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在城中轉了一圈,便往聖水寺而去——這是他們今日拜訪的最後一座寺院,如果仍然無法掛單,那就隻好露宿荒野了。
好在此時已是盛夏時節,夜晚雖然寒涼,也還可以忍受。何況這些日子以來,他們一直在路上,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因此倒也並不著急。
剛走到山門前,就見兩個老僧並肩從裏麵走了出來。玄奘一見,頓時驚喜萬分:“師父!空法師!”
原來竟是洛陽的景、空二法師!
聽到這聲驚喜的呼喚,兩位老僧也不由得呆住。
兄弟二人快步上前,伏身向二位大德頂禮。
“阿彌陀佛!”景法師高興地宣了一聲佛號,“長捷,玄奘,原來是你們!”
看著兩兄弟風塵仆仆、明顯消瘦的麵容,景法師不禁感歎:“佛祖保佑,你們平安無事!慧明大和上,還有淨土寺的其他同修都還好吧?”
提起慧明長老,玄奘不由得眼圈兒一紅。
兩位老法師將玄奘兄弟領入聖水寺,並在這裏掛上了單,四個人擠住在一間一丈見方,可居兩人的寮舍中。
得知慧明長老已經示寂,淨土寺也已變成一片瓦礫時,景法師唏噓不已:“這些日子,老衲一直在為你們擔心。唉,很多中原來的人說起東都洛陽的情形,都說不忍卒睹。家家皆有餓死之人,路邊盡是倒斃之屍,原本的三萬戶人家已經不足三千戶,可憐啊!你們能夠活著到此,也算是佛祖慈佑了。”
玄奘想起洛陽的慘狀,想起在饑餓與絕望中慘死的同修,想起淨土寺那熊熊燃燒的大火,以及一路之上綿延數百裏無人掩埋的屍骨,不禁心中悲傷,默然無語。
一旁的長捷打破了這壓抑的氛圍:“二位法師先我們數月離開洛陽,都說你們已經到了益州,怎會在漢川寓居呢?”
“我們原本也是打算去益州的,”空法師答道,“道基、寶暹兩位大德比我們先行,開春就已經到了益州。我們走得晚了些,到了這裏已經入夏,聽說前麵山中多澗,夏秋漲水,山僻小路大都已被洪水淹沒,梗阻難行。是以便在此地暫住下來,欲待水退了再走。說起來,不覺已兩月有餘了,更想不到因緣聚會,竟會遇見你們。”
異地相逢,四位法師都不免感慨萬分,悲喜交集。玄奘更有一種在沙漠裏遇到綠洲的感覺,立即在漢川住了下來,每日裏執經問難,將這幾個月來學習中的疑惑向兩位前輩請教。
“叮~”隨著一聲清脆的磬響,聖水寺的早課結束了,僧侶們三三兩兩地從大殿中走了出來。
玄奘身著長袍,踏出大殿,徑直往寮舍走去。
時間過得可真快,不知不覺,他和兄長已經在漢川停留了半個多月。在這段時間裏,他一方麵從景空二位法師受學,另一方麵也時時留意打聽繼續南行的道路。
漢川雖然安定,但他還是希望繼續往益州去,親近更多的大德,學習更多的知識。
“弟子打聽過了,從漢川到益州有數條通道。”寮舍內,玄奘一麵在紙上畫著一副簡易的地圖,一麵對二位長老和長捷兄長解釋說,“直接往南,溯漢江一直到達源頭的金牛縣,為金牛道,是去益州最近的道路,文人商旅大都走這條道。除此之外,還有隴上道、米倉道、陰平道,也都可達益州,隻是距離遠些,路況也不及金牛道。”
“如此說來,走金牛道是為上策。”景法師說道,長捷也在旁邊點頭。
“老衲聽說,走金牛道需穿越大巴山,其中三泉西南沿嘉陵江東岸行六十裏,至九井灘,最為險惡,為舟楫之阻;三泉至利州有橋閣15300餘間,利州以南,又有劍閣等險要之地,不利行旅往來啊。”空法師略有顧慮地說。
“空法師所言甚是,”玄奘道,“隻是高山險灘雖然難行,自古以來從那裏走過的也不乏其人。況且道基、寶暹諸位大德皆由此道入蜀,因此弟子認為,此路應當可行。”
“不錯,”景法師道,“我們在此地已駐留太久,雖說呆在漢川修行也無不可,但既已決定入蜀,便不可半途而廢。蜀地佛法更盛,經典又全,更利於我輩精進修習。”
空法師合掌道:“阿彌陀佛,就依景師所言。”
四位法師達成共識,便各自去做出發的準備。
離開漢川前的最後一晚,景、空二位法師約上長捷兄弟一起出去散步,誰知卻獨獨不見了玄奘。
“四弟就喜歡亂跑,二位師尊不必管他。”長捷道。
三位法師信步走到山門前,卻發現玄奘正在這裏挖坑,坑旁邊放著一棵半人高的杉樹苗。
“四弟,你從哪裏弄的樹苗?”長捷問。
“一位居士供養的,說是拿來供佛,”玄奘邊說邊直起身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玄奘覺得,把這棵杉樹苗種在山門前,最好不過了。”
景法師微笑點頭,三位法師一起上前,幫助玄奘將這棵小樹種下。
雖然僅住了不到一個月,玄奘對漢川已頗有感情,望著這棵剛剛栽種下的幼苗,心中不禁有些留戀:“不知玄奘此生,可有機緣再來漢川?”
景法師笑了:“難怪古語有雲,桑下不兩宿。真是什麼都可以產生牽絆呀!玄奘,出家人四海為家,你怎麼就如此勘不破呢?”
玄奘悚然一驚,合掌道:“師父說得是,是弟子過於執著了。”
這時,一隊馬車從寺門前經過,車上堆著沉重的貨物,那些拉車的馬老幼不齊,但顯然都非壯年,且經曆了長途跋涉,個個瘦骨嶙峋,疲憊不堪,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似的。
車夫不耐煩地舉起鞭子,抽打在這些可憐的馬身上。挨了打的馬身體猛一激靈,低著頭,繼續奮力地向前挪動。
見此情景,景法師心中不忍,合掌垂目道:“阿彌陀佛,眾生皆苦。”
玄奘注意到其中的一匹小白馬,它的個頭同其它馬差不多,但看牙口還不足兩歲,渾身上下傷痕累累,肮髒的毛皮凝成一團一團的,四條竹竿般的長腿,細得像是根本支撐不住身體一樣,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的。
一般來說,馬的年齡乘上三,就可以同人的年齡相對應。幼駒出生後十天左右開始生出乳齒,到兩歲半時乳門齒由於永久門齒的生長而被頂落;三歲半時乳中齒脫落,永久中齒出現;四歲半時乳隅齒脫落,永久隅齒出現;到了五歲時切齒全部換完,俗稱齊口,這時的馬就是一匹成年馬了。
不足兩歲的小馬就用來拉車,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令人不忍的事情。
見車子吱吱扭扭地行不動,車夫越發煩燥,又一次舉起了鞭子——
“施主!”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合掌道,“施主慈悲,能否將這匹小馬施與貧僧?”
“施與你?”車夫上下打量著玄奘,“原來是個小和尚啊,我倒是願意施舍,可是這兵荒馬亂的,到處都缺吃少喝,誰來施舍我啊?”
玄奘為難地看看兄長,長捷法師朝他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車夫冷冷一笑,又舉起了馬鞭。
“等一等!”玄奘喊了一聲,回去把自己準備好路上吃的幹糧都拿了出來,放在馬車上。
“就這些?”車夫斜眼看著這袋幹糧,不屑地問道。
玄奘有些著急,正想著還能再拿點什麼來做交換,忽聽得“撲通”一聲,那匹小馬摔倒在地上,看樣子實在是支撐不住了。
“好吧,算我積功德,舍與你了!”車夫跳下車,麻利地解開了小馬身上的套索。
在他看來,這匹馬很明顯是不行了,還不知道有沒有病,也不敢吃它的肉,索性送給這個和尚,換幾塊幹糧也值了。
車夫趕著馬車又上路了,玄奘蹲下身,心痛地扶摸著小馬身上的傷痕,小馬也吃力地把頭往他的身上湊。
“四弟,這馬顯然是救不活了,你要它做甚?”長捷問。
“不,我知道它能活過來。”玄奘平靜地答道。
為了這匹小馬,他們又在漢川多呆了些日子。玄奘每天除了早晚課誦,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來照顧這匹小馬,晚上甚至睡在了馬廄裏,以方便為他換藥擦身,加草喂料。
在他的精心照顧下,小馬恢複得很快,原本失神的眼睛裏又有了明亮的神采,一身的白毛更是光亮水滑。
訓練一匹馬從兩三歲時開始最好,這時馬的專長很容易訓練出來。而這匹小馬的專長就是速度,由於年紀還小,它顯得特別活潑,一見到玄奘就快活地叫了起來,馱著他在寺院周圍的山林中跑來跑去。
“真想不到,這倒是匹好馬,”看著玄奘策馬從林間跑過,空法師感歎地說道,“那天老衲倒是看走眼了。”
話音未落,一輛馬車突然從拐彎處過來,小馬跑得正歡,毫無防備,眼看就要撞上了!
玄奘大驚失色,用力猛勒馬韁,對麵駕車的馬也驚叫起來,不受控製地拐向一邊。
小白馬猛地刹住四蹄!玄奘不待它停穩,便急急忙忙地跳下,卻見那輛馬車已經衝向道旁,正卡在兩棵樹中間,這才僥幸沒有掉下懸崖。
玄奘暗叫一聲:“好險!”抬手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
他跑上前去,向那趕車的人問道:“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您沒什麼事吧?”
“什麼沒事?!”車夫沒好氣地說道,“我倒是沒事,誰知道我車上的客人有沒有事?!”
就在這時,車簾掀開,裏麵露出一張熟悉的麵龐:“玄奘法師!”
玄奘先是一怔,隨即驚喜道:“林居士!”
林居士哈哈一笑:“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麼高了!老夫差點兒都沒認出你來。”
又有一顆腦袋從車中露出了半截,紅紅的臉上滿是喜悅的神情:“奘法師,是你呀!”
玄奘竟沒來由得臉一紅,忙合掌退到一邊。
林居士一家被玄奘帶進了聖水寺。由於房間緊張,景、空二位法師特意讓他們住在寮房裏,幾個僧人晚上則去大雄寶殿打坐。
“這怎麼能合適呢?我們怎敢擔當?”林居士很是過意不去地說。
景法師道:“檀越不必客氣,玄奘冒冒失失,險些傷了你們,應當是我們過意不去才是。”
“這樣不好,”林夫人也不安地說道,“我們消受不起,菩薩會怪罪的。”
“是啊,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林居士說。
“不要緊的,”玄奘道,“反正打坐也是修行,你們這是在幫我們。”
“再說,也就這一個晚上,”長捷也幫腔道,“我們明天一早就上路了,還請諸位檀越不必再推辭。”
聽了這話,眼睛一直都在玄奘身上打轉的錦兒忍不住插了句嘴:“你們明天就要走了嗎?”
玄奘答道:“要不是為了那匹闖禍的馬,我們半個月前就離開這裏了。”
“那匹馬可真乖!”錦兒開心地說道,“也真漂亮!”
說到這裏,她把臉轉向父母:“我們明日也出發吧?跟奘法師他們一塊兒走。”
林夫人猶豫著說:“你不是說累了嗎?好容易到了漢川,就多歇幾天吧。”
“我現在不累啦!”錦兒歡聲說道。
林夫人還是有些猶豫,錦兒走到母親身邊,拉著她的手,撒嬌地說道:“娘,明天他們都走了,我們呆在這座寺院裏,誰都不認識,不是無趣得很嗎?您說是不是?”
林夫人被女兒纏得無奈,隻得轉向丈夫,道:“你看呢?”
“那就一同走吧。”林居士道。
“太好了!”錦兒立即笑逐顏開。
傍晚時分,錦兒輕手輕腳地來到大殿,見景空二位長老和長捷法師都在蒲團上靜坐,獨獨少了玄奘。
“奘法師呢?”她問長捷。
“他放馬去了,”長捷睜開微閉的雙目,微微一笑,“那馬還小,性子又急,拴它一會兒都不樂意。”
錦兒來到那片山林中,遠遠就聽到一陣清脆急促的蹄聲,那是玄奘騎著小馬回來了。
“法師!”錦兒高興極了,不知死活地衝上前去。
玄奘大吃一驚,高聲喊道:“快閃開!”
可是來不及了!小馬前蹄一揚,就朝這個膽敢攔它路的小丫頭踢去。
玄奘用力勒緊韁繩,小馬痛得長嘶一聲,人立起來,竟將玄奘掀了下去!
嚇呆了的錦兒慌忙撲上前去:“法師!”
她心裏一急,忍不住哭了出來。
玄奘雙手撐地,費力地坐了起來。總算他年紀輕,身體靈活,又摔在柔軟的草叢裏,雖擦破了幾處,倒也沒受太大傷害。
“你幹什麼!”一想到這匹小馬今天險些第二次闖出禍來,玄奘便有點兒來氣。又見錦兒跑過來欲扶自己,更是煩悶,手一擺,衝她發作道,“你怎麼可以直接攔馬?你覺得你的力氣比馬大是吧?!”
錦兒驚魂未定,又見一向溫和儒雅的玄奘竟衝她發了脾氣,頓時嚇得手足無措,哭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