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社會上流行的新名詞總是層出不窮,變化多端,當然多半是應運而生的。比如先有了下崗的說法,後來下崗的數字越來越大,就多了一個待崗,將下崗的一部分叫作待崗,感覺就好些了。待崗和下崗,雖隻一字之差,意義卻大不一樣,一個待字,就給了人無限的希望。就像從前的待業青年,叫著叫著,就不待業了,總會有人替他們找到工作,安排去處,哪怕是居委會這樣的無權無勢的小單位,也是一心一意幫助待業青年就業的。
又比如在幹部中間,從前隻是說離休退休,一個人,不管你在崗位上幹了多少年,也不管你是幹得好還是幹得一般,到了年齡,都得走人。開始的時候,許多人也可能不習慣,心態調整不過來,鬧過一陣子情緒,甚至還鬧過一些風波,但後來漸漸地接受了現實,因為人人都這樣,眼看著今天張三下來了,明天李四下來了,他們可都是曾經顯赫一時的大人物,他們都下來,我們還有什麼想不通的。
後來在幹部的離休退休之外,又出現了一個新名詞,叫離崗。離退休了,意味著再也不用上班了,除了每個月領工資可以到單位去一趟,如果工資已經劃到卡上,根本這一趟也用不著跑了,效益好的單位吃年夜飯的時候可能也會帶上他們吃一吃,其他時間,他們就從單位裏消失了。離崗的幹部不一樣,他們雖然“離”了,卻沒離得幹淨徹底,班還是要上的,但最重要的東西卻沒有了,所以這班又上得叫人心裏不好受。對於單位的那些事,從前是你說了算的,現在你說了不算,也輪不到你說話了,這種令人尷尬的處境,本來眼不見為淨也就罷了,偏偏又要讓你天天眼見著,天天經曆著,這不是難為人嗎?但是政策擺在那裏,難為不難為,你離崗了,說話不算數了,沒人聽你的了,但你還得來上班,這就是現實。
離崗的原因,跟離退休一樣,不是犯錯誤,不是身體不好,不是表現,也不是能力,不是其他任何可以努力、可以改變的問題,而是年齡,這是不可動搖的。也有人將自己的年齡改了,但是即便改了,也總有到年齡的那一天。有一個單位的領導讓人事幹部替他改過三次年齡,後來怕人事幹部說出去,就把他調走了,結果人事幹部就說出來了。這個領導的做法愚蠢不愚蠢我們不去管他,就算他改了三次都成功了,讓他的工作延長了三年或者更多幾年,就算他在這本來應該下來的時候反而又升上去了,但他到最後也還得下來呀,他不能再改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吧,就算他還能改,他能一直改到八十歲不退休嗎?他就是這期間做了國家領導人最後也一樣退下去了。
有人說,在如今這個公平的社會裏,也就剩下最後的兩道公平線了,一道就是幹部年齡的一刀切,還有一道是考大學的高壓線。雖然這兩道線也不是鐵板一塊,但畢竟在老百姓心目中,覺得它們還相對是可靠的。畢竟改年齡的人,是少數的,做這樣的事情也是心虛的,不像有些人幹了壞事還理直氣壯,還往自己臉上貼金呢。
有一個機關的科長叫貴和生,快到年齡了,但身體很好,他不想離崗,就在單位裏放風,說,其實,我的年齡,是弄錯了的。副科長老閻正等著坐他的位子呢,老閻的年紀也不小了,在副科長的位子上也熬了有些年頭,一直是陪著小心伺候貴和生的,也就是希望貴和生下的時候,能夠推薦他,哪知現在貴和生不想下,老閻怎麼不急?他雖然比貴和生小一點,但也小不了多少,如果貴和生不離崗,他就上不了崗,如果這個機會不抓住,他也就失去最後一次機會了。老閻一急,也顧不上態度了,忘記了自己這麼多年是怎麼在貴和生麵前賠小心的。怎麼可能錯呢,老閻說,怎麼可能錯呢,這麼多年你都是這個年齡,怎麼到了這時候,你就年齡錯了,這算什麼?再說了,你的身份證、戶口簿我都看過的。貴和生說,我的身份證和戶口簿都是錯的,是我結婚的時候改的,我老婆比我大兩歲,她怕難為情,不想讓別人知道,就叫我改成跟她一樣大,我就改了,現在我要去改回來了。老閻漲紅了臉說,哪有這種事,哪有這種事,哪能說改就改,你要幾歲就幾歲啊?貴和生說,不是我要幾歲就幾歲,是我應該幾歲就幾歲。老閻說,那也不是你想應該就能應該的,要有證明的。貴和生說,我會弄到證明的。
貴和生就去跑證明了,但這也不太容易,結婚二十幾年了,婚前的戶口簿以及能夠證明貴和生真實年齡的有關材料,早已經丟失了,現存的所有檔案資料,都證明貴和生是現在的年齡。貴和生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老家,去自己出生的那所醫院尋找出生證明。
貴和生的老家在鄉下,他出生的時候,鄉衛生院還沒有專門的婦產科,但是大家還是到醫院去生孩子,貴和生也是生在那裏的。現在那個醫院已經轉製了,是私人的醫院,院長從前也是這個醫院的醫生,他親自到檔案室幫助貴和生尋找出生證,結果找出來的是一個叫貴何森的人,貴和生說,那就是我,那就是我,我爹把我的名字報給護士的時候,護士就這麼寫了。院長說,那你爹怎麼沒有糾正護士呢,貴和生說,我爹不認得字。院長把貴何森的出生證複印了一份交給貴和生,貴和生想了想,也覺得這樣不太牢靠,他想請院長再重新寫一張證明,院長說,那我也隻能寫上那個貴何森,而不是你這個貴和生。貴和生磨了院長半天,最後院長寫道:貴和生同誌堅持說,出生證上的貴何森就是貴和生。特此證明。
貴和生回老家的這兩天,老閻坐立不安,有點生死在此一舉的凜冽感。等到貴和生拿著出生證來了,在老閻麵前揚了揚,老閻幾乎覺得是世界末日了,他眼睜睜地看著貴和生把那張紙放到抽屜裏,說,明天就交到人事處去。老閻想說什麼,但嗓子眼硬是堵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來。貴和生放好了出生證,就跑到隔壁的辦公室去張揚了,老閻聽到他在說,嘿,我的出生證明搞到了。此時的老閻,隻覺靈魂出竅,腦子裏一片空白,過了不知多少時候,老閻鬼使神差地爬起來,去打開了貴和生的抽屜,去看那張出生證。一看之下,“嗖”地一下,出竅的靈魂又回來了,老閻不由“啊哈”了一聲,正巧貴和生回進來了,聽到他啊哈,貴和生問,老閻你啊哈什麼?老閻揚著那出生證說,貴何森,這不是你哎。貴和生一把把出生證搶奪過去,怎麼不是我,貴何森,貴和生,一樣的,就是我。老閻說,貴何森和貴和生怎麼是一樣的呢,就像我,是老閻吧,你要是看到哪裏寫著老嚴,或者老顏,或者老言,你會想到就是我嗎?貴和生說,那我不管,反正這個貴何森就是我,就是貴和生。
貴和生這件事情分明做得不大好,甚至還起了一點反作用,人事處的幹部說,貴科長你開什麼玩笑。雖然人事處並沒有向上報告,但後來還是傳到局長那裏去了,局長看到貴和生,說,都是老同誌了,都是有覺悟的,有些事情,你們都知道怎樣正確對待嘛。
貴和生受到了批評,卻沒有接受批評,他又跑了一趟鄉下,不過沒有再到鄉醫院去,而是回到村裏,給村長塞了煙,村長就給他寫了一個證明,證明貴和生和村裏的誰誰誰、誰誰誰都是同年生的,都是屬什麼的。貴和生拿證明回來時,在老婆那裏就沒有通過,老婆說,醫院的證明都沒有用,村裏的證明有屁用。貴和生說,怎麼沒用,這還有村委會的公章。老婆說,村委會有什麼用,村黨支部也沒有用,有個村黨支部書記,連黨員都不是。你叫人家相信誰?
貴和生泄了氣,他不再跑了,隻是在辦公室裏唉聲歎氣,說,現在的社會,無理可說,現在的社會,無理可說。貴和生的牢騷,和他這一次證明自己比自己小兩歲的行為,給單位上上下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背後都議論他,結果他不僅沒有留得住自己,反而加快了辦理離崗手續的速度。
貴和生很後悔去證明什麼,羊肉沒吃到,反倒惹了一身羊臊氣,早知道,跑也不用跑,冤枉錢也不用花,還能留個好名聲。老婆說,後悔就別後悔了,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早晚是一刀,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貴和生聽了老婆的勸,心情好多了,他想,也罷,離崗就離崗吧,好歹比離退休的強一點,至少還能每天來上班,多少還能做點事情。
貴和生卻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簡單了。他離崗以後,老閻順理成章地當了正科長,另兩位副科長不動,名次往前排,另外再提一名科員當第三副科長,仍然符合一正三副的要求。這樣,科裏頭一件事情,就是貴和生搬辦公室。其實辦公室都是兩人一間,單位條件不錯,沒有那種好些人混雜在一起的大辦公室,無論科長還是科員,甚至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甚至司機班的司機,也都是兩人一間辦公室,而且辦公室也是一樣大小一樣規格,並不存在科長的辦公室比科員的大一點,或者豪華一點的問題,裏邊的辦公用具也是統一辦理,一模一樣的,不像那些公司,老板用的老板桌,大得能撐下半邊屋子。盡管如此,貴和生也還是要搬辦公室的,因為他原先的這間辦公室的門外,有一塊科長室的牌子,現在他不做科長了,就不能再坐在這裏邊,而那個提了副科長的人,就應該進來。再說了,科長和副科長,都帶一個長字,他們是一個級別的,就應該坐在一個辦公室裏辦公,這也是沒有什麼道理但卻是約定俗成的,就像到外麵開會,分配房間,一樣都是兩人一間,都是每人一張床,床的大小也一樣,但安排的時候,就得讓兩個級別差不多或者身份差不多的人住同一間,不能相差太大,相差大了,大家就會覺得怪怪的,不舒服。
貴和生搬辦公室那天,臉一直掛著,單位裏能躲的人都躲著不出來,好心出來幫他搬的兩個人,倒受了他的一番指責,貴和生指桑罵槐地說人走茶涼,又說什麼勢利眼等等。倒是老閻態度特別好,雖然貴和生離崗、他上了貴和生的崗當科長,這是貴和生的年齡造成的,也是組織上的決定,不能算是他擠走了貴和生,但事實上,畢竟是他坐了貴和生的位子,又要叫貴和生挪辦公室,老閻心裏覺得有點對不住貴和生,所以這一天他的脾氣特別好,無論貴和生說話怎麼不好聽,他都賠著笑臉。但這一種賠笑臉,卻和從前的賠笑臉是不一樣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