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1 / 3)

老胡跟著老鄉從鄉下出來,擔心自己無法適應,因為他除了種地,什麼本事也沒有。老鄉比他早出來幾年,對城裏的情況已經有所了解,他跟老胡說,沒什麼好擔心的,那麼多隻會種地的人都在城裏幹活,照樣把城裏人伺候得好好的。那天他們下了火車,就有人來拉他們去參加培訓班學手藝。老胡想學手藝,可老鄉說,學了手藝你也是鄉下人,沒用。老鄉把老胡帶到工地上,讓老胡推小車。推車也有技巧,但不算太難。不久老胡就勝任了自己的工作,雖然不算太出色,但也能應付了,再加上有老鄉罩著,老胡的日子也過得去了。

工地是經常要換的,過了些日子,老胡他們就換到一個居民區裏的拆遷改造工程上去了。在這裏做工程要和民居打交道,事情就比較複雜一點,居民丟失了東西不問青紅皂白就怪到農民工頭上,他們用當地的方言說農民工很多壞話,老胡雖然聽不懂,但老胡看得懂他們的目光,穿過小街的時候,他們的目光讓老胡芒刺在背,他盡量讓自己不去看他們,但他越是不讓自己看他們,心裏就越慌,好像自己真的偷了他們的東西,他腳步踉蹌倉皇地逃過去。老鄉說,胡本來,你慌慌張張地幹什麼。老胡說,他們老是盯住我看。老鄉也朝他看看,說,你是大姑娘,怕人家看?

發了工資,老胡到街上去轉一圈,他並不買東西,但是口袋裏有錢和口袋裏沒錢,轉著的時候感覺是不一樣的,老胡要的就是那種感覺。後來有個人要賣一輛半新的自行車給他。老胡一直想要一輛自行車,有了自行車,他就可以到市中心去,也可以騎上自行車去看看在其他工地上工作的老鄉。但是這人開價太貴,要五十塊。老胡說,我沒有五十塊。這人就伸手到老胡兜裏一掏,掏出兩張十塊的,用手指一撚,說,就二十吧,便宜你了,老鄉。說完拔腿就走。老胡扶著自行車站了一會,才明白自己有自行車了,他樂滋滋地騎回來,還沒到工地呢,就被街上一個居民抓住了,說這輛自行車是他家的。老胡有口難辯,連前因後果都沒弄明白,就已經人贓俱獲了。

事情驚動了包工頭,包工頭對老胡的老鄉說,你介紹來的人,你自己處理吧。老鄉回頭跟老胡說,我說你怎麼老是鬼鬼祟祟的,原來你做賊心虛。老胡說,不是的,我不是賊,是人家賣給我的。老鄉說,誰會相信你。老胡說,可我跟你是老鄉。老鄉說,老鄉又怎麼樣,就算我相信你,別人也不會相信你,所以我也不能相信你。老胡第一份打工生活就這麼簡單地結束了。

老胡的第二份工作也是老鄉介紹的,當然那是另一個老鄉。老胡到一家工廠當工人,在流水線上做零件。老胡進來以後,老是擔心那個老鄉會把自行車的事情告訴這個老鄉,因為老鄉和老鄉之間會經常碰麵的。老胡就時不時地向這個老鄉試探,你見過那個老鄉嗎?他跟你說過什麼嗎?他說我什麼嗎?弄得這個老鄉對老胡疑疑惑惑,說,胡本來,你在那邊犯了什麼事情嗎?老胡趕緊問,我犯了什麼事情?他說我犯了什麼事?這個老鄉更懷疑了,說,你犯了什麼事你自己心裏最清楚。老胡答非所問說,我不是被他們趕走的,我是自己主動走的。老鄉警覺地看了老胡一眼,不再和他說話了。

有一天車間裏一個工人做的零件少了,就在車間裏亂懷疑,一會說是張三,一會說是李四,弄得大家都很不高興。大半天老胡一直神魂不定,老是在老鄉身邊轉來轉去,老是問,查出來沒有?查出來沒有?老鄉看老胡慌慌張張的樣子,就跟他說,胡本來,你要是拿了,就還給人家。老胡心裏“咯噔”了一下,他猜到這個老鄉已經和原先工地上的那個老鄉見過麵了,他們已經說過他的事情了,所以這個老鄉會懷疑他,老胡急了,趕緊說,你不能聽他的,我沒有偷自行車。這個老鄉聽了,臉色很不好看,說,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事情,怪不得我老覺得你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老胡說,他不了解情況,他相信別人不相信我。老鄉說,胡本來,你真是做賊心虛,自己說漏嘴了,我根本就沒有碰見他,我都大半年沒跟他聯係了。老胡更急了,說,你誤會了,你誤會了,自行車是人家賣給我的。老鄉說,誰會相信你?最後老鄉說,我不跟你說了,反正車間主任一會兒要來調查零件的事情,你自己跟他說吧。

這一下把老胡嚇得不輕,老胡趕緊去上廁所,但他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他逃走了。

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所以確切地說,這些事情以及其他許許多多的事情不是老胡的經曆,而是小胡的經曆。小胡跟著老鄉進城的時候,還不到二十歲。後來小胡慢慢地變成了老胡。小胡在變成老胡的過程中產生了某些感悟,這些感悟是生活教給他的。比如車間裏缺少零件的那件事,明明是組長幹的,但因為組長是師傅,大家的活都是他教會的,而且他自己幹活又快又好,是大家的榜樣,所以沒有人會懷疑他,懷疑了別人也不會相信。在長長的歲月中類似的種種事情教育了老胡,讓他知道,當年老鄉帶他進城的時候,說手藝沒有用,這個說法是錯誤的。

於是老胡懷著正確的想法,重新回到了開始。

現在老胡重新回到了火車站。火車站的廣場比過去大了幾倍,農民工短期培訓班的招牌也比過去多了幾十種,可到底應該學哪一種手藝,老胡拿不定主意,隻覺得心裏亂紛紛的。後來老胡就被一個人喊住了,這個人看上去很憨厚,他握了握老胡的手,說,喂,老鄉,參加我們的“綠色通道”培訓吧。老胡不知道“綠色通道”是什麼,呆呆地看著他,這人就朝老胡眨眨眼睛,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又拿著鑰匙做了個手勢,老胡眼裏是看明白了,但心裏仍然糊塗著,老胡說,什麼,你說什麼,開門?這個人就笑了,他拍著老胡的肩說,老鄉,你是聰明人,三千塊怎麼樣?三千塊保你三天之內學會,我們還配發工具。老胡說,什麼工具?這個人說,你說什麼工具,要打開人家的鎖,要用什麼工具呢?老胡說,鑰匙?那個人說,對,就是鑰匙,我們不僅培訓你技術,還給每個學員配發一把鑰匙,有了我們的技術,再加這把萬能鑰匙,天下就沒有打不開的門,你想進誰家就進誰家,這大千世界,不都是你的綠色通道嗎?老胡聽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這是培訓當小偷的,老胡嚇得二話沒說趕緊逃開,逃出好長一段路,才敢回頭看看,發現那個人根本沒有盯住自己,他早已經瞄上了新目標,老胡的心還亂跳了好一陣。

老胡在那裏還看到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培訓,比如教人應聘時怎麼說話,他們還自編一本書做教材,老胡翻了翻那本做樣板的書,看到上麵有一些自相矛盾的話,比如前麵剛說應聘時要正視對方的眼睛,一會兒又說,要低下你的頭。老胡看了,站在那裏愣了半天,心裏犯糊塗,不知道這些是什麼意思。拉生意的人跟老胡說,不難的,你隻要把書上的內容背出來,再用到行動上,你就能應付天下所有的招聘了。老胡想了想,覺得這個說法不可靠,應付了招聘有什麼用,招聘進去了,你沒有本事,還不一樣被人懷疑,最後給人家趕出來?還有一處是教人怎麼做月子保姆的,這裏以女的為多,老胡聽到那個人在對她們說,月子裏小孩要是哭鬧,可以放一點點安眠藥在奶粉裏,讓孩子睡覺。

老胡最後選擇了一門實實在在的手藝——烹飪。老胡小的時候,村裏有人家要辦紅白喜事了,都從鎮上的飯店請大廚子下來燒菜。從小老胡的心目中就留下了大廚子的深刻的印象,大廚子的手下總有好幾個人給他做下手,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端盤子的端盤子,一個比一個巴結大廚子,大廚子一聲吆喝,幾個手下爭先恐後圍著他轉,使得童年的老胡覺得大廚子簡直就是部隊的首長,他做菜的時候,就像首長在指揮打仗。

老胡的天賦這時候還沒有展露出來。在培訓班上,他也和大多數人一樣,顯得笨頭笨腦,手腳也不靈活,不是燒焦就是夾生,不是太鹹就是太淡,還有一次老胡一失手將半瓶子醋倒進鍋去,老師罰他,讓他己吃下去,老胡差點酸掉了大牙。這麼折騰了十五天,學期就結束了,老胡拿到一張蓋了紅印章的結業證書。

老胡現在心裏有底了,他有了證書,有了手藝,再去應聘時,老胡把那張證書舉在手裏,老胡還叫嚷著,我有證書的,我有證書的。這樣一來,就顯得老胡很鶴立雞群。大家都過去關心老胡,但也有人不相信老胡,他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老胡,把老胡的證書接過去瞄了一眼,就說,造得這麼爛也敢拿出來騙人?老胡急了,說,不是造的,證書怎麼能造呢。大家笑話他說,證書怎麼不能造,人都可以造。老胡又說,我這上麵有紅印的,你們看,這個鮮紅的紅印。有一個人比較同情老胡,他跟老胡說,買個蘿卜就能變成紅印,沒有人會相信你的紅印。最後大家都走開了。

老胡慢慢地明白過來,他引以為驕傲的那張證書反而害了他,人家看到證書就認定他是偽造的。一個偽造證書的人,誰敢要他?老胡覺得很冤,不花血本學手藝,人家不信任他,花了血本換來的還是一個不信任。老胡隻好把證書藏起來。可是沒有證書,別人又怎麼相信他會燒菜,他們說,你說你會當廚師,誰相信你?他們連個試一試的機會也不會給他。正所謂三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人太多了。

老胡遭到嘲笑的時候,老顧也在這裏,他急於要招一個廚子,他也過來看了看老胡的證書,覺得像是假的,就走開了。可老顧在人才市場轉了兩天,除了老胡,就沒有其他人可選了,老顧隻好又轉了回來。老胡一眼認出他來了,驚喜地說,老板,你來過的,你昨天來看過我,你看我怎麼樣?老顧說,我沒得挑,你跟我去試試吧。他們到了老顧的飯店,老顧讓老胡燒一隻家常豆腐。連老胡自己也沒有料到,他的廚師天賦就從這裏被開發出來了。大家嚐了老胡的豆腐,感覺特別新鮮,也特別奇怪,一時竟下不出準確的評語,過了好一會,老顧說,老胡,你介紹介紹經驗,怎麼燒的?老胡戰戰兢兢,老老實實地說,就是鄉下燒法,就是鄉下燒法。老胡的話一下子啟發了老顧,老顧一拍巴掌說,胡師傅,你的思路是正確的,我的飯店今天就改名,就叫“鄉下燒法”。老顧的思路也是正確的,現在城裏飯店如林,要想在許許多多的飯店中占得一席之地,就要有自己的特色。大家吃多了廣東菜四川菜,也嚐遍了山珍海味,忽然就想起從前了,就想要回到樸素的年代,“鄉下燒法”正好迎合了大家的趣味,給他們的回憶找到了落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