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法師們顯然覺得有些意外。
玄奘沒有解釋,他的腦海中又響起了老胡僧伊伐羅的那句話:“這是梵文,但不是天竺梵文!”心中一陣茫然。
這些從語言到釋義都不相同的經典傳到中原,給了遠離佛國的人們點亮了一盞明燈,但同時也帶來了越來越多的歧義和爭論。
自南北朝起,中原佛教的教理研究就進入到理解和發揮的階段。由於譯本越來越多,研究的人也日漸增多,師資不同,傳承各別,各擅宗派,義旨有殊,對佛經的理解偏差也就越來越大。
隋文帝統一全國後,南北學說彙合,矛盾更加尖銳:由於數百年來各地不斷的傳抄和轉譯,一些差誤根本無法得到校正。僧人們就算有所疑惑,也隻能將錯就錯,以訛就訛。
無論是玄奘還是老法師們,心裏都清楚得很,這些問題現在已經完全暴露出來,並且到目前為止,還絲毫看不到任何解決的方法。
整理了一下紛繁的思緒,玄奘繼續說道:“這些日子以來,弟子跟隨中天竺來的波頗大師習經,越來越覺得,即使弟子懂得那些胡語,如若不直接接觸梵文佛經,依然無法參透佛法的真諦。而要想改變這一切,就必須到天竺求取原始經文。畢竟,那裏是佛陀的故鄉。”
玄會法師深深歎了口氣,道:“老衲也知道,中土佛經多有訛謬之處,這倒不完全是因為翻譯問題和對教義的不同理解,更兼幾度法難,致使很多經典殘缺不全,難以貫通。法師欲往西方尋求真經,誌向確實驚人。隻是佛國距此遙遙數萬裏,中間流沙橫亙,雪山阻隔,更有無數盜匪,再加上殺人不眨眼的突厥人……難呐!以往也有高僧大德發願西行,然而到者寥寥。法師年紀輕輕,才華過人,可謂前途無量,又何必以身犯險?”
玄奘道:“昔日法顯前輩就曾不辭勞苦、長途跋涉取得律學經典。他出發時已年過花甲,而弟子尚未及而立,怎敢說道路艱遠?”
玄會法師道:“法顯西行求法,乃是五人同行,途中又加五人,可是有人中道返回,有人病餓而死……十五年後,法顯以老邁之軀孑然一身回到長安。”
“可他終究是回來了,”玄奘激動地說道,“前輩求法尚且不顧身命,玄奘又何惜此軀?”
法顯是中原取經人中到達佛國的第一人,他因慨歎漢地律藏的缺失,遂於東晉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與慧景、道整、慧應、慧嵬等高僧結伴,從長安出發,前往天竺尋求律藏。那一年他已經63歲。
一行人經過敦煌和於闐,穿沙漠,越蔥嶺,經曆重重艱險,最終於六年後到達天竺,當時的他已經是一位古稀老人了。
玄奘讀過法顯留下的《佛國記》,那裏麵的記載令他感動,更令他震撼!他想象不出這樣一個年紀的老人何以會爆發出如此強大的生命能量,或許這便是佛法的力量吧。
據說,在佛陀初次講法的鹿野苑,一群天竺僧人走出寺院,詢問他們從哪裏來。當得知對方來自遙遠的東方國土時,梵僧們難以抑製自己的好奇,紛紛說道:“怪哉!邊地之人竟能求法至此!”
法顯的隊伍到達佛國後就開始解體,僧人們紛紛尋找適合自己的修學之地,絕大多數選擇留在天竺。
然而法顯始終記得自己的初衷,他四處搜尋經典,以律學為主,把它們抄錄下來,準備帶回國內。
義熙八年(公元412年),法顯攜帶《摩訶僧祗律》、《彌沙塞律》、《大般泥洹經》、《長阿含經》及《雜藏》等梵本,搭乘商船,經海路返回中國,這一年,他76歲。
六年到達印度中心、六年居住佛陀之國、三年返程,法顯用了十五年時間,開創了結隊西行的先例。
想到年邁可敬的老法顯,玄奘就覺得,所有的困難都是可笑的。
法師們也知道說服不了他,均不再說話,法常則將話題轉到了另一個方向:“現在國內群雄並起,關外的突厥人也乘機控製著河西一帶,法師這時候出關,怕是不可能的。”
玄奘道:“弟子已決定向朝廷上表,請求發放過所和文牒。”
“異想天開!”一直未開口的智實長老冷冷地說道,“朝廷一心敬道滅僧,能給你關文嗎?”
玄奘被他的這聲斷喝堵住了嘴,幾位老法師也都不作聲了,禪房內的氣氛一時顯然有些沉重。
良久,道嶽法師才苦笑著說道:“智實大師所言甚是,朝廷是不會給法師發放關文的。”
玄奘想了想,道:“其實,也不一定非走玉門關不可,波頗大師走的就是海路。”
“走海路要有船,”道嶽法師道,“而且須得是那種上乘的大海船,隻有借助朝廷之力方能打造。你上哪裏弄這種船去?再說了,就算你到了天竺,又能怎樣?你懂梵文嗎?”
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時,恩師慧嚴法師也曾這般問過我。這些年來,弟子一直在向一些西來的胡人商侶學習梵文及諸多胡語,最近又師從波頗大師,雖然算不得精通梵語,倒也能說會寫。至於朝廷,就算推崇李老之道,目前看來也無滅佛之意。弟子願上表一試。”
高僧們麵麵相覷,雖然有感於玄奘非凡的決心和勇氣,他們還是不讚成他的計劃。
僧辯法師歎道:“玄奘法師,佛門是講因緣的。中土眾生與佛有緣,所以才會有白馬馱經、惠利眾生之事。如今我們看到的經典與原典多有抵牾,想來也是因緣不到所至。依我看,法師不必太過執著了。”
玄奘愣了一下:“我中原眾生多有一心向佛之人,怎麼能說因緣不到?”
僧辯歎道:“如若因緣到了,佛陀憐憫眾生,自會著人送經到中原。否則縱然勉強為之,也會徒勞無功。魏晉以來,西行求法者去者無數,回者寥寥便是明證;雖常有西土諸賢東來傳法,然所攜經典有限且又殘缺不全也是明證。法師去過少林寺,不知可否聽過慧可大師立雪斷臂,隻為求一安心法門之事?佛陀經典極為殊勝,豈可強求?”
聽了這話,座中高僧俱都點頭稱是。
玄奘沉默片刻,問道:“如若所讀經典與佛說相去甚遠,何時因緣才到?”
僧辯道:“老衲想,有朝一日眾生內心清淨,彼此之間不再有殺伐惡鬥,則不僅佛法會東來,便是彌勒菩薩也會下生東土吧?”
玄奘苦笑不已:“誠如大師所言。可是如今,東土眾生內心不清淨,世上仍有殺伐惡鬥,正是最需要正法住世之時,佛法不就是用來普渡眾生的嗎?”
“玄奘,”道嶽法師插口道,“自古佛渡有緣人,須知因緣不到,是不能強求的。強求豈非攀緣?”
玄奘道:“弟子並非攀緣,隻是因緣因緣,有因有緣,方為因緣。佛法住世便是因,眾生渴求正法也是因,這時若有人願意西去求法,那便是緣了。佛渡眾生也須眾生自渡,豈有因緣皆由佛來做,而眾生坐等之理?”
玄奘自幼口才便佳,這一番話竟說得幾位大師默然不語。
玄奘抬起頭,望向大殿正中的佛像,而佛像也正俯看著他,那慈悲莊嚴的麵容,那令人一見之後永世難忘的微笑,絕非“魅力”二字所能形容——那樣地寧靜愉悅,淡然瀟灑,分明是對大千世界的一種昭示。
佛陀啊,你想昭示什麼?是對人生苦難的同情,還是對滾滾紅塵的看破?是對滄海桑田的理解,還是對興亡鬧劇的蔑視?令人說不清,也道不明,唯有浮想聯翩……
終於,他長身而起,麵對佛像,緩緩說道:“佛不東來,我便西去。就算需要立雪斷臂,乃至敲骨取髓、刺血濟饑,玄奘自問也可做到!隻要中土眾生一心傾慕正法,便是因緣合和之日,定會有諸佛慈護,保佑玄奘最終到達佛國,取得真經!”
這之後,玄奘便開始正式為他的西行做準備。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打探路徑,確立行程。
對於天竺的具體方位,玄奘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隻知道“佛自西方來”,然而這是一個太籠統的說法。中國人提到方位,總是習慣於依照東西坐標,而不是南北坐標。一般來說,隻要兩地不是處於正南正北,都是用東西來確立方位的。
“佛自西方來”,這個西究竟是正西,還是西南、西北?偏度究竟有多大?對此,他一無所知。
好在通過這些年的遊學,玄奘認識了很多人,也了解了很多事,大致知道,從大唐到天竺,可以有四條主要的路徑。
這四條路徑,依照從東到西的順序分別是:海路,川南路,吐蕃路和絲綢之路。
海路似乎是很多天竺僧人來華的首選,遠有達摩,近有波頗,就連當年法顯大師回國,選擇的也是海路。
“走海路,很好!”精舍內,波頗大師揮舞著手臂對玄奘說,“我們摩揭陀國的人要去遠國,做生意、弘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上船就好了,什麼都不用費心。”
玄奘點點頭,海路確實可以避免舟車勞頓,時間上也不長,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
“為什麼中原的僧人和商人,很少選擇海路出國呢?”他問。
“這個,我不知道,”波頗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是你們中原人的事情。”
玄奘心中隱隱知道原因,史書上有“逐鹿中原”的說法,也有“拓土開疆”的豪情,然而中國從來就不是一個海洋國家,除了去給皇帝尋找“不死藥”的那幫術士外,中國人曆來在航海方麵投入的熱情少得可憐,遠遠比不上周邊國家。
道嶽法師說的不錯,走海路要有船,而且必須是那種質料上乘,適合遠航的大海船。在當時,要想得到這種船,必須依靠國家的力量。
可是大唐此時的經濟和政治中心處於中原地區,都城長安更是遠離海岸,朝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北方、西北、西南這幾個方向,對於從南部的蠻荒之地出海貿易缺乏熱情,以至於海路極少為人所知。
那麼,可不可以等待那些外國來華的海上商隊,搭乘他們回國的商船一起走呢?玄奘開始多方打聽起來。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每年來華的船隊雖然也有七八支,然而絕大多數都是從鄰近的新羅、日本等地來的。至於西海來的商船,除了波頗所搭乘的那一起外,最近再沒有聽說有第二支了。
一位揚州商人對玄奘說:“大師您所說的西海船隊,那絕對是稀罕物啊!我們那裏一輩人能看到過一回也就是造化了,而且還都是單程的,到了之後,那些船差不多也就廢了,修都修不好……”
“那麼他們怎麼回去?”玄奘問。
“他們不回去,”那商人道,“人家九死一生,好容易到了中原,賣掉貨物賺了錢,正該安頓下來,好好享受中原的繁華,還回去幹什麼?”
“可是中原也就是近些年才安定下來的吧?”玄奘不解地問道,“在這之前連年戰亂,命都難保,還享受什麼?也沒有人回去嗎?”
“倒是有走的,”那商人道,“不過他們弄不到船,隻能往西走。我聽人說,這些人大多滯留在河西和西域一帶做生意,真正回國的也不太多,估計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玄奘頓時無語了。
他又想起波頗所說,在海上遇到風暴而失經的事,以及法顯大師《佛國記》中所記載的海上風暴。
在波頗的精舍內,他曾問道:“海上遇到風暴的機率很大嗎?”
“大,大得很!”波頗張開手臂,誇張地比劃著說,“在海上,沒有不遇到風暴的。”
“遇到了風暴,人們通常做什麼?”
“念佛,誦經。”
“還有呢?”
“等待。”
“還有呢?”
“沒有了,”波頗道,“海上有龍王,有海妖,念佛誦經是祈求佛力的加持,戰勝龍王和海妖。”
玄奘有些不甘:“難道我們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嗎?”
波頗笑了:“法師,我們是凡人,怎麼可以與神力相抗衡?除了等待,我們什麼都不能做。”
玄奘心中暗歎,他想,中國人輕易不願意出海,恐怕也是對自身掌控力過低的一種不安吧?畢竟在陸地上遇到危險,還有騰挪的餘地,而一旦上了船,你的命運就完全交付給這條船和你心中的神祇了。
“除了風暴,還有很多奇怪的海流,”波頗說道,“有時,船行得好好的,方向卻莫名地變了,等你發現,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了,更不知道它會把你送到哪裏,這個時候,你除了祈禱和等待,還能做什麼?……”
玄奘明白了,海路不靠譜,還是不去多想了,看看陸路吧。
川南路他是聽說過的,但也僅僅是聽說而已。
這是一條“叢林之路”,它從印度的東北角,經過緬甸的重重密林,到達中國的雲南、貴州、四川,或者進入東南亞。
這條路見諸史書,最早是在張騫出使西域的時期,漢武帝元朔元年(即公元前128年),張騫在西域見到了蜀地出產的產品,得知這是當地人從“身毒”交易得來的,於是大膽推斷有一條經四川、雲南到達身毒的貿易之路,便在回國後建議皇帝打通了這條道路。
所謂“身毒”就是天竺,到了東漢時期,中原政府已經在雲南地區設置了永昌郡,其轄區一直進入到今天的緬甸境內。
當年在四川,玄奘遇到的身患惡疾的老胡僧阿縛盧多伊伐羅,便是走這條路來華的。
玄奘記得自己同伊伐羅說的每一句話,也曾向他打聽過那條道路,但伊伐羅對此似乎並不熱心,隻說確實可經此路到達東天竺,也不長,順利的話半年足矣。
聽起來似乎很吸引人,玄奘當時便細問了幾句。
伊伐羅歎道:“這條道上有妖魔,不適合你。”便不再多說了。
後來,玄奘漸漸從其他人那裏,了解到了西南諸蠻的驃悍野蠻,對於進入領地的陌生人,他們通常都是毫不留情地襲殺,下手之穩、準、狠令人瞠目。森林裏生活諸多食人族部落,人們稱其為“妖人”,這大概就是伊伐羅口中的妖魔了吧。
而且,川南路從一開始就不為中原人所熟知,經過漢代的短暫發展後已經逐漸凋敝,淹沒在茂密的熱帶叢林中。史書的記載大都語焉不詳,沒有具體的路線和地標,隻知道這條路上充滿了毒蟲、猛獸、蠻族和瘴氣,此所謂“蜀身毒道”。
太多的未知,使它更像是一條傳說中的路線,因而玄奘很快就放棄了。
他又將目光轉向吐蕃路,就是經日月山進入青藏高原,前往邏些(今拉薩),然後取道亞東或者樟木南下,經尼婆羅國(今尼泊爾)到達天竺。
聽起來是一條相當便捷的陸路,如果不是唐蕃交惡,倒是可以考慮。
可惜這個世上沒有“如果”,剛剛崛起的吐蕃甚至已經威脅到了河西走廊的安全,在這個時候孤身進入吐蕃的控製區域,存在著很多不可知的危險。
事實上,直到玄奘西行後的十四年,即公元641元,文成公主入藏,唐蕃關係好轉,這條線路才被打通。
一位曾經去過吐蕃的胡商對玄奘說:“大師可別從那裏走,從未聽說有人從那裏到達佛國的!有沒有路暫且不說,吐蕃是大唐的敵國,這個也不說,便是朋友,你也走不得!”
“這是為何?”玄奘奇道。
“因為那個地方太荒涼了!”那商人道,“日月山後,便渺無人跡。除非是大隊人馬才能繼續向前,人數少了就必須回頭!我們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居然去那裏行商。原本人數不少了,路上還雇了很多民伕,最後還是餓死、凍死很多人,不得不回頭了。法師您一個人,不行的!”
玄奘這才明白吐蕃路真正的困難所在,他是個知識分子型的僧人,從小到大基本沒幹過什麼重活。即便幼年時在寺院裏做童行、沙彌,從事的也多是抄經這樣的文字工作,所以常會給人以文弱儒雅的感覺。長途跋涉,他不可能背負太多的食水,隻能依靠沿途補給。
而吐蕃路上恰恰沒有補給,因而對玄奘來說,日月山,便是盡頭。
現在,就隻剩下最後一條路線了——絲綢之路。
這是當年由貴霜人開拓出來的貿易之路,最遙遠最艱難,卻又是目前看來最靠譜的路線。
這也是商人們向玄奘推薦的路線——沿著佛教傳來的方向,向西逆行,經過廣袤的西域地區,再翻越蔥嶺,穿越中亞的大草原,一路向西……
這是一條神奇而又漫長的路線,輾轉跋涉十餘萬裏,橫貫亞歐大陸,途經一些世界上最荒涼的地區: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澤,大森林……其中的艱辛險阻,可想而知。
但是不管如何艱險,至少對玄奘來說,這是唯一可行的路線。
選擇好了路線,玄奘立刻具表上奏,向朝廷提出出關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