葉、香煙、XO,更有許多月餅為輔其他東西為主的包裝,就不知道到底是叫人吃月餅還是吃別的什麼。不過現在的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貴的月餅,也有便宜的月餅,在姚一晃家小區門口的超市裏,就有便宜的散裝月餅,看上去很光鮮,聞起來也香噴噴的,各種餡的都有,稱一斤能有好些個,可以嚐遍酸甜鹹辣各種滋味了。姚一晃考慮到自己的經濟實力,不可能買太貴的月餅送農民工,他就到超市去打聽散裝月餅的情況。那時候月餅已經撤櫃,超市的老板覺得奇怪,說,你這時候來買月餅?姚一晃說,我不是來買,我來問一問價格。超市老板就警覺起來,因為這些年幾乎年年都有關於月餅的事情被曝光,老板以為姚一晃是記者或者是衛生檢查方麵的人員,所以接下來無論姚一晃再問什麼,老板一概裝傻。姚一晃也沒著急,離明年的中秋還早呢,何況現在月餅啟動得早,有時候才過了清明,才過了端午,才吃了青團子和粽子,月餅就動銷了。

其實贈送月餅的念頭並沒有一直留在姚一晃的心裏,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裏,他幾乎忘記了這個想法。事實上有許多人和姚一晃一樣,在看到或碰到一些讓人感動的事情的一瞬間,會產生許許多多的想法和念頭,但最後真正把這些想法做出來的畢竟是少數人。姚一晃並不是少數人,他從來都是混在人堆裏的大多數人中的一個,而不是鶴立雞群的人。

姚一晃單位裏新來了一個叫蔣玲的外地女孩,她好像經常做夢,她還喜歡講夢,她一上班,就跟同事講自己做的夢,開始大家還有興趣聽,後來時間長了,大家都煩了,就在背後給她起綽號,叫她蔣夢玲。有一天蔣夢玲到姚一晃他們辦公室來拿什麼材料,小莫弄慫她說,小蔣,又做什麼夢了?蔣夢玲像一隻好鬥的蟋蟀,寂寞了半天,現在小莫拿根蟋蟀草輕輕一撩撥,她立刻就開了牙鉗,說,我做了,我做了,昨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自己上中班,上午在家睡覺,電話就響了,經理打來喊我,說我遲到了,我說我上中班,早著呢,經理說你搞錯了,你是早班,我一急,就跳起來穿衣服,可衣服的扣子怎麼扣都扣不上,我又急,想打電話給經理說明情況,可電話怎麼也撥不出去,電話上的鍵又小又密,我的手指根本就按不到鍵,我急得呀——她停了下來。小莫說,後來呢?蔣夢玲說,後來我就記不得了。大家笑,蔣夢玲也笑了笑,拿了材料就走了,姚一晃看著蔣夢玲的身影消息在玻璃門外麵,心裏有什麼東西一沉一浮的,忽然就對小莫說,小莫,中秋快到了,我想買點月餅送人。小莫朝他看看,聳了聳肩,說,買月餅?你不要送給我啊,我家沒人吃月餅。姚一晃說,我不是送給你,我送給農民工。他簡單地說了說去年中秋看到農民揀月餅時的感想,小莫張大了嘴,無聲地笑了笑,就不再理睬他,埋頭做自己的工作了。姚一晃也覺得自己有點無事生非,就把那個死灰複燃的念頭又擱淺了。

晚上姚一晃在家看電視,小莫卻來了,還帶著他的女朋友白炎,白炎在電視台做新聞,小莫一進來就對姚一晃說,幫幫忙,幫幫忙。姚一晃說,幫什麼忙?小莫說,你買月餅送人,白炎就有新聞做了。原來小莫和白炎吃晚飯的時候聊起了中秋和月餅的話題,白炎沒情緒,說,你還說中秋月餅呢,別惹我了,正煩呢,中秋年年過,月餅年年吃,該誇的早誇過了,該罵的也都罵遍了,角角落落都搜尋過了,實在找不到什麼新花樣了,可頭兒還要我們拿創意、拿創意,要過得新,要吃得奇,都是平常日子,哪來那麼多新奇,你說難不難吧?小莫說,嘿嘿,我那兒有個哥們,想買月餅送農民工呢。這話一說,白炎“蹬”地站了起來,飯也不吃了,押著小莫就來了。

姚一晃本來隻是想了卻自己的一點點心願,並不想驚動別人,更不願意驚動別人,可現在到了白炎手裏,一切就由不得姚一晃作主了,接下來事情發展更是令姚一晃應接不暇。先是電視台免費給姚一晃做了廣告,報紙也緊緊跟上,晚報記者來找姚一晃做采訪,姚一晃說,不要采訪我,這不是我的事情,這是電視台的事情。他這樣說,真令記者感動,現在的人,都想借機炒作自己,不是自己的事情還硬往自己身上拉,難得有姚一晃這樣的,體恤弱勢群體自己又如此低調,記者一感動,文章就寫得好,更令這一日的晚報洛陽紙貴,銷路好得不得了。不少人第二天還回頭來買昨天的晚報,搞得賣報紙的人也莫名其妙,反過來問買報紙的人,昨天晚報上有什麼?買報紙的人也不知道有什麼,隻知道大家在搶頭一天的晚報,所以他說,你是賣報紙的,你倒反過來問我?賣報紙的人也不服氣,說,賣報紙的人又不看報紙,你們買報紙的人才看報紙,當然是你們知道我們不知道啦。買報紙的人因為沒有買到隔夜的晚報,心裏正窩氣,說,你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把報紙都藏起來了吧。賣報紙的情急之下,想起鄰居老張昨天買過晚報,急急鎖了報亭,跑到老張那裏問老張要晚報,老張說,晚報給小王拿走了,又說,晚報上有什麼?賣報紙的說,我不知道晚報上有什麼。老張就不高興了,說,不知道有什麼你還急吼吼地來找晚報。弄得大家又不高興,賣報紙的和老張一起又追到小王那裏,再追到小王的老丈人那裏,幾經周折,最後終於追到了那張晚報,仔細翻來翻去地查,開始大家的意見並不一致,有的認為是那條有關拆遷新政的消息,有的說是實行義務教育的事,還有一個人從一條看似簡單的凶殺案中發現了背後的重大陰謀,大家辯來辯去,都覺得自己的看法正確,都認為自己判斷的內容是最重要的,但是最後你排除我,我排除你,所有的被認為是重要的內容都被排除了,隻剩下一個叫姚一晃的人中秋節要自己掏錢給農民工買月餅吃,這篇文章裏還有具體的時間地點和發放辦法。賣報紙的人到這時候才鬆了一口氣,說,原來是領月餅。大家則議論說,月餅雖沒什麼稀罕,也不好吃,可這事情蠻新鮮,要去看個究竟。

日子定在農曆的八月十四,原先時間是放在白天,上午或下午,但還是白炎有經驗,考慮比較周全,她說白天農民工都在幹活,恐怕不可能專門請了假過來拿月餅,就改成下晚七點。電視台和報紙為了誰來張羅操辦還鬧了一點小意見,最後商定由兩家合辦,現場既不在電視台門口也不在報社門口,就放在市中心廣場,拉了橫幅,貼了標語,寫著,××電視台××報社聯合舉辦姚一晃中秋送月餅活動。這中間其實還發生了一些意見不一的事情,比如姚一晃要買散裝月餅,兩家媒體都覺得有點寒酸,建議改買盒裝的,發放起來也方便,一人一盒拎了就走,但姚一晃不同意,姚一晃沒有那麼多錢,他本來隻想小範圍地送幾個月餅給門口修路的農民工,或者給自己小區的保安和清潔工。白炎為此還和小莫吵了嘴,她的一個關係戶正委托她推銷月餅,因為有了姚一晃這檔子事,她已經向關係戶誇下海口,說有一大款正要拿月餅做慈善,關係戶立刻就加大了月餅的生產量,哪知最後姚一晃說要買小超市裏的散裝月餅,這下白炎的臉丟大了,關係戶眼看著加大生產的月餅小山似的堆著,一過八月十五就得拉去喂豬,也拉下臉來不跟白炎講情麵了。小莫呢,在白炎這裏領了罪,就去動員姚一晃改主意,卻又被姚一晃怪罪,姚一晃說,本來一件小事情,現在被你弄成這樣子,我覺得很沒意思,如果一定要我買盒裝月餅,我就不幹了。小莫回頭再向白炎轉達,白炎說,那個人原來不是大款啊,你怎麼不早說。小莫好冤,說,我同事有大款的嗎,是大款還會做我的同事嗎?白炎說,這世道,富的擺闊也就罷了,窮的也擺闊啊。小莫說,姚一晃也不是擺闊,他就那點酸氣。白炎說,那是,窮了再酸就窮酸了。白炎趕緊向台領導請示,能不能由台裏出點資,因為姚一晃是個普通工薪階層,隻能買散裝月餅。台領導卻正中下懷,說,我們要的就是普通群眾的故事,大款做慈善已經太多,沒有創意,老百姓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