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以後,村長把大家叫到一起,跟大家說,我們不能再焐在家裏了,要出去打工了,不然老婆也找不到,找到了也要跑掉,孩子也念不上書,以後怎麼辦?大家聽村長的話,把身份證交到村長那裏,由村長領著,一起到鎮上,再坐長途汽車到城裏,再到火車站,到了火車站,就要分頭走了,有的往南,有的往北。村長說,我帶不了你們這麼多人了,你們自己找出路奔前程吧。村長又叮囑說,出去好好幹,省吃儉用,多寄點錢回來,別去玩小姐,又貴,還會得病。大家都笑了,有個叫小林的小夥子說,村長你得了病,全村人都得病。村長說,呸,走你的吧。村長把身份證拿出來發還給大家,說,身份證你們自己保管好,別的東西可以丟,這身份證可千萬別丟了,鄉下人在城裏丟了身份證,麻煩就大了。又是小林說,知道的,有個人還是大學生呢,沒帶身份證,弄到裏邊,結果被打死了。村長說,知道就好。村長手裏捏著一疊身份證,他喊一個人,這個人就去把身份證拿著,小心地藏好。村長還是不放心,說,萬一要是掉了,就找派出所。
郭大牙聽到村長喊他的名字了,就趕緊接過自己的身份證,小心地掖進腰包,腰包是媽媽替他縫的,縫在褲腰上,又訂了一條拉鏈,身份證擱在那裏邊,是怎麼也丟不掉的了。但郭大牙不知道這時候他已經犯錯誤了,他小心翼翼揣進腰包的不是他的身份證,村長喊的是郭大,郭大不是郭大牙,但是村長喊那個“大”字尾音拖得太長,郭大牙就以為喊的是他,這樣郭大牙就把郭大的身份證揣在自己身上了。那個叫郭大的同村人呢,就拿了郭大牙的身份證,也揣在身上,他們就分頭走了。
郭大牙到了城裏,來到招工的地方,遞上自己的身份證,就站在一邊等候通知,後來他聽到招工的人在喊,郭大,哪一個是郭大?郭大牙想,咦,也有個人叫郭大?不會就是我們村的郭大吧,他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郭大,郭大牙想,原來是同名同姓的。招工的人又喊了幾遍郭大,仍然沒有人答應他,招工的人有點生氣了,說,搞什麼搞?排在郭大牙後邊的人卻反應過來了,他推了推郭大牙,說,這張身份證不是你的嗎,喊你呢。郭大牙說,不是喊我,我不是郭大。招工的人也朝他看了看,又看了看身份證,說,這不就是你麼,你耳朵不好嗎?郭大牙說,不是我,我不是郭大。招工的人就把他撥拉開了,說,耳朵不好還來招工,走開走開。郭大牙說,我耳朵好的,我聽得見你說話,我不是郭大,我是郭大牙。招工的人把身份證塞還到他手裏,說,那是你腦子有問題,你自己看看你的照片,不是你是誰?沒有見到過你這樣的人,硬說自己不是自己。大家都擠過來看,七嘴八舌說,不就是你嗎?你看,頭發也一樣的,臉也一樣的,眼睛也是一樣的,連眼睛裏的光都是一樣的,還不是你?郭大牙這才把身份證拿過來看了看,但他一眼就看出來,身份證上的人不是他自己,他著急了,趕緊說,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叫郭大牙。人家就笑了,說,你牙也不大,怎麼會叫郭大牙呢?開什麼玩笑?招工的人這回不光生氣,還冒火了,說,你搗什麼亂,這麼多人等著找工作,你還來搗亂,你走不走?不走我報警了。郭大牙說,我不走的,我是來招工的,但這個身份證上印的不是我。大家就推他,撥拉他,把他從隊伍中弄出去,說,既然不是你,你還來跟我們搶工作。
郭大牙隻好走開了,他到了另一處招工的地方,這一回他學乖了,先向人家說明這個情況,他說,我是我自己,這你們相信的吧,但這身份證上不是我。人家說,你神經病啊,不是你你來做什麼?郭大牙又被趕走了,他再到一個地方,說,我是來招工的,但是我的身份證拿錯了。人家說,你身份證拿錯了怎麼還來招工,你先去把身份證換回來再說。郭大牙說,可是我不知道郭大到哪裏去了。人家說,那我們也沒有辦法,既然你不是你,我們怎麼招你做工呢?郭大牙掛著兩條胳膊,茫然地站在那裏,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了。有個好心人說,你到派出所去吧,去請民警同誌幫幫忙。郭大牙想,對了,村長早就關照過的,碰到問題就到派出所去,怎麼就給忘了呢。郭大牙來到派出所,把情況說了,派出所的同誌說,你說你自己是郭大牙,不是郭大,誰能證明呢?郭大牙說,我們同村來的人都走散了,村長叫我們各自奔前程,我找不到他們,我能不能寫信回去叫村裏開個證明寄過來?派出所的一個同誌說,要不你試試看吧。但是另一個同誌有點為難地說,不過很難說,現在有的村子,根本就沒有人管事,公章也是隨便亂放的,誰都能用,就沒有了可信度。前麵說話的那個同誌也說,這位民工同誌,你別誤會,我們也不是專門針對你,為難你,主要現在犯罪現象太多,如果不管緊一點,讓壞人鑽了空子怎麼辦?現在冒名頂替犯罪的事情很多。他們看郭大牙苦著臉無助的樣子,又說,其實有個辦法最簡單,你找到郭大,跟他把身份證換回來,問題就解決了嘛。
郭大牙出來時帶上了家裏所有的錢,現在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工作卻沒有找到,因為身份的問題,還整天提心吊膽,他臨時租住的房東倒是很熱心,看郭大牙奔來奔去也奔不出個結果,就建議郭大牙說,算了,你也別證明你是郭大牙了,管你是誰呢,反正這照片看起來很像你,人家都說你是郭大,你就做郭大算了。郭大牙說,可我是郭大牙呀,我怎麼能做郭大呢?房東說,你有郭大的身份證嘛,你用郭大的身份證就可以做郭大。郭大牙說,那行嗎?房東說,有什麼不行的,等哪天你找到真正的郭大,再把身份證換過來也不遲。郭大牙想,城裏人的想法和鄉下人還是不一樣,明明自己不是郭大,偏要說是,人家也明明知道你不是,還偏要你承認,好像你拿了郭大的身份證,你就是郭大。郭大牙心裏是不大服氣的,但是為了找到工作,為了把日子過下去,為了掙錢寄回家,郭大牙也隻能這樣了。
郭大牙成了郭大,他去招工,人家問他,你叫什麼?他說,我叫郭大。這就和身份證對上號了。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不能適應自己叫郭大,人家叫他郭大他不搭理,有時候人家走到他麵前對著他的臉喊他,他還是沒有反應,就受到懷疑,三番五次出差錯,找工作就不順利,找到了也仍然會丟掉工作,好在後來時間長了,漸漸地也習慣了,聽到喊郭大,他立刻就會答應了。再後來,他周圍的人,都知道他是郭大,他自己呢,也知道自己就是郭大,郭大就是他自己。隻是偶爾會在某一個晚上,工棚外下著雨,睡不著覺,這時候他忽然想起真正的郭大,也不知道郭大現在是不是叫郭大牙了,他現在在哪裏,日子過得好不好,工資高不高,郭大就覺得自己有點想念他,雖然他們是一個村的,又是同宗同姓,但他的自然村和郭大的自然村還離好多路呢,平時並不熟悉,隻是那天一路出來打工,到火車站分手,郭大也沒有用心去看他長得怎麼樣。
有一天郭大到中介公司看職業介紹,中介公司的門麵很小,裏邊隻放得下一張桌子,麵對麵坐著兩個人,但其中的一個人管另一個人叫老板,他說,老板,福星廠那邊的事情都安排好了,老板說,嗯。郭大當時差一點想走出去了,他有點不相信這麼小的公司,但後來他還是堅持了死馬當成活馬醫的想法,既然已經走進來了,就問一問吧,結果中介公司就介紹他到薛經理的供水站去當送水工了。
薛經理是個女的,郭大去的時候,她手臂上套著一個黑袖套,薛經理說,我媽媽去世了。她又說,中介公司說,是介紹一個叫郭大的來,就是你?郭大說,就是我,我叫郭大。但說了過後,他覺得不踏實,又補充道,但是其實我不叫郭大,我叫郭大牙,因為我和郭大換錯了身份證,我找不到郭大,我就叫郭大了。薛經理說,郭大,你別跟我說這些,我也聽不懂,你們鄉下人,腦子撥不清,說話也說不清,我隻跟你交代清楚,你的工作,就是把水送到人家家裏,記住了,手腳要快,動作要穩,態度要好。郭大說,我記住了。薛經理這裏一共有三個送水工,還專門請了一個人接電話,她說她是薛經理的表姐,不過薛經理沒有喊過她表姐,而是叫她名字,她看上去很老了,好像有五六十歲,但是她的聲音很柔和,打電話來要水的人,總以為她是個長相甜美的小姑娘呢。郭大給人家送水去的時候,也有人這樣問他的。
在郭大看起來,薛經理一個女的,有供水公司,雇了四個人,也很牛了。可薛經理總是慌慌張張的樣子,坐不定,要麼就是不見人影子,店裏有事找她也找不著,要麼一來就打電話。郭大因為要出去送水,不能一直待在店裏,也不知道薛經理打電話說的什麼事,隻有一次,他正好沒有送水的任務,歇著,就聽到薛經理在跟電話那頭的人說,我不行呀,我不行呀,我做夢我媽媽都來追問我,找到了沒有,找到了沒有。等薛經理走了,郭大想問問表姐薛經理在找什麼,但表姐正在生氣,她的兒子找的對象,在街上看見她,理都不理,假裝不看見,頭一歪就走過去了。表姐生氣地說,哼,這種人。郭大覺得不好打攪表姐生氣,就沒有問她。那一天郭大發現薛經理桌子的玻璃台板下,壓著一首詩,是用鋼筆抄下來的:我們像鳥一樣/飛來飛去/我們還聽見/樹對著樹說道/瞧啊/這些鳥人
郭大念了念就笑起來,說,經理會寫詩。表姐說,她是會寫詩,水桶也會跳舞。郭大開始還笑了一下,但過了一會,他體會出表姐是在挖苦薛經理,郭大說,不是薛經理寫的,可能是她抄下來的。表姐說,是從前的老板抄在這裏的,這個店又不是薛麗華的,是人家轉包給她的。郭大說,從前的老板是誰?表姐說,我怎麼知道?郭大又說,他抄的誰的詩,這是罵人的哎。表姐翻了個白眼,說,罵人,罵人有什麼,現在誰不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