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陽到長安,路雖不遠,卻已經是兩個政權了。
早在一年前,當楊廣遠在江都,對著鏡子歎息誰將得到自己這顆項上人頭時,當隋朝的主力被糾纏在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地區時,從太原一路殺回關中的李淵便在長安建立起了自己的地盤。
和王世充一樣,李淵立了楊廣的另一個孫子,代王楊侑來接替楊廣的位置,改元義寧。然後由這個小皇帝發布命令,賜給李淵一係列的殊榮——先是丞相,進而又封他為唐王。而李淵則隻管領旨謝恩,然後按照自己的意圖在大興殿東麵的虔化門發號施令即可。
這種加封,最後的結果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僅僅過了不到一年,隋恭帝楊侑便宣布將皇位禪讓給李淵,為期290年的大唐王朝正式拉開了序幕。
大莊嚴寺是長安最大的寺廟,也是隋時的皇家寺院,玄奘和長捷經過一路的忍饑挨餓,終於堅持到了長安,並投奔於此。
不過,此時的大莊嚴寺早已沒有了半點莊嚴氣象,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收容所,容留了從各地逃難來的僧侶和難民。僧人們連吃飯都成問題,更談不上去開設講席研習佛法了。
這也難怪,李氏政權剛剛草創,立足未穩,隋朝勢力仍在負隅頑抗,各地農民起義軍蜂起雲湧,稱王稱帝的比比都是。與此同時,雄居大漠的東突厥人也虎視眈眈,想伺機撈上一把。長安政府的主要精力全放在了軍事上,四處征戰,哪裏有工夫去關心佛學和教化?
一位老僧領著玄奘兄弟走入寺內,經過一座不起眼的偏殿,看到殿外竟是一條由難民排成的長長的隊伍,每個人都是衣衫襤褸,麵呈菜色,表情或呆滯或焦慮。
“他們在做什麼?”玄奘問,“莫非這座殿裏在發吃的?”
“他們在等待祈請,”老僧用悲憫的語氣回答他說,“這是一座觀音殿,裏麵有一尊千手觀音像,一向極為靈驗,因此很多人都過來祈禱。”
原來如此!兄弟二人跟隨老僧來到殿前的台階上,隔著窗欞聽到裏麵傳出的聲音——
“菩薩啊,求您保佑我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無災無難吧。”
“菩薩啊,我兒子病了,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好起來吧。”
“菩薩啊,我跟我的老婆孩子失散了,現在死活不知,求求您讓他們平平安安,讓我們闔家團聚吧。”
“菩薩啊,我丈夫進了李德逸的義軍部隊,聽說他們總打敗仗,求求您大慈大悲,讓他活下來吧。”
……
生存,都是生存。沒有人祈禱升官發財之類,亂世之中,人們所希求的隻是最起碼的生存,別的,什麼都不重要。
後麵的隊伍越排越長,玄奘的目光跟隨著這條祈望生存的長龍緩緩移動,一顆心越抽越緊,不知道該如何幫助這些可憐的人。
長捷在他身旁,一聲輕歎:“走吧……”
兄弟二人就在這莊嚴寺中安頓下來,當晚,玄奘便來到觀音殿前,找到了那個老僧。
殿門已經關上,這裏天黑之後隻有僧人才可以進入。
玄奘問老僧:“弟子可以進去祈請嗎?”
老僧沉重地點了點頭:“去吧孩子,菩薩會保佑你的。”
玄奘邁步進殿,點上一柱香後,他跪在菩薩麵前,虔誠地叩下頭去。
大殿上,那尊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似乎正看著他。
“菩薩,”他虔誠地合掌,聲音緩慢而又清晰,“請您傾聽玄奘的發願——玄奘願以一身之力,替所有身處苦境而無法出離的眾生,承擔一切罪責和果報。祈願他們業障消除,離苦得樂。就算要玄奘身陷泥犁地獄,受刀刺油煎之苦,千萬億劫而不得出,玄奘也絕不畏懼。請將所有罪孽加諸我身,所有懲罰加諸我身。懇請菩薩慈悲,助玄奘達成這個心願吧!”
言畢,再叩首。
出殿後走不多遠,他看到了那老僧投在月光下的長長的影子。
“為什麼要發這樣的願?”老僧問他,“眾生無邊,苦海無邊,你替他們承擔罪責和果報,你承擔得了嗎?”
“我知道這是自不量力,”玄奘輕輕說道,“然而我也是眾生之一,眾生若還有罪業,我就難以自淨;眾生若不得安穩,我也永遠不可能安穩。就算是眾生無邊,苦海無邊,玄奘仍然願意以一身之力,全力荷擔!”
老僧深深地歎了口氣:“你覺得,這值得嗎?”
“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禁又想起在洛陽,與慧景法師的那場辯論。
法師說,這個世界的一切問題都是由眾生的業造成的。這一點他並不否認,因為他是一個佛教徒,對於佛教中的因果報應他怎會不信?
他隻是覺得,就算眾生造了業,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是無辜的。眾生身處生死大海的漩渦之中,隻能隨波逐流,根本就無力自救。那麼該怎麼辦?就讓苦難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嗎?
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做的就是發下一個大願:我來為眾生贖罪,我來替眾生承擔一切苦難和罪責!
老僧用深深的目光看著麵前的少年,他對佛法的虔誠無有止境,對眾生的憐憫無有止境,正是這種虔誠與慈悲使人變成殉道者,踏上菩薩曆劫行願的道路……
玄奘在莊嚴寺住了一個多月,每日裏隻是幫這裏的常住熬粥施賑,安頓各地來的災民。
這麼多人住在一起,吃喝拉撒,極易爆發瘟疫。於是每天清晨,他便默默地背上一個藥筐,趁著城門初開之際,到附近的山上去采集些藥草,回來後熬成藥粥給住在寺裏的僧眾百姓吃,以防疾疫。
由於預防得當,寺中雖偶有幾起疾病,也很快得到了治療,沒有爆發大規模的瘟疫。
幸運的是,李氏政權雖然草創不久,政府部門卻已經很有效率,眼下又正值各路諸侯混戰時期,誰都知道人口的重要性。因而沒過多久,便有官員帶了糧食布帛來寺中安撫難民。
接著,又有將軍過來征兵,許諾入伍便可吃飽,還能將家人安置到城內整理好的坊裏去,一時間吸引了不少人。
隨著大莊嚴寺裏的難民數量越來越少,玄奘終於鬆了一口氣,他覺得這是菩薩顯靈了,讓災民們開始安定,而且好像也沒要他承擔什麼罪責。看來菩薩還是慈悲的,他的心情漸漸輕鬆起來。
這段日子,他抽空到長安各大寺院走了一圈,結果令他失望,諾大的長安城,不僅沒能找到一處講席,甚至連一個法師都沒遇到,很多寺院破敗不堪,荒草遍地,人影皆無,一片淒涼景象……
就連藏經閣,也呈現出一片被打劫後的場景——戰亂中的長安城紙張極其緊張,新政府的官員們不得不將這些用過的字紙收集起來,在其背麵書寫文書。一些普通百姓更是將其整捆地搬去當柴燒。
經過這番蹂躪,長安收藏的多數佛學經典都已散失、損毀,隻有少部分存留下來,胡亂地散落在地上……
玄奘懷著沉重的心情,一路收集這些幸存下來的零星經典,將它們重新捆好,帶回莊嚴寺。
在一座相對較大的寺院裏,他總算見到了兩個年老體衰的僧人,忙上前合掌打了個問訊。
“請問老菩薩,這裏隻有你們兩位嗎?”
“是啊,”兩位老僧上下打量著玄奘,“小師父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兒來的啊?”
“弟子從東都洛陽來,”玄奘恭敬地答道,“聽聞景、嚴二位法師以及洛陽的其他高僧都到了長安,可是弟子這幾日走遍了長安各大寺院,也沒見到他們,不知這些大德都去了哪裏?”
“法師?”一位老僧苦笑著搖搖頭,“法師、高僧誰還留在這裏啊?能走得動的,全都走了!”
“走了?敢問,都上哪裏去了?”
“都入川了,”另一個老僧說,“我們寺裏原本有數百僧眾,後來因為打仗,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為避兵災,也都相繼入川了。”
玄奘不解:“既然如此,二位老菩薩為何還留在這裏?”
“沒辦法,蜀道難行啊,”老僧搖頭歎息道,“山川險遠,猛獸出沒,一不小心就要埋骨異鄉。像我們這等老朽之人,又有幾年好活的?便是抓丁也抓不到我們頭上,何苦背井離鄉地奔波?這把老骨頭,還是留在長安吧。”
玄奘明白了,正因為蜀道艱難,因而在如今這段戰亂的年代,地處群山環抱中的四川盆地受戰爭的影響最小,許多名僧大德和研究佛學的學者,便都集中到了四川,以求避難。
謝過二位老僧,玄奘回到大莊嚴寺,對長捷法師道:“我原本期望各地的高僧大德都會聚長安,可以從容問學。現在看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了。”
長捷奇怪地問道:“你出去轉了這幾天,一個大德都沒見著嗎?”
“沒有,”玄奘歎息著坐下道,“長安的很多寺院都已經空無一人,藏經閣也都空了。聽說,高僧們大都去了蜀地。”
長捷默然不語。
玄奘道:“二哥,長安既無講席也無書籍,連個可以請教的高僧都找不到,我們整日在此虛度,實在可惜,不如也去蜀地受業吧?”
長捷猶豫著說道:“眼下這情勢,李氏取得天下的機率最大,還是留在長安最為安全吧?”
玄奘道:“不管誰得天下,佛法總是要弘揚的。長安雖然安全,眼下卻不適宜求學。”
長捷歎道:“自從洛陽陷入兵禍以來,我們長期食不果腹,我看你的身體還很虛弱,哪有力氣走那千裏蜀道?”
玄奘道:“你怎知我走不了?莫非二哥沒力氣走了?”
長捷笑了:“我是你兄長,自然比你要強些。隻是,現在到處都是兵荒馬亂,蜀道又極難走,道路艱險,虎狼出沒……不如,就在這裏安安生生的多呆些日子吧……”
他尚未說完,玄奘便慨然道:“二哥說哪裏話來?景、嚴二位法師以天命之年尚可前往,我和哥哥如此年輕,又何懼道路艱險?”
聽玄奘這麼一說,長捷的心頭也不禁升騰起一股豪氣,當下再無顧慮,點頭答應。
說走就走,兄弟二人立即收拾東西,向莊嚴寺的常住告別後,第二天一早便離開了長安。
一路向南,隻見廢墟千裏,餓殍載道,慘不忍睹。直到過了子午穀,又翻越了秦嶺,情況才稍稍好了些。
他們走的這條道路,是漢魏時期人們從長安到四川的必經之路,此時卻已荒廢多年,成了棄道。
兩兄弟之所以冒險走子午穀這條荒路,也是仗著年輕不懼險途——此穀畢竟是入川路程最短的一條道路。
道路雖短卻是艱險莫名,道路兩邊的懸崖絕壁、幽穀深澗,盡顯崢嶸之氣,令人不覺心生敬畏。尤其那高山之巔真插雲霄,山峰突兀,雲霧繚繞,恍如與天相連,山與天地直是渾然一體。
再走下去,腳下的道路越來越崎嶇,經常要將身體緊貼在陡峭的岩壁上,攀藤附葛,石踏石隙,艱難慎行。
兄弟二人相扶相攜,一路翻山越嶺,風餐露宿,走了七八天,終於渡過嘉陵江,眼前便是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劍門關了。
玄奘登高遠望,隻見崇山峻嶺,連綿橫亙,盡在腳下,幾隻蒼鷹在山穀間盤旋鳴叫。
這峻峭挺拔、氣勢磅礴的山林之氣便如一陣風般,驅散了大半年來鬱積在胸中的沉悶。玄奘站在山頂,朗聲高宣一聲佛號,隻覺得胸襟無比暢快,忍不住誦念起《尚書》中的句子:
“山雲風以通乎天地之間,陰陽和會,雨露之澤,萬物以成,百姓以饗……”
長捷看著幼弟苦笑:“到底是個孩子,不知愁苦,此地如此險峻,你倒有此閑心雅興。”
玄奘朗聲說道:“山乃萬物產生之地,兄長豈不聞《荀子》有雲:‘積土成山,風雨興焉。’山林能興風雲,聚雨水,從而滋潤大地,孕育萬物。難怪曆代很多大德都喜歡在山中清修,也難怪當年佛祖得道前曾於深林之中苦行六年。”
“苦行六年,還不是一無所獲?”長捷提醒道,“你莫忘了,最後佛祖還是放棄了苦行,才在菩提樹下修成正果的。”
“可是玄奘卻以為,如無那六年苦行,佛祖未必能於菩提樹下證果。”
長捷笑了:“四弟既如此喜歡山,日後若有可能,你我兄弟便尋一處山林終老如何?”
他確實有此意,世間如此不太平,真的希望能有一個安寧的所在好好修行。
“好啊!”玄奘此時心情舒暢,想也不想地說道。
一個月後,他們在諸河彙聚的漢水上遊渡過一處河穀,到達漢川。
這是一個群山環繞的小平原,四周林壑優美,令人心靜,竟是處修行的上佳之地。
連日的翻山越嶺,兄弟二人均已疲憊不堪,又聽說前麵的路程更加艱難,便決定在此小住數日,補充一下體力。
誰知一連走了幾座寺院,都說掛單的僧人已經滿了,再以難以擠下兩個人來。
原來,很多和他們一樣從關中地區過來的僧侶都在此地寓居,小小的漢川已是僧侶雲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