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像鳥一樣飛來飛去(2 / 3)

送水的工作簡單枯燥,但郭大覺得挺有人情味,因為這是與人打交道的,不像他以前幹過的一些活,要不就是水泥,要不就是爛泥,不是冷冰冰,就是死沉沉。現在郭大把水送到每一家人家,都會感受到不同的人情冷暖。比如他到一家人家送水,那個人家的老太太總是說,你不是那個人,你是另一個人。郭大估計她說的是水站換了送水工,但郭大聽不出她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還有一家的老太太就不一樣,她總是對郭大說,還是你好,還是你好,可能是在跟前一個送水工作比較。郭大雖然不知道好在什麼地方,但知道總是有好與不好的區分。有一家的婦女,經常給他塞幾個橘子蘋果,還有一家的男人,見了他就給他派一根煙。郭大本來不抽煙,他不想要人家的煙,但是看到人家這麼熱情,要是不拿,反而顯得生分了,他就接下來。起先是拿回去給老金抽,後來時間長了,郭大自己也漸漸會抽煙了。給煙的那個男人問他,小夥子,姓什麼?郭大說,我姓郭,叫郭大。下次他看到郭大,就喊他,小李,來啦?郭大說,我姓郭,我叫郭大。他就說,我知道你,郭大嘛。有時候在路上碰見,他也一樣停下來拿煙給郭大,說,小王,送水啊?

不過也有一些人不是這樣的,比如有一個婦女,每次郭大送水去,她臉上好像是笑著的,但是她的眼睛不笑,還很緊張,她總是一步不離地緊跟在郭大身邊,但又隨時好像要逃開似的。她一般不開口,開門,引郭大進來,看著郭大把空桶取下來,把滿桶裝上去,再跟著郭大走到門口,她都不說話,一直要等郭大出了門,等她關上了防盜門,她才跟郭大說一聲謝謝。這時候,郭大一般已經走下幾級樓梯了,郭大就嘀咕一聲,不用謝,也不知她聽見聽不見。平時因為她不肯說話,郭大一般也不跟她多說什麼,但是有一次,水價調整了,每桶水降了一塊錢,這事情郭大不能不說,郭大就說,大姐,我們的水降價了。沒想到這句話把她嚇了一大跳,她臉煞煞白,拍著胸口,說,你嚇煞我了,你嚇煞我了。郭大不知道自己怎麼嚇著她了,站在那裏發愣,婦女也沒有說他是怎麼嚇著她了,隻是白著臉。郭大覺得她真是嚇著了,不是裝出來的。郭大還在一家用戶那裏認識了一個大學生,他是做家教的。有一次郭大送水去,主人不在家,是那個大學生開的門,看上去和他同村的小林差不多的樣子,隻是多了一副眼鏡,那個小孩郭大卻沒看見,他在自己屋裏做功課。

郭大有一天意外地碰到了小林,是小林先看到他的,小林在背後喊,郭大牙,郭大牙,但郭大沒有反應,一直到小林追上來拍他的肩,郭大才回過神來。郭大說,小林,我現在叫郭大,不叫郭大牙。小林說,我不管你叫什麼,我要跟你借錢回家。原來小林在建築工地幹活,認識了另一個小老鄉阿鳳,兩個人要好,有了孩子,想要去打掉的,後來又沒有打,結果孩子生下來,兩個人不知怎麼辦了,隻好抱著回家,去跟大人商量。郭大去火車站送他們,小林說,阿鳳,這是我們村的郭大牙。郭大說,我現在叫郭大。阿鳳看了看郭大的牙,翻了個白眼,沒說話。小林去買了一袋薯片,本來他是自己吃的,但阿鳳也要吃,就拿過去了,吃得嘎啦嘎啦的,碎屑都掉在身上,那個小孩在她懷裏拚命地哭,她好像就沒聽見。旁邊一個大嫂說,你的孩子餓了。阿鳳朝大嫂也翻個白眼,仍然在吃薯片。檢票的時候小林說,郭大牙,我走了。郭大說,你們還來不來?小林說,我不知道。

後來小林還是又出來了,郭大說,你爸爸媽媽有沒有罵你?小林說,才不呢,他們喜歡死了,抱在手裏就不肯放,兩個人還搶呢。但是阿鳳沒有跟小林在一起,郭大起先還以為阿鳳留在鄉下帶孩子了,後來才知道阿鳳是跟了別的老鄉到別的地方去打工了。

郭大後來收到家裏的信,郭大的爸爸媽媽不認識字,是叫別人代寫的,說小林的小孩已經會叫人了;下一封說,小林的小孩會走路了;後來又說,小林的小孩會罵人了,他罵他的爺爺是老十三點。他們問郭大打算怎麼辦,有一次他們甚至說,郭大你要是有小孩了,也抱回來,我們給你帶,讓你在城裏安心工作。老金常常看郭大收到信,老金說,有爸爸媽媽真好。老金已經四十幾歲了,他常常說要回家了,要回家了,從郭大來的時候,他就在說了,但他一直沒有回家。

寄給郭大的信,信封上都是寫的郭大牙,但地址是對的,郵遞員每次來的時候,都忍不住要看看郭大的牙,有一次他說,你拔過牙吧,郭大說,我沒拔過牙。郵遞員就笑著走了。後來郭大也覺得這樣不大好,就寫信回去叫爸爸媽媽再來信時,信封上寫郭大就行了,別寫牙了,爸爸媽媽不放心,來信問為什麼,郭大回信說,你們別問為什麼,就寫郭大好了。下一次來的信,就寫了郭大,但是在郭大兩個字後麵,又用括號括了一個牙字,成了“郭大(牙)”。郭大想,大概是請鎮上那個代寫書信的老先生寫的,這個老先生一向是很仔細的。

有一天早晨薛經理匆匆忙忙來了,看到郭大就說,郭大,今天別送水,跟我去幫幫忙。表姐就不高興,說,這怎麼行,早晨已經接了十幾個電話,今天要水的人特別多。薛經理急吼吼地說,幫幫忙了,幫幫忙了,我是要緊事情,我是要緊事情。表姐虎著臉說,關我什麼事,老金你們跑得過來你們跑。郭大就跟著薛經理出來,上了一輛小麵包車,一直開到郊區的一個寺廟附近,薛經理說,郭大,你到那個廟裏去,問一問有沒有慧真師傅。郭大說,慧真師傅是誰?薛經理說,我也不知道是誰,叫你去問你就去問吧。郭大又說,為什麼薛經理你不進去?薛經理說,我怕到廟裏去,身上涼颼颼的。郭大就進去了,看到一個小和尚,郭大問,有慧真師傅嗎?小和尚說,阿彌陀佛,小僧未來之前,慧真師傅就寂滅了。他看郭大不明白的樣子,就閉了閉眼睛,兩邊嘴角往下掛了掛,做了一個死的樣子,把郭大嚇了一跳,趕緊出來告訴薛經理。薛經理聽了,急得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我好不容易打聽到慧真師傅,他要是不在了,我怎麼辦?郭大說,你還要我去問什麼?薛經理想了想,說,你再去問,慧真師傅葬在哪裏。郭大又去問了,小和尚說,阿彌陀佛,出家人生滅滅己,無所謂葬無所謂不葬。他也知道郭大聽不懂,就主動翻譯出來告訴郭大,這就是說,葬不葬都是不重要的,葬在哪裏也是無所謂的。郭大說,你不知道就說不知道。郭大又出來說了,薛經理一聽,就“嚶”的一聲哭了,說,我媽媽又要來問我了,我媽媽又要來問我了。郭大說,經理,你媽媽不是已經、已經去世了麼?薛經理說,你不懂的,你們鄉下人不懂的。人去世了,還會回來的。郭大說,這個我懂的,就是鬼嘛。薛經理氣道,你才鬼呢。他們坐著麵包車回來了,薛經理又打電話,郭大扛著水桶出去的時候,聽到她在說,慧真師傅是如蘭公公徒弟的徒弟,慧真師傅都不在了,我到哪裏去找如蘭公公啊。等郭大送水回來的時候,薛經理又不在店裏了,有兩個水廠的人找她拿錢,打她的手機也不接,那兩個人說,她是不是想賴我們的賬?再拿不到錢我們廠長說不給你們供水了。

也有生意比較清淡的時候,郭大和老金都守在店裏,門前有一個婦女走過,可她走過以後,又回過來,站定在門口,朝水站的牆上看,可是水站的牆上也沒有什麼,隻有一張紙上寫著水站工作人員的名字。婦女又看了一會,才慢慢地走開了,但是過了一會,郭大發現她出現在街的對麵,仍然朝這邊看,她一邊看一邊走,差點撞上一輛摩托車。郭大推了推老金,說,哎,有個婦女老是在看我們,是不是要找你啊?老金本來已經在打瞌睡了,郭大推他,他也沒有反應,但過了片刻,卻一下子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說,在哪裏,在哪裏?街對麵的婦女已經不見了,郭大說,不在了,可剛才她看來看去,肯定是找人。老金更慌了,說,哪樣一個女人,哪樣一個女人,是不是三十幾歲,是不是眉毛比眼睛大?郭大奇怪地道,眉毛比眼睛大?眉毛怎麼會比眼睛大?老金說,怎麼不會,怎麼不會?兩人正奇怪著,那個婦女變戲法似的突然又在他們麵前冒出來了,很凶地瞪著他們。郭大說,來了來了,就是她。老金拍了拍胸,說,嚇壞我了,嚇壞我了,還好不是她。婦女橫眉豎眼地看看老金,再看看郭大,說,你們兩個,哪個是郭大?郭大趕緊伸手指著自己,說,是我,是我,我是郭大,你認得我?婦女很凶地說,我不認得你,但是你等著,我要叫你認得我。她氣鼓鼓地走了。到了下午,果然來了警察,叫郭大跟他去派出所做筆錄。郭大慌了,趕緊說,不是我要騙人的,我的身份證上寫的就是郭大。警察生氣地說,郭大,你不要避重就輕,老實談你自己的問題。郭大說,有一次,我吐了一口痰,正好吐在街心公園的花壇上了,還有一次,人家急著叫水,我騎自行車闖紅燈了,警察看到的,但他沒有喊住我,還有,還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姑娘長得漂亮,我就,就吹了一聲口哨,她罵我流氓,還有——警察說,你還嘴硬,把人證叫來你就硬不起來了。人證就是那個到水站來打聽郭大的婦女,她指著郭大說,就是你,郭大。郭大說,可我不認得你。婦女回頭對著門外說,你死進來,你自己說,是不是郭大的?門外進來一個姑娘,挺著肚子,開始頭一直低著,後來她稍稍一抬眼睛,一看到郭大的臉,就“呲”的一聲笑了,她笑的時候,臉上有一顆痣特別醒目。那個婦女說,皮真厚,還笑得出來?姑娘說,錯了,他不是郭大。郭大急了,說,我是郭大,我是郭大,不信我給你們看我的身份證。他掀起衣服,露出縫在褲腰上的腰包,要掏藏在裏邊的身份證,但警察跟郭大說,別掏了別掏了,不是你。郭大急得說,怎麼不是我,怎麼不是我,掏出來你們就知道是我了。警察說,我們不管你是誰,這事情跟你無關,你走你走。郭大就被趕了出來,聽到裏邊警察在說那個婦女,下次報案,搞搞清楚再報,都像你這樣瞎搞,誰是誰都搞不清楚,我們一顆腦袋變成兩顆腦袋也顧不過來。郭大忽然就“咦”了一聲,他又回進去了,問臉上有痣的姑娘,你的男朋友也叫郭大嗎?那個婦女“呸”他說,誰男朋友?誰男朋友?你把牙齒築齊了再說話。郭大說,我也認得一個叫郭大的人。警察說,他在哪裏?郭大說,我不知道,我也想找他呢。一直很凶的婦女卻“噗”的一聲笑了出來,說,神經病,郭大還找郭大呢。她的女兒和那個警察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