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鎮長的錯誤時代(2 / 3)

鎮長為這件事很生氣,給馬大軍擺了好幾天臉色,他說,馬鎮長,班子明明是作了安排的,明明是安排由我先彙報的,你為什麼不執行班子的決定,搶先講話?馬大軍覺得好冤,他忍不住辯解說,鎮長,你也不能全怪我,誰讓你們說地方話,像鳥叫一樣,會議室裏一片鳥叫聲,就像早晨公園裏那樣,我聽不懂。鎮長說,你還表了決、舉了手的,你要是聽不懂,亂舉什麼手呢?馬大軍更冤枉了,他說,鎮長,我也不知道你們表的什麼決,我看你們舉手的時候都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還以為你們支持我的想法呢,要不然,我怎麼可能舉手投讚成票呢?鎮長哭笑不得了,哎呀,馬鎮長,你怎麼這麼笨,你要是再不學古裏話,要煩死人了。

馬大軍也覺得自己老是學不會古裏方言,給工作給生活都帶來許多不便,尤其是對不住同事們,他們辛辛苦苦地工作,有時候就讓自己的誤會給弄壞了事情,他下決心好好學習古裏方言,開會的時候,他用心地聽同事們的鳥叫,認真作記錄,散會以後,虛心向同事請教,哪裏錯了就立刻改正;回家了,吃飯睡覺,哪怕倒個開水,他都利用一切機會向老婆和老婆一家人求教,甚至走在路上,看到小孩子,他也攔住他們問,喂,教教我,吃飯怎麼說,走路怎麼說,睡覺怎麼說。大家說,這下子馬鎮長有希望了。

馬大軍依舊每天晚上去聽曲,曲調是古裏的,琴聲是古裏的,唱詞也是古裏的,馬大軍聽不懂,但他也像古裏的老年人一樣,跟著曲子搖頭晃腦,最後他睡著了。

可是好景又不長,這個老院子又被一個人看中了。他是從前從古裏出去的,後來發了財,成為一個大商人,現在又回來投資,又想到自己年老後,能常回家鄉的小橋小河邊住住,但他家的老宅已經沒有了,就要重買一個老宅來頂替。於是,平安無事了一陣子的文化站老宅院,又被推到了台前。

這件事情很大,涉及古裏鎮能不能拉到大投資,鎮委劉書記親自接待親自談判。為了把主動權搶在手裏,劉書記專門召開了動員大會,把讓出一個老宅院、吸引多少大投資這件事作為一個典型事例來說,要全鎮的幹部群眾,一切都以發展古裏鎮的經濟為重。

回鄉的商人如願以償了,他高高興興地來到月亮街的老宅院門口,欣賞這座即將成為他的新宅的老院子,但是他突然愣住了,老宅的牆上,赫然寫著許多通紅通紅的“拆”字,遠遠地望過去,就像是在白牆上畫了許多盛開的喇叭花。他愣了片刻之後,生起氣來,他覺得家鄉人在騙他,用一座即將拆掉的宅院來騙他的投資,騙他的感情,他不能容忍,不能接受。

拆遷的事情很多,而且越來越多,但是沒有人知道拆遷月亮街老宅院的事情,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和任何一個單位承認這個“拆”字是自己寫的,更不知道是誰讓誰去寫的,劉書記把鎮規劃辦的同誌找來細細地研究,查看了鎮上的規劃圖紙和總體拆遷計劃,可無論是大規劃還是小規劃,無論是遠規劃還是近規劃,都與文化站所在的這座老宅院無關,劉書記說,無中生有?為什麼要無中生有?劉書記想了想,他明白了,這是有人在搞破壞。

鎮上請來縣公安局搞刑偵的專家,還動用了高科技的刑偵手段,人頭倒是不難排查的,肯定是不想文化站搬家的人。首當其衝是老金,他是老文化站,許多年來都是一心護著文化站的,他最可疑。但是字跡核對下來,與老金無關。接下來的可疑分子就是那些老聽客了,這些老年人,許多年來,天天在文化站聽曲,他們已經離不開文化站,也離不開這樣的生活,他們也和老金一樣可疑。可是,他們年事已高,平時又不喜歡運動,早上孵茶館,下午孵浴室,晚上孵曲場,個個孵得手無縛雞之力,說話哼哼唧唧,哪裏寫得出如此剛勁有力的字來,更何況,那些拆字,按它們的高度看,都是要搭了梯子爬上牆去寫的,誰相信七老八十的人爬得上牆去寫字呢?可疑的人就這樣一一被排除了,下麵的事情就讓人頭疼了,沒有了懷疑對象,去哪兒查呢,何況又是這麼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如果真是個重大刑事案件,殺了人,放了火,立案偵查是無話可說的,但這件事情不說立案不好立,就算最後查出來,能夠告他什麼呢,亂塗亂寫?造謠惑眾?

後來鎮上的一個瘋子跑來了,他對大家說,是我寫的,我是瘋子,哈哈,我是瘋子,不信你們到精神病院去查我的檔案。他確實是個瘋子,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一點也不瘋,但他確實是瘋子。

事情好像是結束了,但緊接著卻又轉折回來,鎮政府的行政幹事小錢外出回來,聽同事們笑談瘋子的事情,小錢急得叫了起來,錯了錯了,他說,不是瘋子寫的,是我寫的,是馬鎮長叫我寫的。去問馬大軍,馬大軍說,是我叫小錢去寫“拆”字的呀,這是會議決定的嘛。馬大軍拿出了他自己做的會議記錄,記錄上明明白白地寫著:“第三十七次政府會議決定,拆遷彎彎街(注:彎彎就是月亮,彎彎街就是月亮街)的老宅院。”馬大軍說,我說不會錯的吧,我說不會錯的吧。其實我開始還不知道這彎彎街是什麼意思呢,散會的時候,我問你們,你們是不是管月亮叫彎彎,你們都說是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啊哈,原來彎彎街就是月亮街,為了慎重起見,我還特意在記錄上補作了注解和說明,你們看,這括號裏,就是我特意寫上的:“彎彎就是月亮,彎彎街就是月亮街。”後來我就叫小錢趕緊去月亮街把“拆”字寫出來,也好早點安民告示嘛。同事們麵麵相覷,愣了半天,才有一個人回過神說,馬鎮長,月亮是叫彎彎,但是彎彎不一定是月亮啊,彎彎的還有鐮刀,還有那種漂亮的眼睛,還有蝦米,還有好多好多東西都是彎彎。另一個同事也回過神來說,我的媽,月亮叫彎彎,也隻是在月初月底的時候呀,要是月半時分,還得叫圓圓呢,幸虧古裏鎮上沒有一條圓圓街,要是有,我們到哪裏再去找第二條月亮街啊。再一個同事說,你們別跟他說了,說了也沒有用,馬鎮長腦子裏缺根筋。又一個同事說,不是腦筋裏缺根筋,是舌頭上缺根筋。馬大軍不服,說,我怎麼缺根筋了,我已經學會好多了,我知道吃飯叫掐娃,走路叫轉驢,睡覺叫揩腳。大家說,你就行行好別學了吧,江北驢子學馬叫,越叫越難聽。馬大軍說,我不會受你們打擊的,你們越打擊,我學語言的積極性越高,隻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我一定要學好古裏方言,你們等著瞧。

馬大軍知道自己又犯錯了,他趕緊將功補過,扛著梯子跑到月亮街老宅院,把那些“拆”字用紅漆一一塗掉,他塗得又認真又細致,遠遠地看過去,就像白牆上開滿了一團一團的紅牡丹。

雖然“拆”字被塗掉了,但投資商卻不要這個老宅了,他氣鼓鼓地說了一些有關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的話,就要走了。後來他好歹看在家鄉的麵子,還是投了點資,但沒有原先他允諾的那麼多,辦了一個小廠,就走了。後來有知道他的底細的人說,他是吹牛的,他沒有做那麼大,他本來也就準備投這一點點。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

馬大軍誤了事,他吃不香,睡不穩,唉聲歎氣。同事說,馬鎮長,你也別唉聲歎氣了,嘴巴練不起來,不如練練左腦吧,左腦是管語言的。另一個同事卻不同意,說,不是左腦吧,管語言的是右腦吧,應該練右腦。馬大軍說,我左腦右腦一起練,可是怎麼練法呢?同事說,你到網上去查,網上什麼都有。馬大軍上網查了查,他大笑起來,啊哈哈,你們看,一條牧羊狗還學會了200個詞彙呢。他越想越覺得好笑,回去告訴老婆,他說,你說好笑不好笑,一條牧羊狗學會了200個詞彙,它還知道哪個是襪子哪個是鞋呢。老婆說,是呀,要不怎麼說你豬狗都不如呢。老婆的姐夫是個熱心人,他建議馬大軍吃點核桃,他說,馬大軍,你吃核桃吧,核桃補腦子。馬大軍說,你才吃核桃呢。馬大軍真是不識好人心,好心當成驢肝肺,還說驢肝沒有味。

日子還在過,曲子還在唱,隻是演員又換了,換了一個更年輕的酈什麼琴,唱的仍然是老曲子,千百年都沒有變過的。唱了幾天,她又走了,因為唱曲的收入實在太低,聽眾也永遠就是那些個老年人,他們甚至都閉著眼睛,不知道到底在不在聽她唱。她去縣裏的歌舞劇團,唱流行歌曲,也可以到歌廳陪歌,那樣收入就比較高了。她走了沒關係,還會有比她更小的酈什麼琴來唱。有時候,小的酈什麼琴斷了檔,就會有早已經不再唱了的老一些的酈什麼琴出來救場子。不用著急,不用擔心青黃不接,總是能夠接上的,古裏鎮有好些業餘唱曲老師,他們正在家裏收學生,不斷地收學生,總會有許多熱心的家長,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師家裏,古裏鎮不斷地培養著一代又一代的酈什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