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馬鎮長的錯誤時代(1 / 3)

古裏是江南的一個小鎮,看她的名字你就猜到她是一座古鎮,是有故事的,是有文化的,有一條小河許多年來一直緩緩地淌過古裏,還有一首曲子許多年來也一直回蕩在古裏鎮,酈雪琴就是那個唱曲子的人。酈雪琴早已經過世了,但是她有傳人,酈亞琴,酈小琴,酈幼琴,還有更年輕更小的酈什麼什麼琴,都是酈雪琴的學生和學生的學生。馬大軍至今也沒有搞清楚,他剛到古裏鎮的時候,在曲場裏唱曲子的那個人是酈什麼琴,他問過一些人,他們也說不清楚,因為年代久了,也因為他們並沒有認真地替馬大軍回憶古裏鎮的曆史,他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馬大軍又不是古裏人,他甚至都聽不懂這裏的方言。

馬大軍是北方人,他在古裏鎮是很孤獨的,除了在床上他和老婆在一起,其他的時間,他永遠是一個人。在單位,同事都是說的方言,他聽不懂;在家裏,老婆一家人說話,也是方言,他聽不懂,老婆和他說話,用的是夾雜著方言的普通話,他雖然勉強能聽懂,但總覺得有點別扭;他走在古裏的街上,大家都是說的方言,他感覺耳邊是一片鳥叫聲,好聽,但是聽不懂。馬大軍也曾細細地研究過,為什麼古裏鎮的人說話像鳥叫,後來他發現了這個秘密,因為他們說話時,發音的部位是在舌頭尖上,而不是從嗓子裏出來,更不是從胸腔裏出來的。發現了這個秘密之後,馬大軍也偷偷地嚐試了一下,想讓自己的聲音從舌尖上滾出來,結果他把自己嚇了一跳,還差一點咬著了自己的舌頭。

下晚的時候,老婆一家打麻將,如果湊來湊去還少一個,就臨時拉上馬大軍。馬大軍學的北方麻將,和古裏鎮的打法不一樣,總是出錯牌。他聽不慣他們把“條子”喊成“索”,把“萬”喊成“邁”,把“餅子”喊成“同誌”,明明看到有一個人扔下一張條子,嘴裏卻說的是另一個聲音,他就要努力地去適應,要想一想才能想明白。更有一些他們自己約定俗成的叫法,馬大軍也得慢慢地適應起來,比如將一餅喊作“肚皮眼”,將二餅喊作“二奶”或者“胸罩”,類似這樣的叫法馬大軍想一想之後尚能夠接受,但比如將“二萬”喊成“客人”,將五條喊成“唱歌”,馬大軍就不理解其中有什麼必然的聯係,有時候想半天也想不明白,出牌就更慢了。老婆總是嫌他笨手笨腳,說他是鴨腳手,你還團長呢,她說,也不知道你那團長是怎麼給你混上的。這時候缺少的那個搭子趕到了,他們就不由分說把馬大軍趕走,走吧走吧,你走吧,鴨腳手。在大家的笑聲中,馬大軍起身離席,聽到身後的他們在他們自己的方言中完全融成了一片,把馬大軍嚴嚴實實地擋在了氣氛的外麵。

馬大軍一個人走了出來,走在異鄉的老街上,街是用小石子鋪成的,潔淨而光滑,沒有塵土,沒有泥沙,和北方不一樣。黃昏的時候,街上行人不多了,街的一邊是河,街的另一邊是人家,人家透出的燈光不明亮,映在水麵也是昏昏沉沉的。就在這昏沉灰暗之中,那個曲子,忽然間就唱響起來了,叮叮咚咚的琴聲和咿咿呀呀的唱腔,飄蕩起來,在寧靜的夜空中忽悠著,也在馬大軍的心裏忽悠著,往前,往後,往左,往右,往上,往下。

曲調是古裏的,琴聲是古裏的,唱詞也是古裏的,像古裏鎮的一切,馬大軍是一無所知的陌生,但他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陌生的聲音好像要帶他回家,帶他回到很遠很遠的北方的家鄉。馬大軍不由自主追著這個陌生的聲音,走進一座老式的宅院。曲子就是在這裏唱響的,這是古裏鎮的文化站,房子是舊的,院子是破落的,但因為有了那個曲子,因為有了和曲子一起傳遞出來的燈光,破舊的院子和房子,就變得鮮活起來,亮堂起來。

聽眾大都是老年人,演員卻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她扮相美麗,嗓音清麗婉轉,神情專注投入,所以那時候站在門口的馬大軍一眼看過去,這台上台下簡直就是兩個世界。老年人有的微微閉眼,跟著曲子輕輕搖晃腦袋,有的竊竊私語,好像根本不在聽曲,也有一些人,看上去已昏昏欲睡,馬大軍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睡著了。馬大軍想起小時候在自己的家鄉聽戲,那可是熱鬧的場麵,喝彩的,罵娘的,有人打起來,也有人嫌演員唱得不好,就自己上台去唱幾句,小孩子在場子裏跑來跑去,總之與這裏是不一樣的,馬大軍想,他娘的,古裏鎮,他娘的,古裏的曲子。

馬大軍拿出一塊錢,領了一杯綠茶,就坐下來了。散場的時候,馬大軍已經睡著了,文化站的老金把他推醒了,說,散場了,明日請早。馬大軍走了出來,他回想著一句也沒有聽懂的曲子,自言自語道,下次不來了,怪裏怪氣的,一句也聽不懂。

第二天晚上,老婆一家又打麻將了,他們旁若無人地投入進去,說笑、洗牌,連稀裏嘩啦的洗牌聲,也像他們的方言一樣從他們的指尖滑出來。我們洗牌,是用掌心搓的,馬大軍說,你們用手指尖抓一抓,這樣洗不透的。但是沒有人聽到他說話。

馬大軍又出來了,他出來以後又往唱曲子的地方去了,他進去以後,拿一塊錢,領了一杯茶,就聽起曲子來,後來,他睡著了,再後來,他在睡夢中被老金推醒。老金說,散場了,明日請早。馬大軍想,他娘的,聽了兩夜,還是一句也聽不懂,這也叫曲子?以後再也不來了,打死我也不來了。他回家的時候,家裏的麻將還沒有散場,他睡下去,外間稀裏嘩啦的洗牌聲和他們的鳥語漸漸地淡去,但那個曲子的聲音卻一直盤旋在他耳邊,一直跟他到了夢裏,又一直跟著他從夢中醒來,一直跟到下一天的晚上,家裏擺麻將桌的時候,馬大軍就走了出來,他又去聽曲了。

後來文化站的老金認出了馬大軍,你是鎮長哎,老金說,我認出你來了,你是新來的馬副鎮長,太好了,太好了,馬鎮長來聽曲,太好了。馬大軍勉強聽懂了老金的古裏普通話,但他不大明白老金的意思,為什麼馬鎮長來聽曲就“太好了”?老金告訴馬大軍,這幾年鎮上增加了好些部門,像農工商、外貿、外經、工業辦、發展辦,改革辦等等,都擠在一起辦公,外麵來了客人,領過來一看,好沒麵子,所以鎮長就到處打主意,要弄別的房子來辦公,這主意後來也打到文化站這裏來了。這個老宅院,雖然老了,但好歹有三四間屋,還有院子,拿來整修一下,辦公也是可以的,放個文化站在裏邊,也是白白地浪費了。隻是,老金講這件事情的時候,他說不出普通話來,因為他急了,一急,他就隻會拿古裏的方言說事,說得又溜又快,馬大軍隻看見老金舌尖打著滾,利索地吐出了一串又一串的清脆悅耳的鳥語。結果,馬大軍除了聽到一陣鳥叫,什麼也沒有懂。

開鎮政府會議的時候,這個問題就在議事日程上了。政府班子裏的人,是知道要照顧馬大軍的,所以他們盡量用普通話談工作,使得馬大軍好歹能弄懂一點意思。但想不到的是,馬大軍一旦聽懂了他們的意思,便一個立正站起來,字正腔圓地說,這不行,一個文化古鎮,怎麼能不要文化站。他卷著舌頭,帶著兒化音和後鼻音,聽起來像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顯得特別嚴正。一個同事說,嘿,馬鎮長的普通話很標準哎。另一個同事說,那是,北方人嘛,都這樣說話。其他同事也都躍躍欲試要和馬大軍議論議論方言和普通話的問題,但是鎮長急了,你們別瞎扯了,鎮長說,普通話和方言和我們的工作有什麼關係?我們要談大事要事,要作出決議。他耐心向馬大軍解釋,我們沒有說不要文化站,隻是讓文化站搬個地方而已。馬大軍緊皺眉頭,費力地聽著鎮長的普通話,最後,他漸漸地舒展開了眉頭,一臉明白過來的樣子,說,我聽懂了,我聽懂了,你是要讓文化站搬家,但是那也不行,文化站搬了地方,曲子到哪裏去演呢?鎮長說,這曲子唱了一年又一年,聽了一輩子又一輩子,還有什麼唱頭,還有什麼好聽的。馬大軍說,我倒覺得挺好聽的。鎮長說,馬鎮長你聽得懂嗎?馬大軍說,我聽不懂。聽不懂還說好聽,大家都覺得馬大軍這個人太好笑,又覺得跟馬大軍說話太吃力,交流不起來。下麵的討論,不知不覺就偏離了馬大軍的思路,因為他的同事說普通話很吃力,應付了一陣子就再也說不出來了,有一個人甚至失了語,等了他半天,他結結巴巴地道,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再叫我說普通話,我就不會說話了。另一個同事說,馬鎮長你也算是笨的,結婚都這麼多年了,你老婆天天在枕頭邊給你吹風也吹會了呀,就算是外語也應該懂了呀。馬大軍說,外語是能夠懂的,但是鳥叫你聽得懂嗎?我叫你們去聽鳥叫,你們聽得懂嗎?下麵討論的事情就進行得很順利,因為同事們暢快地恢複了鳥語方言,再也不顧慮馬大軍了,因為顧慮了馬大軍,他們就別指望討論出什麼名堂來。最後一項是表決通過決議,大家都舉了手,馬大軍見大家笑眯眯地看著他,很感動,自己是新來乍到的,同事們都能支持他的想法,馬大軍心裏高興,也趕緊舉起了自己的手。

過了一天,上級領導來古裏鎮視察工作,由鎮長彙報工作。鎮長在彙報之前按慣例先向領導介紹今天到會的鎮政府一班人,因為馬大軍是新來的,鎮長在介紹的時候特意多說了一兩句,可馬大軍沒聽明白,他看到大家的目光都期待地注視著他,以為是鎮長讓他作彙報,馬大軍“嘿嘿”了一聲,說,讓我先發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我就先說了。馬大軍彙報了古裏鎮重視傳統文化,大力支持和扶持地方戲曲的指導思想和具體做法,他還將文化站的事情說了出來,鎮政府寧可自己擠在很小的地方辦公,也不去動文化站老宅院的一寸地方,等等,領導聽著頻頻點頭,滿臉笑容。可坐在旁邊的鎮長著急了,他向馬大軍使眼色,馬大軍看不懂,他又去拉扯著馬大軍的衣服,馬大軍仍不明白,鎮長急得說,不對,不對,馬鎮長,你說反了。馬大軍茫然地看著他,說,我說反了?不會吧,昨天不是剛開過會,還投票表決了,是全票通過的呀,難道不是全票嗎?誰投的反對票呢?我看到大家都舉了手,沒有看到有人反對呀。鎮長更急了,大聲說,錯了錯了,馬鎮長你錯了。馬大軍這才注意到鎮長的臉色很不對,他估計自己是犯錯了,可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更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事情就有點尷尬有點僵了。好在這時候,上級領導說話了,他說,馬鎮長說錯了嗎?錯在哪裏?我看他不是說錯了,而是說得非常好,非常有水平,現在我們有些同誌,就是不重視文化建設,同誌們你們知道不知道,文化是經濟的底蘊,沒有豐厚的底蘊,經濟建設最終也隻能成為沒有基礎的空中樓閣,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好了,今天沒有時間了,下次我再來古裏,就要去看看你們的文化站,去聽聽你們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