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難道菩薩在打妄語_(文)(2 / 3)

其實這個問題他確實是很難解釋清楚的,他知道玄奘說得沒錯,佛陀扇多大師的譯本確實與真諦譯本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有些地方有歧義,令他在講經的時候難以自圓其說。

中國第一批佛經的引入,並非直接由印度本土傳入,而是從西域諸國間接傳來。

初期的譯經者大都是今天的新疆或中亞來華的高僧,最早譯過來的佛經也不是直接根據梵文或巴利文,而是由中亞和西域一帶今天已經不存在的許多古代語言轉譯過來的,如焉耆語、龜茲語等,這些經書統稱為“胡本”或“胡語經典”。

因為漢語和梵語以及中亞那些古代語言都是很難掌握的,所以外國來華的僧人想要翻譯佛經,就必須同中國的僧人或文人進行合作,可以想象,這樣的合作是非常困難的。

或善胡義而不解漢者,或明漢文而不曉胡意。

就是說,外國僧人懂外語卻不懂漢語,中國僧人懂漢語又不懂外語。

鳩摩羅什大師算是這些來華僧人中漢語水平最高的了,史載他能講一口流利的涼州話,但是卻不會寫漢字。所以在翻譯的時候,他還是要受製於他的中國弟子。

《高僧傳》中是這樣描寫這種合作的困難的:

初華客梵僧,聽言揣意。方圓共鑿,金石難和。碗配世間,擺名三昧。咫尺千裏,覿麵準通。次則彼曉漢談,我知梵說,十得八九,時有差違……

初期的翻譯,往往是直譯。在這個階段中,有許多佛經文句是從梵文原本逐字逐句翻譯過來的,因而異常難懂。如果不與原文對照,簡直不知所雲!

梵漢兩種語言,語法結構大為不同。梵文是字母文字,屬印歐語係,由47個字母組成。不但其名詞、代詞、形容詞的變格和動詞的變位異常複雜,而且詞序也與漢語完全不同,如果直譯,不僅會產生詰屈聱牙的文體,還會造成很多歧義和誤會。

這還不說,譯者還常常借用“道”等中國學術的術語來翻譯佛教辭彙,引起一些話語歧義。

嚴法師默默地望向自己麵前這部真諦法師的譯本,他知道這個小沙彌觸及到了一個他一直不敢麵對的領域。

可以同這個孩子探討這個領域的問題嗎?他雖悟性非凡,畢竟年紀尚幼,若是講了,他會不會因此對自己日夜所讀的佛典產生懷疑?

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的擔心,但麵對少年渴求的目光,嚴法師還是決定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我們所讀的佛典大都是西域各國的傳教高僧攜來翻譯的。因而版本眾多,有歧義實屬正常。當年,來自佛國天竺的勒那摩提和菩提流支兩位大師在少林寺譯經台共同譯經,結果同一部經書竟翻出了完全不同的兩個譯本。”

“大師說的是《十地經論》吧?”玄奘道,“此事弟子在少林寺中亦有所耳聞,隻是不知事因為何,大師可以為弟子釋疑嗎?”

嚴法師歎道:“說起此事,老衲也是疑惑不解……”

兩位大德都是於北魏宣武帝正始五年來到少林寺的,勒那摩提先到,他博學多聞,不僅通於禪法,還精於五明,記憶力也極好,據說能背誦梵文經典一億偈。

當時的少林首座跋陀大師把勒那摩提安排到了幽靜秀美的翻經堂,請他翻譯世親菩薩所造的《十地經論》。這是《華嚴經?十地品》的單行本,共有十二卷,乃是後來大乘教義發展的基礎,上與般若相貫,下為瑜伽開宗,因而十分重要。西晉的竺法護大師及東晉的鳩摩羅什大師也都曾譯過此經。

不久,當勒那摩提大師剛剛在助手的協助下將《十地經論》譯出了一部分,赫赫有名的另一位天竺高僧菩提流支也來到了少林寺。史載他遍通三藏,是當時各國來華胡僧的偶像。他在少林寺也開始翻譯《十地經論》。

為表示朝廷對譯經的重視,宣武帝下令,在這一年的四月初一,在皇宮的正殿——太極殿內舉行首譯式,武帝親任“筆受”,即把譯妥的經文抄錄下來。

儀式過後,他們又重回少林寺翻經堂,繼續翻譯。

但是,此後的譯經進展得很不順利,兩位大師在對經義的理解上,在如何選用中文詞句上,常常發生分歧,以致相持不下。同時參與譯經的佛陀扇多大師,也不知如何是好。

後來兩位大師幹脆各譯各的,互不通氣,最終譯出了兩部完全不同的《十地經論》。

聽著嚴法師用充滿蒼桑的聲音講述著這個故事,玄奘感覺到自己氣都有些透不過來了——

原來,他所看到的經典不僅不是原典,甚至連翻譯都未必準確無誤;原來,即使是來自佛國的高僧都在為經論的翻譯爭執不休。那麼,究竟誰說的才是正確的呢?

他望著嚴法師,問道:“那兩部《十地經論》,後來都流傳於世了嗎?”

“沒有,”嚴法師道,“此事沒過多久,跋陀的大弟子慧光回到了少林寺。慧光當時隻有二十幾歲,但他學習過《四分律》,參學過很多經論,又對文字學下過工夫。他對兩位天竺大師都很敬重,深得他們的信任。因此,慧光便承擔起了把兩位大師的譯稿統一起來的艱難工作。他深知兩位大師爭論的焦點所在,在這之間作了適當的取舍。就這樣,《十地經論》終於於永平四年夏首宣告譯完。”

說到這裏,嚴法師似乎鬆了一口氣,顯然,他認為慧光大師做了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然而玄奘卻並不樂觀:“慧光大師固然智慧過人,然是否就強過兩位天竺大師卻也未必,或許他的合譯隻是形成了第三種觀點。”

“你這麼說也不無道理,”嚴法師歎道,“兩位天竺大師之所以會有分歧,並不是他們對經典的理解有問題,而是由於他們是天竺人,對於漢語的詞彙語句運用不熟。作為中原高僧的慧光大師,所要做的就是參考兩位大師的中文譯稿,用準確的漢語言,盡可能地將書中精髓表達出來。然而……”

“然而什麼?”

嚴法師輕歎一聲,搖了搖頭:“合譯的完成,最終也沒能彌合兩位大師的分歧,在弘傳這部釋論的過程中,他們仍是各持己見,最終形成了《十地經論》的‘南道’與‘北道’兩大學派。”

講到這裏,嚴法師望著眼前滿臉困惑的小沙彌,徐徐說道:“玄奘,你想想看,梵本翻譯尚且如此,更徨論很多經論原本就不是梵本,而隻是經由西域翻譯過來的胡本呢。”

“胡本?”小沙彌又瞪大了眼睛。

“是啊,”嚴法師無奈地說道,“佛法東傳幾百年間,絕大多數經論都是先從梵本翻成胡本,傳到西域;再由胡本翻成漢本,進入中原。西域各國,語言殊隔,習慣各異,時有戰亂災劫,很多經文本身就已經殘缺不全。有時,譯者的時間精力不足時,也會對經文自行刪減,致使經典良莠不齊,充滿了矛盾和含糊不清之處。再到後來,由於語言的變化,很多佛經中的古言過於晦澀,變得難以閱讀,一些高僧大德便不斷地往裏加入自己的見解和注釋……”

說到這裏,法師苦笑了一下:“莫說同一部經書有多個不同譯本,就是同一個譯本,隻怕不同的大德在解釋上也各自不同。”

原來有些經書還不止翻譯了一次,而是經過了多次輾轉翻譯!

玄奘心中暗歎,對於各種經書版本中的矛盾,他原本就早有疑惑,如今,這疑惑讓嚴法師解釋過後,竟更深了。

“鳩摩羅什大師是從梵本直接翻譯的嗎?”略略停頓一會兒後,玄奘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是的。”嚴法師很高興玄奘把話題轉到鳩摩羅什大師身上,使他暫時不用再回答哪個《攝論》譯本更真更準確之類的頭痛問題了。

“大師之父是天竺人,因此會梵語,”法師解釋道,“大師一心希望東來傳法,誰知在涼州一困便是十餘載。不過在涼州期間,大師並未令時光荒廢,而是學會了中原文字。正因如此,當大師終於被姚興迎到長安,主持翻譯時,才能將佛陀聖典譯得這般簡潔曉暢,妙義無礙。隻可惜——”

他沉吟片刻,又深深歎了口氣,道:“大師一生命運坎坷,雖有譯經傳法之弘願,卻直至天命之年方得實現。然畢竟年歲已高,雖有三千弟子相助,譯出的經典,卻還不到他所精通的十之一二。”

玄奘忍不住對這位前輩高僧心向往之:“若玄奘能夠早出生幾年,得見大師風範,從他受教,定會獲益非淺。”

嚴法師笑了:“玄奘,我知你與佛有緣,何不再早生幾年,若能親見世尊,當麵向他請教,豈不更好?”

“法師取笑弟子了,”玄奘一直因壓抑而緊繃著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

嚴法師眼前一花,對麵淺笑中的少年是如此耀眼,令他於欣慰之中又不禁有些神情恍惚。想象著再過若幹年,這個儒雅出塵的少年沙彌會變成什麼樣子?會是另一個羅什嗎?

說到譯經者對經書進行自行刪減,天才的鳩摩羅什最為典型。

當年鳩摩羅什帶到中原的經書並不是印度梵本,而是龜茲梵本。雖然也號稱是梵本,但其中有很多單詞並不一樣。

羅什崇尚意譯,在他看來,隻要能將原文的意思表達出來,意思對了就可,不一定非要按部就班地照梵本譯出。

羅什在譯《大智度論》時,除前麵的三十四卷外,其餘的都是節要;而翻譯《百論》的時候,更是以“無益此土”為由,把整個後半部都給刪掉了!

那麼,“無益此土”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他覺得《百論》的後半部分,對中土沒有什麼益處。

這個有沒有益處,由誰說了算?當然是由羅什說了算,中土僧人是沒有多少選擇餘地的。

此時天已經快亮了,玄奘挑了挑燈花,望著燭光中的佛像,神往地說道:“弟子雖不能親見世尊,但此生若能去往天竺,到那個誕生了佛陀的地方,學習真正的佛典,然後將它們攜回翻譯,或可解決因譯本不同而造成的錯誤和矛盾。弟子有時想,也許正是這些錯誤和矛盾才造成了今日佛門中的這許多流派,也才有了這些年中原佛界的紛爭四起。”

“去天竺?”嚴法師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小沙彌,似乎被他的妄念驚呆了,“玄奘,你可知天竺在何處嗎?”

“弟子不知道,”玄奘說道,“可是依佛經記載,佛自西方來,隻要弟子一直向西,定能找到佛國。”

法師苦笑,他知道這少年沙彌的個性是外表溫和內心倔強,一路走到底的主兒,因而隻能用些現實的東西來阻止他時時冒出的瘋狂想法。

“你懂梵語嗎?”法師看著他問,“或者突厥語?伊吾語?龜茲語?”

玄奘不覺愣住。

沉思片刻,他突然抬起了頭,對嚴法師說:“自今日起,弟子便開始學習西域各國語言及天竺梵語。學成之日,便是向大師請辭之時!”

回到淨土寺,玄奘覺得今天寺中的氣氛有些異樣。

玄明師兄一見到他就喊道:“玄奘師弟,你可回來了!你在外麵都交的什麼古怪朋友啊?神神道道的,趕都趕不走!”

“誰呀?”玄奘莫明其妙。

“就在大殿前麵,你自己去看好了。”

穿過兩重殿堂,果然看到大雄寶殿前的石階上,一群僧人正圍著一位蓬頭垢麵,衣著邋遢的術士。那術士翹腿坐在台階上,旁若無人地喝著小酒。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占星家何弘達。

“原來是許居士,真是稀客!”玄奘走上前去,合掌打了聲招呼。

“小和尚你可來了!”何弘達將酒壺往腰間一腋,站起身來,用手一劃拉周圍的僧人,道,“你們這兒的和尚好沒道理,非趕我走不可!”

“那定是你得罪了他們。”玄奘笑道。

聽了這話,周圍有幾個小和尚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冤枉啊!”何弘達叫道,“你問問他們,我可是真心來投宿的,這裏的和尚就是不許!還出家人呢,一點兒慈悲心都沒有!”

“阿彌陀佛!”知客師父上前說道,“老衲已經告訴這位施主,最近很多居士來本寺修習,客房已經滿了。”

“滿了就不能擠一擠嗎?”何弘達一指玄奘,“我跟這位小師父擠一間房,如何?”

玄奘覺得好笑:“貧僧住的寮舍裏可不光我一個人,而是幾十位師兄弟一起睡的大廣單。居士來擠,恐怕不大方便吧?”

“切!小小年紀,還‘貧僧’呢,”何弘達不屑地嘟噥道,“你倒是說說看,哪裏方便?”

知客師父顯然從沒見過這種硬要來借宿的人,一時性起,隨口道:“柴房裏無人,施主你看……”

“柴房就柴房!”何弘達倒是懂得順杆爬,立即起身,提起那隻髒兮兮的包袱道,“前麵帶路!”

眾僧不禁目瞪口呆。

玄奘微微一笑,小聲對知客道:“師父莫惱,這位何居士雖說脾氣有些古怪,倒也不是什麼壞人。他可能剛到洛陽,人生地不熟,又無處可去,咱們就幫幫他吧。”

知客歎了口氣:“玄奘,此人方才說,與你是至交好友。可有此事?”

至交好友?我們很熟嗎?玄奘呆了一呆,苦笑著搖頭道:“師父莫誤會,我們隻是兩年前在嵩山有過一麵之緣而已。”

“這就好,”知客師父鬆了口氣道,“聽景法師說,此人是個占星家,與我佛門弟子一向不大對付,我觀他此次更像是成心來搗亂的。”

“師父盡管放心,玄奘保證他不搗亂便是。”

晚課過後,玄奘來到柴房,笑問道:“居士住得還習慣嗎?”

“習慣之至,”何弘達翹著腳睡在柴堆上,雙手枕在腦後,誇張地說,“這份福氣,皇帝也未必享受得到啊!”

玄奘微微一笑,走了進來,順手拿起他的酒壺。

“哎,你拿我酒壺幹什麼?”何弘達起身要搶,玄奘將酒壺往背後一放,便讓他撲了個空。

“我知道了,”何弘達笑道,“小和尚幾年不見,長高了,長俊了,也長見識了。是不是知道酒是個好東西,也想要喝兩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