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飄搖的老宅院,在風雨中走過了一年又一年,再過兩個月,馬大軍就要從副鎮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了,以他的年齡,如果在城市裏,他還可以幹好多年,但在基層就不一樣,還沒到五十的馬大軍,就快成為離崗幹部了。老金卻沒有退,他是老文化站,一輩子也沒有級別,反倒可以幹到六十呢。馬大軍不服,說,哪有這樣的道理,當官的倒要半途而廢先下來,當群眾倒能幹到底。
有一天晚上曲子唱盡要散場的時候,場子後麵站起一個人來,他是新上任的年輕的副鎮長,副鎮長說,其實我早就來了,其實我已經來了好幾天了,隻是你們沒有注意到我,你們的情況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們其實根本就不在聽曲子,睡覺的睡覺,說話的說話,根本沒人在聽。副鎮長說,我還做了認真的調查研究,你們聽的這個曲子,已經唱了幾百年幾千年,還唱,人也隻能活一百歲,一個曲子唱這麼多年,聽這麼多年,煩不煩?所以呢,這個曲子不唱也罷,這個場子要不要也無所謂。如今新時代了,古裏鎮開發旅遊,要將這條月亮街的老宅和舊院子都拆掉,建成統一的門麵房,做旅遊紀念品的商店,這樣過不了多久,你們的口袋就會滿起來。
年輕鎮長的話肯定是引起了大家的議論,他們嘰嘰喳喳地說著鳥語,從舌尖上滾出許許多多正麵和反麵的意見,但是馬大軍沒有聽見,馬大軍一直在睡覺,自始至終也沒有睜開眼睛。一直到最後,人散盡了,老金推他說,散場了,明日不請早了,他才醒過來。
就在文化站準備搬家的時候,劉書記收到一封群眾來信,是控告馬大軍的,說馬大軍身為分管文化的副鎮長,專斷獨行,竟想扼殺傳統文化,借發展旅遊為名,強行搬遷文化站,停演傳統曲目。這個群眾還特別說明,這封信他是一式兩份的,一份給鎮委劉書記,另一份已經寄給縣委李書記,如果劉書記包庇馬大軍,他相信李書記會為古裏鎮的老百姓作主。
劉書記把馬大軍找來,把控告信也給他看了,劉書記好言好語地安慰了他,表揚他為鎮上的經濟發展嘔心瀝血,又聲色俱厲地批評了他,說他心裏沒有老百姓。馬大軍大喊冤枉,他說,這個群眾告錯人了,他連情況也不了解就亂寫信,他怎麼可以告我呢,我現在已經不是分管文化的副鎮長了呀。劉書記說,馬大軍,不管他告沒告錯,反正這封信已經來遲了,我們的整體方案縣裏已經批準了,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了。馬大軍說,可是,可是,我多冤啊,雖然劉書記您了解我,知道我沒有扼殺傳統文化,但問題在縣委李書記,李書記也會看這封信的,李書記看了這封信,他肯定認為是我扼殺傳統文化。劉書記說,這你就不要多慮了,李書記新來不久,連你的麵也沒見過,他怎麼知道馬大軍是誰呢?
當天下午,劉書記聽說馬大軍到縣裏去找李書記了,一急之下,立刻追趕過去,可惜遲了一步,他趕到的時候,馬大軍已經心滿意足地從李書記的辦公室出來了。劉書記滿臉通紅地批評馬大軍,他說,馬大軍,這麼一件小事,你幹什麼要捅李書記那裏去?馬大軍滿腹疑惑,他又覺得冤了,他說,劉書記,明明是您讓我去找李書記的,要不是您給我鼓足勇氣,我還真不敢去呢。劉書記說,我鼓足你的勇氣,你有沒有搞錯?馬大軍說,沒有搞錯,沒有搞錯,就是您,您跟我說,李書記不知道我是誰,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提醒我,我要是不去找李書記說明我是誰,這個黑鍋我是背定了,那多冤啊。現在好了,有您的指點,我找到李書記,把事情說清楚了,李書記也知道了,那個群眾告錯了人,他要告的不是我。劉書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好半天,劉書記終於明白了,他說,馬大軍,你肯定又聽錯了我的話,活該,誰讓我拿古裏話跟你說事情呢。馬大軍眨巴著眼睛,他知道自己又犯錯了,但他還想扳回一點麵子證明自己沒犯錯,他強詞奪理地說,不會吧,不會吧,不至於吧,我現在已經聽得懂古裏話了,我還會說古裏話呢,你不信嗎,你不信我說給你聽,比如吧,比如吧,就說過日子吧,過日子就是過娘腳,過娘腳就是過日子,對不對,對不對,我沒有說錯吧?劉書記氣道,日你娘腳?還日你娘頭呢。馬大軍大笑起來,啊哈哈,啊哈哈,他說,劉書記,你怎麼也學會了我的家鄉話呀,我家鄉的人就是這樣說話的:日你娘個頭!
月亮街工程改變了方案,將文化站的老宅院保留下來,旅遊的人經過這裏的時候,曲子就唱響起來了,有一個人循聲而去,走進了院子,走進了曲場,他被這個奇怪的曲子吸引住了,坐下來,聽起來,但他聽不懂,他就問老金,她唱的什麼?老金說,曲子。旅遊者說,我知道是曲子,是什麼曲子?老金說,是古裏曲。旅遊者說,我知道是古裏曲,但這是古裏的什麼曲,說的什麼,內容是什麼?老金說,你聽吧,聽下去就會知道的。但是旅遊者沒有聽下去,因為集合的哨音響了。我們要走了,旅遊者說,如果有機會再來,我會再來聽的。然後,他走了。他回去告訴別人,我去了古裏鎮,聽到一個奇怪的曲子,聽不懂。別人說,聽不懂你還聽?他說,是呀,聽不懂我還聽,要不是出發時間到了,我還要聽下去呢。別人說,那下回我也要去聽聽,看到底能不能聽懂。
旅遊的人聽不懂古裏話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馬大軍的行為卻終於引起了大家的懷疑,他們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馬大軍至今不懂古裏方言,他們覺得馬大軍是裝出來的,他要聽得懂就能聽得懂,要聽不懂就能聽不懂,這也太便宜他了。他們決定試探一下馬大軍的虛實,走在他身後,他們大聲地說他的壞話,用鳥語一樣的方言罵他,但馬大軍聽不見,他們又走到他麵前說,馬大軍,你是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你是臭手捏不出香餅,破甏裏醃不出好鹹菜,你精精精,褲子剩條筋;你窮窮窮,揀到黃金也變銅;你是一村出個惹事精,攪得黃河水不清,等等等等,他們用了許許多多古裏的方言俚語嘲笑他,攻擊他,然後問他,馬大軍,是不是,是不是?馬大軍滿臉是笑,點頭哈腰,開心地說,是呀,是呀,正是這樣的。
這麼看起來,馬大軍還真是聽不懂古裏方言,馬大軍真夠笨的。
老金受了風寒,病得很重,醫生說老金一時三刻不能出院,馬大軍就暫時接替了老金的職務,當文化站代站長。他老婆生氣地說,馬大軍,你是張公養鳥,越養越小。馬大軍說,我可不敢養鳥,都是滿耳的鳥語讓我一再地犯錯誤,升不上去,要不然,憑我的能力和水平,當個縣委書記也綽綽有餘。他老婆道,你才鳥語,你是烏鴉叫,你是癩蛤蟆叫,我看你是大腦有毛病,你小時候生過腦膜炎吧,要不,就是你的腦袋被人狠狠地揍過。馬大軍摸著自己完好的腦袋,奇怪地說,沒有呀。
劉書記也退了,一次老幹部聚會,放在文化站的曲場,大家聽著曲子,劉書記說,馬大軍啊,上次那封控告你的群眾來信,是你自己寫的吧。馬大軍說,上次我還聽瘋子說,是你叫他承認“拆”字是他寫的。劉書記說,瘋子的話,你也聽得麼?馬大軍說,自己告自己的事情,你也信麼?
他們一起笑,又一起聽曲。
這首曲子的詞是這樣的:
說什麼生同羅帳死同墳,
說什麼為愛犧牲為愛死,
說什麼卿須憐我我憐卿。
到如今海誓山盟都決裂,
宛如陌路不相認。
言猶在耳心已變,
曾幾何時冷如冰。
人人說道秋雲薄,
君情還比秋雲薄幾層。
這真是落花有意隨流水,
流水無情待怎生!
休道王魁多薄幸,
君比那王魁勝幾分。
奴是滿腹傷心滿腹恨,
欲哭無淚不成聲。
倒不如拋卻紅塵地,
皈依佛教入空門,
早晚勤念觀世音。
這是《離恨天》的唱詞,傳統曲目,許多劇種都拿去唱,喜歡聽戲的人都能背出來。這個曲詞其實很直白,它通俗易懂,還特別能夠引起共鳴,有點像現在的流行歌曲,比如周傑倫的《借口》:“翻著我們的照片,想念若隱若現,去年的冬天,我們笑得很甜,來不及聽見,你已走得很遠,也許你已經放棄我,也許已經很難回頭。”比如蕭亞軒的《愛是個壞東西》:“到頭來呼天不應,愛是個壞東西,讓我歇斯底裏像生病,我關掉了電視機,關掉了電話錄音,關掉了電燈,也關掉了你。”
隻是,在古裏鎮演的時候,他們是用古裏的古曲和古裏的方言唱的,所以馬大軍聽不懂。他從來沒有聽懂過,到現在也仍然沒有懂。
科學研究結果表明:語言能力強的人,在他的大腦與語言聯係部位,灰質即神經細胞數量比較多。
如此說來,馬大軍大腦裏的那個部位,灰質肯定要比一般人少。因此,毫無疑問,馬大軍是一個有語言障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