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文)(1 / 3)

?佛製僧尼在正式受具足戒之後,必須要用五個“夏居”專門學習戒律,這就是所謂的“五夏以前,專精戒律;五夏以後,方乃聽教參禪”的製度。

不過這種學習方法,傳入中土之後,已經不那麼嚴格,曆代僧侶在學律的時間及方法上,有了相當大的變通,不再拘泥於條文中“五夏”的規定。

玄奘在空慧寺受戒後,便直接在這座莊嚴的古寺內坐夏。

安居前,景法師專門送給他幾部律宗的論疏,並告訴他:“前代大德的章疏著述,大多是根據自己的理解所寫,觀點和論述常有分歧,你須仔細辨析,方可明了。”

“多謝師尊開示,”玄奘恭敬地說道,“弟子受教。”

成都的夏天很熱,但空慧寺裏卻很清涼,寺外山巒重疊,遠處如淡墨輕染,近處似沈墨重皴。古樹上常有猿猴攀援啼叫,泉池邊又有野鶴棲息飛翔。階沿上爬滿青苔,欄杆處藤蘿低拂。

而對於玄奘來說,真正帶給他醍醐灌頂般清涼感覺的,是佛法。

他一頭紮進律學的海洋裏,隻用了一個“夏居”,便將律宗的“五篇七聚”盡數精通。這使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學習經論,遊心法海。

白天,他在各叢林間往來聽經,晚上便進入益州各大寺院的藏經閣裏讀書。

他出眾的才華很快便得到了蜀中佛教圈內高僧大德們的高度評價,並再次受邀登壇講經。

在空慧寺裏,玄奘先後講了《大般涅槃經》、《攝大乘論》及《阿毗曇經》。

他口才本就極佳,何況這些又都是他最熟悉的經論,講說起來便如滔滔江水,一瀉千裏,令聽者如癡如迷。

蜀地的僧侶居士們對他非常仰慕,聽他講經的人也便越來越多。人們將他與兄長長捷法師合稱為“陳門雙驥”,甚至拿他們同廬山的慧遠、慧持二大德相比,認為他兄弟二人也毫不遜色。

佛學典籍分為經、律、論三部分,合稱“三藏”,其中,精通經藏者被稱為經師,精通律藏者被稱為律師,精通論藏者被稱為論師,三藏兼通者被稱為“三藏法師”。

受戒不到一年,玄奘便因精通佛學三藏,而獲得“三藏法師”的稱號,得到了一個僧人所能得到的至高無上的榮譽。

然而玄奘並沒有覺得有多高興,相反,他更多的是鬱結。

這天,益州行台民部尚書韋雲起派人前來禮請陳氏雙驥,希望兩位法師能到他家中主持七七四十九日的平安道場。

玄奘平常就不喜歡這些經懺法事,推故不去。

長捷知道兄弟的脾氣,隻得向來者致歉,並表示自己屆時一定前往。

好在韋尚書原本就沒指望這對兄弟法師齊至,聽說長捷法師肯來,已是歡喜萬分,也就不在乎玄奘法師來不來了。

長捷臨行前,玄奘突然對他說:“我想去峨眉山朝拜普賢菩薩。”

長捷愣了一下,他知道這段日子以來,玄奘已經學遍了成都,附近的佛寺裏再也沒有他可以請教的人了,他的鬱結很大一部分緣出於此。

去峨眉山,與其說是朝拜,不如說是換個地方拜師求學吧。

長捷不禁心中感歎,自己這個兄弟對名利從不上心,他癡迷的始終是佛法。

“也好,”他點頭道,“峨眉山乃佛門殊勝之地。你我兄弟入蜀多年,早該前往參拜。隻可惜我已受韋尚書之邀,恐一時難以脫身。四弟去後,可先代我在普賢菩薩座前燒上幾柱香,待得明年春天,長捷定然前去上香請罪。”

玄奘明白兄長的難處,也由衷地感到慶幸,慶幸自己還能保持住這份煙霞僧人的灑脫和自由。

辭別兄長後,玄奘便直奔峨眉山而去。

青衣江,顧名思義,這江水綠得使人懷疑它會把白色的衣服染成綠色!

站在青衣江邊,向著西南方向翹首遠望,便可看到峨眉山了,它距青衣江約五十裏地,猶如黛色一抹浮現在白雲之上。

待渡過青衣江,便連這一抹黛色也看不見了,可是再行幾裏,它卻已變成了充天塞地的龐然大物,使人無從望其項背。

年輕的僧侶獨自行走在長滿青苔的山路上,他已經走了很久,腳上的僧鞋磨損得厲害,身上那件藍灰色僧袍也被掛在草葉上的露水洇濕了。

但僧人的心情卻是輕鬆愉悅的,雖然時令已是深秋,這裏依然是林木蓊鬱,藤蘿漫繞。陣陣鳥鳴,更顯山林的幽靜;處處山泉,真個是玉液瓊漿。僧人取出濾網,在泉邊濾上一缽清水,一飲而盡,立覺倦意全消,塵煩頓失!

峨眉山是佛教名山,五裏一小廟,十裏一大寺。這個遊方僧進山之後,幾乎是見廟必停,見寺必宿,見洞必鑽。

在寺中,他禮佛讀經,與常住們探討佛法。常住們驚訝地發現,這個名叫玄奘的青年僧人不僅精通佛典,且辯才極佳。相處數日,山中諸僧自覺自己無形中於佛法上又精進了許多。

而玄奘更覺不虛此行——人在山中,才知道,白雲也可以抓上一把,蒼翠中竟有幾分清甜的味道;而那山間古寺清磬縈回,梵唄悠揚,發人深思,啟人遐想,遠勝過城市中喧天的鑼鼓,嘈雜的管弦。

玄奘漸漸羨慕起這裏的同修,他們擁有多好的修行之地啊!

他一直堅信,修行者是屬於森林的。與天然的東西相處,很容易獲得生命的能量。若總是被人造物包圍著,總有一天,靈魂也會隨肉體一樣爛掉。

這天傍晚,他信步走到白雲峰下的集雲寺,一個十五六歲的小沙彌站在寺門前,一見到他便伏身拜倒,口稱:“弟子拜見普賢菩薩!”

玄奘嚇了一跳,趕緊攙起那個小沙彌:“小師兄快快請起。貧僧法號玄奘,不敢冒充普賢菩薩。”

小沙彌直起身,瞪著兩隻烏亮的眼睛看著他:“你一定是普賢菩薩!聽長老們說,普賢菩薩會隨緣應化,很多人都見過他。明海在這裏出家三年,今日總算也見著了。”

說罷又要下拜。

玄奘有些疑惑,他不明白這個叫明海的小沙彌何以一口咬定自己是普賢應化?

不過,他對這沙彌口中的普賢應化一事也頗有興趣,忙拉住明海,叫他不必再拜,又問:“小師兄是說,這峨眉山上,經常會有普賢菩薩應化的事嗎?”

“當然!”小沙彌頓時眉飛色舞,“在咱們峨眉山,關於普賢菩薩應化的事情可多啦!比方說吧,南北朝劉宋年間,路昭太後在中興寺造了一所普賢菩薩騎白象的塑像。一天早課,寺內眾僧剛在大殿上坐好,突然進來一個遊方僧,風貌秀美,合掌問訊。與住持來往問答百餘言後,忽然就不見了。大家驚訝之餘,這才知道是普賢菩薩降臨!”

“難怪你拿我當普賢菩薩了,”玄奘笑道,“峨眉山是普賢菩薩道場,可並不代表所有來這裏的遊方僧都是普賢菩薩應化啊。”

“法師也是風貌秀美,跟那個故事很相像。而且,你的白馬這麼漂亮,明海長這麼大,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馬,一定是白象顯化的!”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玄奘不禁苦笑——白馬是白象顯化的,那黃馬是不是獅子顯化的?如果我是騎黃馬來的,你該不會把我當文殊菩薩了吧?

正思慮間,寺中突然傳出一個蒼老而又綿長的聲音:“明海啊,你在跟誰說話哪?”

玄奘抬起頭,隻見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僧從裏麵施施然走了出來。

明海尚未答話,玄奘已走上前去合十行禮:“弟子玄奘,見過大師。”

老僧合掌還禮:“可是從成都空慧寺來的玄奘法師嗎?”

“正是弟子。”

“原來真是玄奘法師,老衲失禮了,法師快快請進。”

玄奘就在這集雲寺住了下來,這是一座古寺,寺中常住隻有淨善長老和沙彌明海師徒二人。同一些香火旺盛的大寺相比,這裏明顯少了一份喧囂,多了些許禪意。又因隱藏於深山之中,越發顯得清淨脫俗。

淨善長老年高德昭,對少年弟子明海視如親子,頗為愛惜,甚至有些放縱,是以明海竟比一些大寺裏的沙彌開朗活潑得多。

古寺寂寞,明海又是少年心性,因此見了玄奘便覺得投緣,整日呆在他的身邊,給他講自己知道的故事,大多是關於集雲寺的傳說——

“咱們這兒原本是座道觀,名叫‘乾明觀’,觀中的道士可有意思啦,說什麼每年三月三去一個地方,就會有一個道人升仙!道士們一年到頭辛苦修煉,當然都想升仙了,於是一到那天,就都跑到升仙的地方等著,那地方一到晚上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

小沙彌講得繪聲繪色,比手劃腳,玄奘也聽得入了迷。

“真有升仙的嗎?”他問。

“有啊!”明海越發的眉飛色舞,“每次都是在天最黑的時候,刮來一陣狂風,然後就看到兩盞大燈籠呼地一聲撲過來!”

他邊說邊比劃了一個撲的動作。

“再然後就少了一個人,他們都說,那個人就是被神仙選中升仙了。沒被選中的人就又是羨慕又是詛喪,隻能期望明年能有好運氣了。”

“聽起來挺邪的,”玄奘皺了皺眉頭,“隻怕是妖物作祟吧?”

“咦?法師你怎麼知道的?”明海驚訝地問,隨即又醒悟過來,“對了,我差點忘了,法師是菩薩,自然什麼都知道的!”

玄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小沙彌,怎麼就一口咬定我是菩薩呢?

不過也懶得跟他多作分辯了,隻說:“升仙若是這般容易,就不用努力修煉了。再說了,聽你講得邪乎其神,口氣都不對,誰都聽得出來這裏麵有問題。”

明海嘿嘿一笑,接著往下講:“有一年啊,從資州來了位大法師,尊號上明下果。他到了乾明觀,聽道士們說起這三月三升仙之事,神神秘秘的。大師就知道,這定是妖孽作祟!於是悄悄找來獵人,在升仙之處埋伏下箭弩繩網,看看是什麼東西前來。結果……嘿嘿,法師你猜如何?”

這小沙彌居然賣起了關子。

玄奘想也不想地說道:“是蟒蛇之類?”

明海嚇了一跳:“法師以前聽過這個故事嗎?”

“沒有,我瞎猜的,”玄奘知道自己猜對了,不覺歎了口氣,“我隻是在想,那兩盞大燈籠還有那陣狂風實在古怪,很像山中巨蟒出沒時的情形。再說,若是別的猛獸,咬了人一定會留下血跡,而蟒蛇之屬卻喜歡將獵物一口吞吃,不留絲毫痕跡。唉,隻是可惜了那些道士,竟然自願獻身,作了大蟒的美餐。”

“可不是嗎?”明海道,“獵人們將那東西捕殺之後,才知是一條白色大蟒。沿著蟒的來處尋找,發現蟒洞內全是白骨和道士們的冠簪衣服等物,那些道士們這才知道上當,痛悔不已,自願跟隨明果大師學佛,從此這裏就改觀為寺了。”

“原來如此,”玄奘點頭道,“這是個傳說吧?”

“是真的!”明海叫道。

玄奘微微一笑:“你見過哪條蟒蛇要吃人,還專挑什麼三月三這樣的吉利日子啊?難不成它在煉什麼邪法?”

“這可說不定哦,”小沙彌一本正經地說,“那麼大的蛇,法師你咋知它沒成精呢?”

玄奘淡然一笑,也不分辯。

他雖是個僧人,卻從不裝神弄鬼。對於一些神神鬼鬼的傳說,也是聽過就算,從不當真。這使得他的頭腦能夠始終保護清醒,懂得從邏輯和理性的角度去分析問題,而不是人雲亦雲。

相比較而言,小沙彌明海就聽什麼信什麼。

不過,在淨善長老看來,像明海這樣的,反而更容易成就,因為他心地質樸,從不懷疑。而玄奘卻有些過於聰明,喜歡懷疑,這於修行未必有利。

在集雲寺掛單期間,玄奘每日裏除了與淨善大和尚談佛論經,聽小沙彌明海講峨眉山的奇異故事外,便是到各處登山覽勝。

峨眉高拔峻秀,滿山雲煙繚繞。靈獸珍禽,異景神觀,數不勝數。古廟裏清淨無事,有時淨善長老也會陪他一起遊覽。

“這裏可真是個修行的好地方,”站在洗象池邊,玄奘由衷地讚賞道,“清溪飛漱,如曲如煙;洞天福地,比比相銜。直令人輕盈恍惚,不仙而仙,不神而神哪!”

“這有什麼!”明海搶著說,“現在有些冷了,法師要是夏天來還好看呢,連吸進胸中的空氣都帶著綠色!”

“明海,四季各有勝景,又有什麼好不好的分別?”淨善長老和藹地說道,又轉而對玄奘道:“法師說得不錯,此山確實靈秀,是以自古以來聚仙聚佛,為道家第七洞天,為佛家四大道場之一。尤其是曆代佛子雲臻奔湊,修佛造寺,終使峨眉以佛名山,以山名佛,成為專奉普賢菩薩的道場。”

“善哉!玄奘來此不過數日,已覺古今俱忘,身心洗蕩。難怪有人說,峨眉一日,便是世上千年哪。”

“法師尚未到過金頂吧?”淨善長老突然問道,“那裏風光又是不同,待明日老衲陪法師上山一觀,若是有緣,還可一睹佛光。”

“當真可以看到佛光嗎?”玄奘驚喜地問。

“有緣便可看到。”淨善道。

清晨的峨眉山清幽雅麗,神秘莫測,雪白的霧氣將群山遮住大半,間或有數聲清脆鳥鳴在幽穀間回蕩,地上蒼苔遍布,濕滑難行。

茫茫霧氣中,幾個身著粗布灰衣的人影時隱時現,緩緩前行。

“聽師父說,我到峨眉山的那天,他在金頂的雲海中看到了佛光,所以就給我取法名明海。可惜我來這裏三年多了,也上過幾次金頂,一次佛光都沒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