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彌明海邊走邊說,語氣中隱隱透出幾分失望。
“你為什麼那麼想看到佛光呢?”走在他身後的玄奘問。
“難道法師不想嗎?”明海反問道,“看到佛光,就可以成佛了!”
“你師父便看過佛光,他為何沒有成佛?”
“我師父是大菩薩,他要留在世間普渡眾生。”
“原來如此,”玄奘點頭道,“今日我們同尊師一起登頂,說不定你就可以看到佛光了。”
“太好了!”明海高興地說,“等我成了佛,就知道你是不是菩薩了,你想賴也賴不掉!”
淨善長老慈祥地笑著,在他看來,明海完全不必妄自菲薄,玄奘隻是讀的經多些,口才好些罷了。至於修為方麵,隻怕與明海差不多,各有千秋。
但是緊接著在金頂上發生的一件事卻證明了,表麵上差不多,其實差很多。
雪白的霧氣中,三個僧人相互護持,踩著濕滑的小徑,朝著山頂上緩緩前行,終於趕在正午之前登上了金頂。
峨眉的金頂極為開曠,特別是對於剛從山間小徑上爬上來的人來說,真個是四大皆空!除了天上的星月,頭頂上再沒有別的東西。
回望來時路徑,群山諸峰都俯伏在足下,就連原先在空中的白雲也在足下了。
玄奘來到舍身岩邊,下望千年幽穀,深不見底,唯見雲海洶湧,好似玉龍翻騰一般,遠處古寺鍾聲恰於此時悠悠地傳了過來。
淨善長老也立於岩前,玄奘見他衲衣微舉,白發飄飄,麵上一副無喜無怖的純淨,耳中再聽到那聲聲淡遠的鍾鳴,一時間隻覺得得塵俗盡洗,滿身清氣充溢,竟有臨風飛舉之意。
山穀之中,雲海之上,漸漸升起了一個大如車輪的七色光環,群峰在這光環的映照下顯得格外莊嚴。仔細看,光環的中間還隱隱約約晃動著一個人影。
看著這不可思議的景色,玄奘竟有些呆了。
“那便是佛光嗎?”他問。
淨善也很驚奇:“阿彌陀佛,法師當真有緣,那便是佛光。”
他沒有想到玄奘第一次登頂就能看到佛光,當真是造化不淺。
“佛光!我終於看到佛光了!”旁邊的明海已經雀躍起來,“我要成佛了!”
他激動萬分,朝著那佛光徑直撲去!
淨善長老就在徒弟身邊,大吃一驚,六十多歲的人也不知哪來的那種敏捷,一把將其拉住,喝道:“不可,此為魔障!”
“師父,那佛光中明明就是如來佛祖!”明海一麵喊,一麵掙紮著,“他在叫我呢,師父,您別拉我,讓弟子去吧!”
“明海!你不聽師父的話嗎?”淨善長老緊緊拉著徒弟的手,厲聲喝問。
“明海當然聽師父的話,可明海是佛門弟子,也應聽從佛陀召喚啊!”小沙彌明海便如著魔了一般,拚命掙紮。
淨善長老心中大急,雖知自己年邁,未必拉得住弟子,卻也隻能緊緊抓住不放。明海卻一心想要掙脫師父,隨那佛光而去,一老一小就在這方寸之間的舍身崖上拉拉扯扯,一時間險象環生。
就在這時,忽聽一個清亮的聲音朗朗誦道:
“須菩提!於意雲何?可以身相見如來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須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這聲音清晰洪亮,直入心中。正在崖上拉扯的師徒二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明海茫然地回過頭來,卻見玄奘結跏趺坐在一塊山石上,雙手合什,旁若無人地誦著《金剛經》:
“須菩提!於意雲何?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不?
“不也,世尊!何以故?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
“須菩提!於意雲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色身見。何以故?如來說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須菩提!於意雲何?如來可以具足諸相見不?
“不也,世尊!如來不應以具足諸相見。何以故?如來說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諸相具足。”
……
這是《金剛經》中的名句,用的是一種特殊的句式——是什麼,非什麼,是名什麼。
這些話很玄妙,很難用語言來解釋,大概的意思是說:所有你能夠看到的感受到的東西,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特別是佛,佛是一種境界,所有人能想象出來的概念都不足以形容佛,更不用說你用肉眼看到的了。
所謂佛光也僅僅是一種相,而且是虛相。它的存在可以讓你對佛陀產生出一種神聖感,但也僅限於此。就如同佛像一樣,本身並不真實,隻是因為世人執著於虛相,所以才用這種虛相來增加信徒的信心而已。
依照佛經的說法,佛無處不在,並不僅僅存在於佛像之中,當然也不僅僅存在於佛光之中。
對於《金剛經》,玄奘並不確實明海究竟能聽懂多少。但是,不管他聽懂聽不懂,《金剛經》他肯定是讀誦過的。或許隻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但隻要念了,必然會產生一種親切感,說不定在某個特殊的情境下,就恍然大悟了。
此時就是一個特殊的情境,明海看看正在誦經的玄奘,又看看遠方那夢幻般的佛光,喃喃自語:“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
一時間便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夢初醒,深自痛悔!
“多謝法師開示!”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明海中了魔障,險些像那些道士一般,做出傻事!”
玄奘停止了誦經,站起身來將他扶了起來,徐徐說道:“你不用謝我,你師父不顧性命地救你,才是應當謝的啊。”
明海轉過身去,向淨善長老頂禮,心中悔恨交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淨善長老輕輕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長舒一口氣道:“明海,你今日能得見佛光,又能在聽到奘師開示後及時破除迷障,可見佛緣深厚,福報不淺。你須記住,修佛之人,要精進努力,持之以恒,功夫到了,自然一通百通。最忌的便是急功近利,害人害己。”
明海小聲應道:“是,師父。”
看看身旁的萬丈深淵,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心中對師父和玄奘法師的感激難以名狀。
晌午過後,金頂的寒氣越來越重,三人便又相攜下山。
“那邊便是九老洞。”淨善長老突然指著一個方向道。
聽到“九老洞”這三個字,玄奘心裏一動,想起在成都時就聽到過的許多關於這裏的傳說,據說有人曾在洞前遇到過幾百歲的奇僧,傳授經文……
“那裏麵有修行者嗎?”他頗感興趣地問道。
長老搖頭道:“那洞深不可測,無人在內修行。”
“玄奘想過去看看,大和上請先回吧。”
“無妨,”淨善長老道,“老衲今日左右無事,便陪同法師前往一觀。”
穿過一片密林,行不多久,果然遠遠看見一個洞口。
洞口呈人字形,靠右是三皇台,置身台上,但見山光明媚,秀嶂平疇,樹幔如海,時有群猴從樹梢間縱騰橫躍,連綿而至,嘰喳呼嘯,直奔三人而來,伸掌索要吃食。
淨善長老和明海從隨身布囊中取出些幹果分給它們,這些猴子也不客氣,你爭我搶地從兩位僧人手中取食,又圍住玄奘索要。玄奘客居在外,身上哪裏帶這些東西?隻能抱歉地衝這些猴居士們擺了擺手。
哪知猴子們不肯罷休,隻管圍住索要個沒完,更有那膽大妄為的,直接探囊取物,扯衣搜身。
玄奘被一眾猴居士們拉扯得狼狽不堪,一麵躲閃,一麵驚問道:“這些猴子怎麼這般膽大?”
長老笑道:“這都是我峨眉僧人千百年來善待它們的結果。佛門慈悲,福及螻蟻,又何況這些靈物?”
“原來如此。”玄奘不禁點頭稱歎。
當他們終於突破猴居士們的包圍,來到洞口時,天色已暗了下來。
淨善長老道:“傳說古遠以前,有九位仙叟住在此洞中,不知他們生於何年,也不知他們終於何日,甚至是否已終都眾說紛紜。有一年,軒轅黃帝訪道於此,見一老叟,便問:‘有侶乎?’老叟答:‘九人’。這便是九老洞的來曆。”
玄奘聞聽此言,讚歎不已。
正欲進洞,卻被長老一把拉住道:“法師不可!此洞深窈無比,神秘難測,遊人來此大多隻在洞口探望,間或有人壯膽深入,亦因其黝黑無底,不幾步便會畏懼縮身。”
“難道從未有人探到洞底嗎?”玄奘好奇地問。
“過去也曾有人決誌立誓要探它個水落石出,”長老道,“他們紮縛停當,高擎火把而入,據說深入洞內三十裏之遙,仍不見其底。忽然隱隱聽聞雞犬鼓樂之聲,正驚異間,大群蝙蝠洶湧而至,亂襲來者,大如烏鴉,撲熄火炬,致使探洞者狼狽而歸。”
“這還算好的呢,至少他們沒有迷路,”明海插話道,“我聽說,有人在洞中迷失了一個多月,方才出來,出來後瘋瘋顛顛、胡言亂語,便似中了魔一般。人們都說,這洞裏有些邪氣,從此不再有人進去,法師還是不要涉險的好。”
“多謝提醒。”玄奘合掌道。
回寺的路上,天已漸黑,暮色蒼茫之中,四麵八方的雲,一道道,一片片,一群群,一堆堆,就像群龍歸海,紛紛回到山中。
不多時,千山萬壑都消失了,隻剩下幾個最高的山峰聳峙在雲海之上。
接著,雲海中緩緩升起了一輪明月,玄奘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月亮,簡直如車輪一般,把周遭的一切都照得銀光閃閃。足下的一片雲海,更像是銀河之水,洗淨了這皎潔的月,洗淨了宇宙萬物。
於是,一切都變得皎潔、燦爛,就連身處其中的玄奘,也覺得自己仿佛變得通體透明起來。
常年累月生活在這超凡離塵的環境中,怕是塵世間再多的染汙也都被洗淨了!又怎麼可能會有邪氣存在呢?
回到禪房,他結跏趺坐,默誦經典,隻覺得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
兩天後,玄奘對淨善長老和明海說,自己想在這山間走走,可能時間要長一些,請他們幫忙照看一下小白龍。兩人提出陪同前往,被他婉言謝絕了。
出了集雲寺山門,他便直奔那個神秘的洞口而去。
這是一個典型的岩溶洞穴,裏麵涼風習習,黝黑深邃,頗有幾分神秘的感覺。
轉過身,從內向外看,洞口的輪廓居然恰似一尊老道塑像,奇妙無比。
洞內很靜,是那種詭異的靜……玄奘取出隨身攜帶的火刀火石,點亮火把,慢慢往裏走。
首先呈現在眼前的便是那絢麗多變的空間美——這裏的道路呈網狀交叉狀,洞中有洞,洞下有洞,上下重疊,縱橫交錯。
給人更多美感的,卻是洞壁和洞頂天然雕琢的岩溶造型,絢麗多姿,令人產生自由而豐富的愉快聯想。或如萬劍懸垂,雨後春筍;或如巨型盆景,微型石林;或如琪花蕙草,異獸珍禽;或如仙女下凡,和尚念經……儼然是一座古樸而新奇、典雅而森嚴的藝術宮殿,令人忽驚忽喜。
玄奘不敢大意,他在每一個岔路口都小心翼翼地用石子做了標記,以免迷路。
在一些交錯處,時不時地出現幾處裂隙型洞穴,一條陰河時而沿裂隙滲出,時而蜿蜒隱入洞底。
這陰河寬約二三丈,水深尺許,潺潺有聲,水珠濺到身上,冰冷刺骨。河灘上布滿白沙和五彩石,偶爾可見閃著磷光的野獸枯骨。
不知從哪裏有風吹過,火把的光焰忽忽閃動,仿佛有巨人在鼓腮而吹。
玄奘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淨善長老說得沒錯,這洞果然深極了!
他已經在這深不可測的洞穴裏走了兩個多時辰,既沒有看到洞的盡頭,也沒看到另一個出口,眼前隻有無數迷宮般的岔道,難怪無人敢入。
突然,空中傳來“撲拉拉”的聲音,在這空洞的地方顯得格外響亮,甚至刺耳,接著,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緊貼著他的臉頰飛掠過去!
玄奘吃了一驚,定睛細看,卻原來是一隻蝙蝠。
看來傳說是對的,這洞中果然住著許多蝙蝠,火把的亮光驚動了它們,這些黑暗生靈們不安地在他身邊飛來飛去,有幾隻甚至徑直朝他的火把飛撞過來。
玄奘有些狼狽地躲避著這些以身撲火的家夥,他倒不是怕火把被弄熄,而是擔心這些生靈們一不小心會被火所傷。
這時他注意到,洞內還有一種奇怪的聲音,沉重又恐怖,尖銳又詭異,卻聽不出是從哪裏發出的。他握緊火把,手心裏已浸滿了汗水。
現在,隻有佛陀的力量可以幫助他消除恐懼和不安了,於是他開始誦念《金剛經》……
伴隨著殊勝的經文,玄奘一步步向前走著,恐懼的感覺果真慢慢淡了下來。
蝙蝠們似乎知道了這個闖入者並無惡意,略微安靜了些,雖然仍在他身周飛來飛去,倒也沒有了其它舉動。玄奘鬆了口氣,下意識地按了按懷裏的火刀火石,繼續朝前走去。
又行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除了見到更多的蝙蝠、老鼠、金絲燕外,別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