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軍是部隊轉業過來的,他老婆是本地人,當年因為愛情,就隨了軍,後來愛情過去了,老婆嫌部隊駐地太艱苦,鬧著要回來,馮大軍就跟著回來了。那時候馮大軍已是一名副團級幹部,安置的時候,至少得安排個科長,但是沒有現成的空位子。馮大軍本來是不願意的,但老婆不依他,老婆說,寧願做平頭百姓,也不要再在那窮山溝裏待下去了。馮大軍就做了一個普通的科員,其實領導上也是考慮這個問題的,跟馮大軍談話時,對他說,大軍同誌,你的位子,我們是放在心上的,遲早要考慮的,隻是現在沒有空位子,隻等這位子一空出來,就是你的。
但是馮大軍左等右等也沒有等到這個位子空著的時候,因為不等前一任科長調任或者退休,後麵的繼任早已經把工作做到家了,差不多人家的屁股還沒有抬起來呢,他的屁股就擠上去坐著了,哪裏輪得到馮大軍這樣的外來戶。馮大軍就這樣等了一年又一年,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位子換了一人又一人,就是沒有他的份。後來時間長了,馮大軍也認了這個命,隨遇而安心平氣和了。剛進單位的時候,馮大軍也是不適應的,這個看不慣,那個也看不慣,要發發牢騷,甚至還要罵罵人,但後來他的脾氣卻越來越好了。他本來是分管組織人事的科員,後來差不多成了一個辦事員、勤雜工,單位裏有什麼難辦的事,或者一些很小很瑣碎的事,別人不肯辦的,都叫他,馮大軍不推辭,叫他辦,他就去辦,辦好了,也不張揚,如果辦得不太理想,別人還要怪他,他也不分辯。他就這樣在單位裏被大家差來差去,甚至連司機也可吩咐他做什麼做什麼,他正好和老閻走了個反道,本來火爆脾氣的他,變成了一個笑彌陀,一點火氣也沒有了。有一次有人提起馮大軍的往事,說他是老虎團的副團長,在部隊的時候,咳嗽一聲,團裏的戰士聽到了,都會自動立正。那天大家像在說一個遙遠的笑話,好像那個威風凜凜的團長,根本就不是眼前的這個馮大軍。馮大軍也跟著大家一起說笑,也好像根本不是說的他。
老閻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喊馮大軍,有時候馮大軍正在接電話或者忙別的事情,沒有聽見,其他人就會替老閻補喊馮大軍,馮大軍聽到了,就趕緊跑到老閻辦公室,他至今還保持著部隊的習慣,進去以後,會不由自主地雙腳一並,立正一點,開始老閻覺得這樣不好,有幾次說了他,叫他不要這樣,他也答應了,但下次進來,又來了,老閻也懶得再說他了。馮大軍進來得遲一點,老閻如果情緒不好,會怪他幾句,馮大軍不吭聲,老閻說了幾句,也就不再說了,便布置他去做什麼做什麼,打印一個文件,或者通知一個會議,馮大軍應聲而去,就把事情做了。還有一次老閻辦公室的飲用水沒有了,也大喊馮大軍,馮大軍馮大軍,馬上給我搬桶水來。盡管單位裏其他人覺得老閻有點過分了,但他們都沒有吭聲,馮大軍自己都不說話,他們多什麼嘴呢?再說了,這一陣老閻脾氣這麼臭,像個更年期的婦女,他們躲都躲不及,還管別人什麼閑事呢?
等到老閻把籌建行政大樓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一稱體重,整整掉了五公斤肉,單位裏一個女同誌說,這倒是減肥的好辦法哎。另一個有糖尿病的同誌說,老閻你小心啊,突然消瘦,是糖尿病的典型症狀。老閻說,我才不是糖尿病,我是忙瘦的。
新行政大樓打樁了,機關裏都談論老閻的功勞,嘴快的人,看到老閻,都已經說,老閻啊,快提了啊。老閻雖然板著臉叫他不要亂說,但喜滋滋的心情還是爬了出來。過了幾天,局長辦公室果然打電話來了,馬局長要找老閻談話了。談話的頭一天晚上,老閻一夜都沒有好好睡,考慮著見了局長該怎麼說話,不要表現得急吼吼的,那樣會給領導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又得讓領導知道自己的心思,是想幹的,也是能幹的,太謙虛太清高了,會讓領導誤會,以為你不想幹呢,老閻前思後想,最後還決定要穿西裝,打領帶,以示重視。結果,臨去之前,老閻還被科裏幾個女同誌攔住,硬是被敲竹杠,買了巧克力來請她們吃。
馬局長自己是不抽煙的,他也不允許別人在他的辦公室裏抽煙,但那天老閻來了後,馬局長卻拿出早就備著的煙來敬老閻,老閻起先還不好意思抽,馬局長一定讓他點上,看老閻點上了煙,抽上了,馬局長才說,老閻啊,這件事情呢,文件也是剛剛下來,還沒有傳達到群眾,所以,本來還可以再遲幾天告訴你,但我想,還是早一點讓你知道,也好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老閻說,局長,我有心理準備。馬局長奇怪地看看老閻,說,怎麼,老閻,你已經知道了?老閻被馬局長一問,立刻意識到自己操之過急了,趕緊想解釋,卻解釋不清,結果結結巴巴地道,不是的,局長,不是的,我是說,我不知道。馬局長點了點頭,他的眼睛裏,已經控製不住地流露出對老閻的深深的同情,好像有事想說又無法開口的樣子,完全不是局長平時雷厲風行的作風了。最後馬局長還是沒有直接說出來,他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推到老閻麵前,說,老閻啊,我也不知怎麼跟你說,這文件是昨天剛剛到的,你先看一看文件再說吧。老閻拿起來想看一看,但眼前模模糊糊一團,才發現忘記戴老花鏡了。
馬局長歎息了一聲,唉,時間過得真快,老閻也要戴老花鏡了。他又把文件拿了回去,指著那上麵的一條款說,老閻啊,全撥款事業單位的事業編製人員,這一次,全退。
老閻心裏“咯噔”了一下,緊接著就撲通撲通亂跳起來,他在自己的心跳聲中,隻聽得馬局長用責怪的口氣說,老閻,不是我說你,你怎麼糊裏糊塗,進機關這麼多年了,連個公務員都不想著早點去轉一轉?你就看不上個公務員?老閻說,馬局長,情況不是這樣的,當初我進機關的時候,是可以轉成公務員的,但是蔣局長說,你急什麼,轉不轉都一樣當幹部,早轉晚轉都一樣,我就沒有抓緊轉,想等空閑一點再去辦手續,哪知道一進來就忙到現在,都沒有空下來的時候。馬局長說,那就是老蔣耽誤你了。馬局長又說,唉,也怪我,消息不靈通,要是靈通一點,早一點得到內部消息,去年就幫你轉了公務員,就沒這事了。老閻說,那,那就一刀切了?馬局長說,我是跟上麵據理力爭的,我說別人我不管,該怎麼改革就怎麼改革,但是老閻你們不能改掉他,老閻是個人才,再說了,他手裏抓著個大項目,他走了誰抓得了啊?但是他們說,老馬你這就不對了,你這是本位主義思想,體製改革是黨和國家的大事,你的項目是你們一個單位的小事,你怎麼能抓小丟大呢?再說了,黨的政策就是鐵板一塊,你的單位要留老閻,他的單位要留老王,這麼留下去,還改什麼革?老閻,你聽這話,你不能說他說得不對啊。
老閻差一點閉過氣去,眼前也是一片模糊,隻看見馬局長的嘴還在一張一合地說話。他說,不過老閻,我已替你查過檔案了,你年齡雖然沒到杠子,但你工齡長,剛好夠上了工齡的杠子,這樣你就可以辦退休了,工資一分不少你的,你運氣還算是不錯,那些沒到年齡又沒滿工齡的人,就要買斷了,跟下崗工人一樣待遇。馬局長的聲音,在老閻耳邊響著,但老閻聽不真切,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嗡嗡嗡的,好像耳朵裏飛進了一隻蜜蜂。
老閻辦了退休,回家就生病了,到醫院一查,果然得了糖尿病,醫生說,你的病已經很嚴重了,你看看,消瘦、貪吃、口渴,都是糖尿病的典型症狀,你都這麼長時間了,怎麼拖到今天才來檢查?危險不危險?老閻說,單位裏忙,實在抽不出空。醫生說,那你今天不忙了?老閻說,我退休了。醫生說,那你的意思,你要是不退休,今天還不來查啊?老閻嘿嘿地笑,醫生說,虧你還笑得出來。
單位裏那位患糖尿病的同誌聽說老閻真查出有糖尿病,他就在單位裏說,我說的吧,我說的吧,老閻還不相信呢。那天單位裏大家議論起糖尿病,有人說糖尿病是吃出來的,也有人說是累出來的,還有人說是氣出來的,大家想,這三條,老閻倒是都沾得上邊。
老閻住院期間,貴和生來看望他,老閻說,貴科長,這段時間也不見你人影子,你到哪裏去了。貴和生說,老閻你官僚主義了吧。老閻的老婆說,貴科長現在是我們業主委員會的主任,天天忙著給小區的住戶維護利益呢。老閻說,難怪好長時間沒見你了。貴和生說,我們還缺一個副主任,等你病好了,選你怎麼樣?老閻說,那我還是做你的副手。貴和生說,等我退,你就撥正。說著說著,他們都笑起來了。
老閻退了以後,單位裏原先幾個可能頂上來的副科長都沒有頂上來,一個調到外單位去了,一個和老閻一樣是事業編製,退了,還有一個最慘,早不犯錯誤晚不犯錯誤,這時候犯了點錯誤,雖然不大,但提拔是不可能的了,結果老閻的位子倒真是空了下來,正有一個合適的人選等著呢,這人就是馮大軍。
馮大軍提起來了,剛開始他還不習慣,下級進來報告事情,他會一下子站起來,雙腳一並立正,但是很快也就適應了,以後有人進來,不說屁股了,連眼皮都不抬一抬。他原本是個工作認真負責的人,因為單位裏扯皮的事情麻煩的事情多,下麵七翹八裂的人也多,漸漸地就把他早已經改掉的火爆脾氣又惹回來了,下麵的事情辦得不好,他一拍桌子就罵人。平時馮大軍是努力學著說本地話的,學了幾年也沒有學像,他老婆罵他笨,說他是江北驢子學馬叫。但馮大軍在單位裏罵人的時候,罵的卻是家鄉口音。下麵的人說,到底是老虎團的團長,工作有魄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