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連個招呼也不打,就偷偷地跑出去,他跑到李富貴原先所在的工地一打聽,才知道李富貴早就離開了,他嫌這裏工資太低不夠開銷,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裏去做什麼工作了。老胡到李富貴住過的工棚,東看看西看看,想看出點名堂來,可他什麼也看不出來。李富貴還有一個包留在工棚裏沒有帶走,老胡打開來看看,裏邊隻有幾件破爛衣物,還有一個記著幾個電話號碼的小本子,老胡照這個本子上的電話打過去,多半是打不通的,或者是空號,打通了的也都被告知是打錯電話了,如果對方是手機,接手機的人態度會很不好,因為你打錯電話,就浪費了他的手機費,還有幾個是公用電話,估計也是打工的老鄉留下的。
後來老顧守住了老胡,說,老胡,你偷偷摸摸跑出去幹什麼?老胡慌得說,我沒有偷。老顧說,誰說你偷了?老胡說,誰說我沒有偷?是不是警察說的?老顧說,警察說你這個人就是心理素質太差。老胡說,警察還說什麼了?老顧說,警察說你沒有作案時間。老胡說,我是沒有作案時間,但是萬一我有同黨呢,警察沒有想到吧,萬一我是做內應的呢?老顧覺得老胡真是匪夷所思,他忍不住說,那就是說,這兩天你鬼鬼祟祟跑出去,是在和你的同黨接頭啊,你們是不是在分我的錢啊?老胡愣住了,忽然發現自己給自己設了個套子鑽進來了,他氣得伸手“啪”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小夥計說,胡師傅,你這個人心腸軟的。老胡說,你什麼意思?小夥計說,我小時候聽我奶奶說,心腸軟的人,才會打自己的耳光。老胡說,為什麼?小夥計說,我奶奶說,要是換了心腸硬的人,肯定是打別人,不會打自己的。老胡琢磨了半天,也琢磨不出小夥計話中還有別的什麼意思,心裏更加忐忑不安了。
經過這一陣的折騰,眼看著老胡就瘦了一大圈,從一個大號的老胡變成了小號的老胡,大家都看著奇怪,說,人家當廚子,個個是越當越胖的,你怎麼越當越瘦了?老胡說,我可能是心理負擔。老顧說,老胡,你會不會得了什麼病,還是到醫院查一查吧。老胡心裏一感動,差點把李富貴說了出來,可話到嘴邊,又趕緊咽了下去,他既擔心冤枉了李富貴,又擔心沒冤枉李富貴。冤枉了李富貴,他是不仁不義,沒冤枉李富貴,他自己就會成為懷疑對象,他和李富貴,不是同黨也是同鄉。即使不弄個冤案出來,老顧也肯定不會再相信他,他的飯碗也保不住了。老胡兩頭不能做人,心裏有話不能說出來,堵著,所以吃下去的東西,吸進去的油煙,沒有長成肉,都變成了精神負擔,鑽進了他的腦袋,他現在感覺自己的身子越來越輕,腦袋卻越來越重了。
三
過了些日子,老胡的老婆孩子也出來了。現在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城裏,幹著城裏人的活,過著城裏人的生活,他的女兒小胡聰明可愛,越長越像城裏的孩子。老胡正在想辦法把她從民工子弟學校換到城裏的小學讀書。可是老胡半夜驚醒的習慣仍然沒有改變,隻要警笛聲一起老胡又醒來,跟老婆說,聽,又抓人了。老婆說,你這麼關心抓人幹什麼,又不是抓你。老胡說,你怎麼知道?老婆睡眼蒙矓地朝老胡看看,翻了個白眼躺下去又睡了。老胡卻睡不著,翻來覆去,好像在等著警笛再次響起。去抓人的警笛響過後,如果聽不到回來的警笛聲,老胡是無法睡踏實的。
到了下一年的春天,派出所來通知老顧,案子破了,叫老顧到派出所去認領東西了。那時候老胡正在廚房炒菜,小夥計進來喜滋滋地說,胡師傅,賊抓到了。老胡嚇得手一鬆,咣當一聲,鏟子砸到腳背上。小夥計還告訴老胡,賊是個流竄犯,春節前來過,他以為過了春節就沒事了,所以春節後又來了,就被抓住了。老胡說,走過的地方又來了,那算什麼流竄?他真傻,走過的地方不再去,那才叫流竄,那樣就永遠也抓不到了,是不是?小夥計佩服地說,胡師傅,還是你有經驗。老胡頓時臉色煞白,支吾著說,我有什麼經驗?我有什麼經驗?
警察又來了一趟,他們還需要補充一些證明。但這一回警察沒找老胡談話,因為事情跟老胡完全沒有關係,再說前邊破案時也已經找老胡談過好幾次,他們知道老胡心理素質差,他會無中生有胡說八道,把事情引到自己身上,最後誤導警察走入歧途。所以既然沒有他的事,他們就盡量不去惹他了。老胡卻覺得警察不問他點什麼,似乎是有意在回避他,老胡慌了,趕緊跑到警察跟前,主動跟警察說,我姓胡。警察知道他,說,你就是胡師傅啊,我老婆就喜歡吃你做的鄉下菜。老胡討好說,過天我炒幾個菜給您家送去。警察的聽力很厲害,就這麼隨便說了幾句話,就聽出了老胡的口音,警察說,咦,老胡,你也是溝北人啊?老胡說,是呀,溝北魏溝子村的。警察說,魏溝子村?你怎麼不姓魏?老胡說,我們那村,也是怪了,姓胡姓王姓李姓張,姓什麼的都有,就是沒姓魏的。
和警察說過話以後,老胡越想越不對,他去問老顧,他為什麼說我是溝北人,他認得溝北人嗎?老顧說,他可能在說這個案子吧,那個賊,也是溝北人。老胡說,他叫什麼名字?老顧說,好像叫張二什麼的,對了,是張二娃,不過也不知道是真名假名。老胡說,張二娃?不認得,不是我們那村子的人。老胡慶幸地想,這個賊原來還真是我的老鄉呢,不過還好,我沒有把懷疑李富貴的想法說出來,要是說了出來,不是冤枉李富貴了嗎?這個李富貴,也怪了,怎麼就真的不來借錢了呢。
過了一天,警察又來了,老胡正在廚房燒菜,他看到警察在外麵跟老顧說話,但他聽不見他們說的什麼。老胡想,案子不是破了麼,警察怎麼又來了,這個警察話怎麼這麼多?過了一會他又想,會不會因為那個賊跟我是同鄉,他們又懷疑我了呢,可是我不認得這個賊呀。
老胡當然聽不見,他們正在談李富貴呢。原來警察最後確認了張二娃是個假名字,賊的真名就是李富貴。等警察走了,老胡問老顧,警察有什麼事又來了?老顧說,沒什麼,在說一個人。老胡說,說什麼人啊?老顧說,你又不認識的,跟你沒關係。老胡覺得老顧說話含含糊糊,欲蓋彌彰,老胡一下子就失控了。老胡說,警察和你說的這個人,就是我吧?老顧奇道,為什麼要說你,你有什麼好說的?老胡膽戰心驚地說,我就是想探聽一下,你們在說我什麼。老顧生氣地說,老胡,你為什麼樣樣事情要往自己身上拉,你覺得好玩嗎?老顧不耐煩地責備了老胡幾句,但說著說著,他眼睛裏的不耐煩漸漸地變成了懷疑,變成了警覺,最後老顧語氣重重地說,老胡,你有什麼事情幹脆坦白出來吧,你再這樣下去,連我都要被你弄成神經病了。老顧話音未落,隻聽“哇”的一聲,老胡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老板,原來你什麼都知道,其實連我的老婆孩子都不知道我是誰,可是你知道的,我知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
老胡的老婆和女兒聽到老胡哭鬧,都跑來看他,老胡瞪著老婆說,你知道我的事情嗎?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那一年我十九歲,跟著村裏一群人到鎮上去看錄像,和另一個村的人打起來了,我拿一把水果刀,把一個人捅了,後來那個人死了,我逃走了,我是殺人犯,我殺過人——老胡的老婆“噢”的一聲,緊緊摟住女兒就往後退。老胡看了看她們,又看了看老顧,說,你們別害怕,我以前是殺人犯,但現在不是了,那時候我年輕膽大,現在我膽小如鼠,我不會再殺人了。殺了一個人,已經讓我半輩子亡命天涯不能安身,我還敢再殺人嗎?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老胡,老胡又說,十幾年裏,我換了十幾個名字,我叫過張立本,叫過李長貴,叫過王大才,現在我叫胡本來,可是我連我本來的名字都忘記了——老胡的老婆和女兒抱頭痛哭。老胡說,你們哭也來不及了,我已經坦白出來了,我不是胡本來,我從來就不是胡本來。老胡的老婆聽了老胡這句話,忽然停止了哭泣,放開了女兒,指著老胡說,你騙人,胡本來,你就是胡本來!你跟我是一個村的,從小我們就認得,從小我就知道你是胡本來,你怎麼會不是胡本來?
老胡呆住了,大家也呆住了,過了好半天,老顧說話了,老顧說,老胡,你說的這個故事,我知道,報紙上登過的,那個人的名字叫王一生,王一生是他的假名,他的真名叫什麼我不記得了,他的故事和你的故事一模一樣,甚至連細節都是一樣的,唯一不一樣的就是,他不是像你這樣自己坦白出來,他最後是被警察抓住的。老胡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把他的故事當成我的故事了。老顧說,不對,你又說謊了,王一生的事情是去年才暴露出來的,你不可能以前就知道。老胡說,可是這麼多年來,我真的以為我就是他。老顧說,警察抓到他的那一刻,他對警察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你們終於來了,我終於可以安心了,這麼多年我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老胡激動得叫喊起來,我也是這樣想的!我也是這樣想的!
老胡拿了一個別人的故事放到自己身上,大家批評他不應該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但事情過去後,一切又恢複了正常,老胡仍然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廚子,他燒的菜又有了新氣象,飯店的經營也更上了一層樓。可是老胡的老婆說老胡打呼嚕太厲害,吵得她和女兒晚上睡不著覺,跟老胡分開住了。女兒見了他,也總是離得遠遠的。有一天他發現女兒躲在角落裏偷偷地看他,女兒的眼神讓老胡冷不丁打了一個寒戰,老胡大聲說,你別這樣看我,我不是殺人犯,我是廚子,大廚子!大廚子的地位你懂嗎?老板的飯店生意好,全靠我的手藝。女兒嚇得小臉煞白,慌慌張張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