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就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2 / 3)

老胡自己都沒料到,他成了一位遠近聞名的大廚,他受到老板的器重,也受到大家的尊敬。還有人想來挖老顧的牆角用高薪聘走老胡,但老胡知恩圖報,他不會走的。老顧也是講義氣的人,他感激老胡的忠心,給老胡加了工資,皆大歡喜。

過了些日子,飯店的冷盤出了點問題。起先店裏的人並沒有發現,是一個常來吃飯的回頭客發現的,他說他已經留心注意了好幾次,凡是葷的冷盤,分量總是比以前見少。他懷疑老板生意做好了,心反而黑了,克扣了冷盤的分量。可老顧是個會做生意的老板,他不會因小失大。那天老顧把大家招呼過來談一談,別人都坐下了,唯獨老胡不肯坐下,他一坐下心就慌,可站在那裏呢,腿肚子又打軟。老顧還沒有開口,他就搶先說,老板,不是我吃的,你不要懷疑我,我要是偷吃了,我會長得很胖,你看我現在不胖吧,一點也不胖,是不是?老顧覺得老胡的思想很奇怪,說,那也不見得,有的人是吃煞不壯,有的人呢,喝涼水也長肉。老胡慌了,說,果然的,果然的,被我猜著了,你真的在懷疑我。老顧說,我沒有懷疑你,是你自己在懷疑自己。再說了,我這店,就算有人偷點熟菜吃,也吃不窮我。老胡說,我聽得出來,你還是在懷疑我,你懷疑了我,又來安慰我。其實本來老顧也沒有小題大做的意思,他把大家叫過來,隻是敲山震虎,嚇唬嚇唬偷嘴的人,好讓這個人自覺地改掉偷嘴的毛病,不料老胡引火燒身,把事情惹到自己身上,就把事情搞混了,真正偷吃的人反而可以渾水摸魚躲過去了。老顧氣得說,算了算了,不說了,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大家從屋裏散出來,看到洗碗的小月正悶著頭蹲在院子洗碗,一個小夥計說,咦,小月,你怎麼不進來開會?小月的頭悶得更低了,也不回話。老顧也奇怪了,走過去說,小月,你怎麼啦?你聽見沒有?小月光是點頭,仍不開口,腮幫子卻鼓得滿滿。老顧說,小月,你嘴巴裏有什麼?小月臉漲得通紅,緊緊閉著嘴。老顧說,你張開來我看看。小月逃不過了,隻好張開了嘴,嘴裏塞得滿滿的,全是紅彤彤的赤燒肉,還沒來得及嚼碎了咽下去。老顧說,原來是你。小月含著一嘴的赤燒肉,眼淚叭啦叭啦地往下掉,老顧說,你哭什麼,我還沒說你什麼呢,你就哭啦。老胡在一邊拍著胸說,嚇壞我了,嚇壞我了。老顧回頭看他一眼,說,你嚇什麼?老胡說,還好不是我,還好不是我。老顧說,你怎麼覺得會是你呢?老胡說,因為我太可疑了,熟菜都是從我手裏出去的,我是第一道關,我是最可疑的人。老顧說,那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說啊。

老胡的一些老鄉經常來看老胡,他們從前和老胡一起從老家出來,但沒舍得花錢去學手藝,現在隻能在建築工地做小工,風吹日曬的苦不說,走到東走到西,都是在別人懷疑的目光中,像夾著尾巴的過街老鼠。現在他們常常跑到老胡這裏來眼紅老胡,他們以為老胡會招待他們吃一頓,可老胡跟他們說,你們沒事情少來找我,你們老來找我,萬一這裏出了什麼事情,老板會懷疑我的。他的老鄉很不滿意,說,皇帝還有三門草鞋親呢。老胡說,那你們找皇帝去吧。

有的老鄉就生氣不再來了,但也有的老鄉還是會來,隻是他們比較尊重老胡的意見,先摸清老板的生活規律,揀老顧不在飯店的時候來找老胡。有一個姓李的老鄉,老是來找老胡借錢,老胡借過他幾次,但他不還,不僅不還,下次又來借了,而且來的時候,以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好像從來沒有借過老胡錢一樣。老胡知道借出去的錢永遠是有去無還了,就開始拒絕他,他就走了,但第二天又來了,又好像昨天根本就沒有來過,好像老胡根本就沒有拒絕他。他來了,就朝門口地上一坐,也不說話,小夥計就進去喊老胡,胡師傅,你老鄉來了。老胡出來一看,又是他,老胡說,你怎麼又來啦,你昨天不是來過了嗎?老鄉說,我昨天來過了嗎?老胡說,你別跟我裝蒜了。老鄉說,我沒有裝蒜,我確實是記不得了,因為我急需用錢,這幾天到處找老鄉,結果都跑糊塗了。老胡說,你怎麼永遠是急需要用錢的呢?我昨天已經告訴你了,我沒有錢,我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有開呢。老鄉就走了。到了明天,老鄉又來了,說,老胡,你們發工資了嗎?老胡說,沒有發呢,就算發了工資,也輪不到你用,我孩子今年上學了,學費還欠著呢。老鄉好像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孩子也上學啊。

老胡和店裏的小夥計一起住,半夜裏有警車從街上經過,拉了警笛,老胡就會驚醒過來,把小夥計也弄醒了,說,聽,又抓人了。小夥計要睡覺,不想聽,老胡不讓他睡,跟他說,你說這一回抓誰?小夥計不高興地說,反正不是我。老胡說,我知道不是你。小夥計用被子蒙住頭不再搭理老胡,老胡歎息了一聲,說,其實隻要稍等一會,它還會響的,現在是去抓,等一會抓到了還會回過來。小夥計伸出頭來說,我等它幹什麼?老胡說,你聽著它半夜叫起來心裏不害怕嗎?小夥計說,我害怕什麼,我又沒有犯法。這麼一說一鬧,把小夥計的睡意弄跑了,小夥計再也睡不著了,就跟老胡生氣,說,你下次再半夜叫醒我,我就不跟你睡了。老胡說,好吧,我再也不吵醒你了。可到了下一次,警笛響起來的時候,老胡又慌慌張張地推醒了小夥計,說,來了,來了,它又來了。小夥計沒辦法了,就去跟老顧說,要分開住。老顧說,你還想睡單間啊?小夥計說,可是他老不讓我睡覺,半夜就叫醒我,叫我聽警笛。老顧也不解,去問老胡,你想幹什麼?老胡緊張地說,我沒幹什麼,我什麼也沒幹。老顧覺得老胡表現有點反常,老顧說,老胡,你是不是心裏有什麼事情沒有說出來?你看不看報紙,報紙上說,心理壓力太大,會出問題的,你有什麼事情就說出來吧。老胡慌道,我有什麼事情,你知道我有什麼事情?老顧說,你的事情要你自己說出來的。老胡臉色煞白,結結巴巴地道,老板,是不是我老鄉跟你說什麼了?老顧說,你老鄉,哪個老鄉?我不認得你老鄉。老胡這才趕緊閉了嘴。

這一年快到年底的時候,老顧家失竊了,損失慘重,公安部門偵查了一段時間,卻沒有查出什麼線索,案子就暫時懸著了,因為年底時案件太多,警察們忙得顧此失彼。

查案子的那一陣,店裏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等到警察撤走,大家就輕鬆多了,連老顧自己也鬆了一口氣,雖然案子沒有破,但至少日子又恢複了正常,飯店仍然開下去。唯獨老胡仍然惶恐不安,一直疑神疑鬼,眼皮老是跳個不停,他甚至都不敢看老顧的眼睛,老覺得老顧在懷疑他,但是如果老顧不看他,他又心慌得不行,以為老顧是查到什麼證據了,所以不再試探他,老胡越想越覺得自己像個賊,最後他沒有辦法了,伸出手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說,你慌什麼慌,是你偷的嗎?老胡自打耳光的事情被小夥計看到了,他問老胡為什麼要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說,小時候班級裏有同學丟了橡皮,你會不會覺得是你偷的?小夥計說,會的,會的,我的同桌少了一支鉛筆,我告訴他是我偷的,其實不是我偷的。老顧正好走過來,老胡趕緊說,老板,我們沒有說什麼啊。老顧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們,說,你們沒有說什麼?什麼意思?難道在我店裏工作,連說話都不可以,我有那麼凶嗎?老胡當時嚇得臉都白了。後來老顧的一個朋友來找老顧談事情,他們坐在店堂裏嘰嘰咕咕地說著話,老胡忽然就走過來衝著他們說,你們是在說我吧?老顧說,說你什麼?老胡又趕緊走開了,弄得老顧和他的朋友都覺得他怪怪的,那朋友問老顧,他什麼意思?老顧說,我也搞不清楚,這些天他一直這樣怪怪的,我覺得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沒有說出來。朋友說,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老顧說不清,隻覺得就是最近這一陣的事情。朋友的思路比老顧清楚,他對老顧說,你想想,會不會和你家的失竊案有關係?朋友這一說,老顧倒驚了一驚,回想起來,老胡的種種奇怪,確實是從他家失竊開始的。老顧把小夥計叫過來問,小夥計說,我看到老胡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他還說,為什麼別人丟了東西自己會心虛。小夥計走後。朋友勸老顧去報警,老顧說,警察已經來過了,問老胡的時候,老胡說他沒有偷,他還哭了。朋友說,哭也不能證明他沒有問題。老顧說,警察說過的,現在是暫時擱一擱,案子還沒有結,他們還會再來的。朋友說,等他們再來的時候,你要把老胡的不正常的表現告訴他們。老顧說,我知道了。

老胡好像比老顧還盼望警察再來,他嘀嘀咕咕地說,咦,奇怪了,他們說過兩天還要來的,怎麼到現在也不來,他們會不會不來了啊?小夥計說,胡師傅,你希望警察來嗎?老胡兩腿一打軟,抓住小夥計的肩說,萬一警察來了,萬一警察把我帶走了,你幫我把這個月的工資領了寄給我老婆。小夥計說,警察為什麼要把你帶走,你是賊嗎?老胡愣了愣,又“啪”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嘟噥說,警察為什麼要把我帶走,我是賊嗎?可我不是賊呀。小夥計見老胡老是打自己的耳光,有點怕他了,躲得他遠遠的。老胡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這麼緊張,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側耳傾聽著外麵的每一點動靜,好像就專心在等著警車上的警笛響起來。一天早上醒來,小夥計跟他說,胡師傅,昨天晚上你夢見老鄉了?老胡猛被一嚇,臉都有點白了,說,你知道我做的夢?小夥計說,你說夢話了,我聽不太清,好像說的老鄉。老胡說,老鄉什麼?小夥計說,我沒有聽見你說老鄉什麼,胡師傅你不用緊張的,這是說夢話呀。老胡這才感覺到自己的緊張,手心都有出汗了,趕緊把手掌在褲子上擦了擦。小夥計又說,胡師傅,你可能想念你的老鄉了吧,小時候我聽我奶奶說,想念誰了,就會做夢夢到誰。你老鄉好久沒來了。老胡說,哪個老鄉?小夥計說,咦,就是那個你最怕的,他來了你就要躲起來的,向你借錢的那個。老胡“啊”了一聲,心口好像中了一拳,他想起了那個叫李富貴的老鄉。

李富貴老是來找老胡借錢,開始借到一點,後來因為老是不還,老胡就再也不借給他了,他空跑了好多趟,最後都是空手而歸,有一次他都差點給老胡下跪了,他還向小夥計借錢,也沒有借到。李富貴總是說,我急需錢用呀,我急需錢用呀,你們幫幫忙啊。可是沒有人幫他的忙。老胡跟小夥計分析過,李富貴肯定是賭上了,一旦賭上了,那是無底洞,比嫖還厲害,別說他跪下,他死在你麵前,你也不能動心。現在老胡又想到李富貴,想到最後那一次李富貴沒有借到錢離開時的眼神,又想起自己曾在李富貴麵前吹噓老顧多麼有錢等等,想著想著,老胡就打了個冷戰,一個不好的念頭冒了上來,他伸手又要打自己的耳光了,但是發現小夥計正盯著他,他沒有下手,把手收了回去,但那個念頭卻牢牢地占據了他的思想和靈魂,怎麼也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