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佛不東來,我便西去(文)(1 / 3)

?太陽已經很多天沒露臉了,整個長安城都籠罩在一片陰雲之下,天氣又冷又濕,無孔不入的西北風將絲絲潮氣送進每個人裹在冬衣裏麵的身體上,時而還會有淅淅瀝瀝的小雨灑過街道。街上的人們緊縮著身體,急衝衝地走回家去。

武德八年的除夕就在這樣糟糕和令人低落的天氣中姍姍而來。

大覺寺的廚房裏,膀大腰圓的圓安正在案前用力地和著麵,汗水一滴滴地滾落下來,滴在麵上,被他毫不在乎地揉進了麵裏。

每年的除夕他都要和很多麵,包大量的素餡餃子,這不僅是寺內僧眾們初一早課後的夥食,也是為了招待那些淩晨趕來燒新年頭柱香的居士們。由於需求量實在太大,一向大大咧咧的圓安也就不大注意衛生方麵的細節了。

“圓安師兄這般和麵,包出來的餃子還有誰敢吃?”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倒把他給嚇了一跳。

回頭一看,竟是久未謀麵的玄奘。

“是你呀,玄奘師兄!”圓安咧開嘴笑了起來,“今天不做晚課了嗎?怎麼有空到這裏來?”

“你還迷糊呢,”玄奘笑道,“晚課已經結束了。”

“玄奘師兄來了?”正提水進屋的石頑高興地跟他打了聲招呼。

“師兄,有空來給我們講故事啊。”幾個飯頭圍過來說。

“是啊,好久沒聽師兄講故事,連飯都吃得沒味道了。”另幾位嘻嘻哈哈地應和。

玄奘神秘地說道:“我正有很多新鮮故事要講,天竺來的波頗大師講給我聽的!”

“真的嗎?”眾人立即來了興趣,“那位天竺大師也會說漢話?他的故事好不好聽?”

“那還用說?”圓安一瞪眼,“佛國來的師父,講的自然是好的。”

說罷又轉向玄奘:“師兄哪天給咱引薦引薦。”

“不用引薦,”玄奘笑道,“師兄們若有興趣,隻管前往大師的精舍拜望,大師定會歡迎你們的。”

“還是算了吧,”石頑擺擺手道,“我們這些夥頭僧什麼都不懂,打擾大師清修,豈不罪過?”

“你們以為大師萬裏迢迢到這裏來做什麼?”玄奘道,“還不是來弘揚佛法?若是誠心前去請教,他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怕打擾?玄奘今天到這裏來,便是向師兄們討幾個餃子給大師吃。”

“沒問題!”石頑爽快地一揮手,“看圓安包了那麼多,管夠!”

圓安憨憨地一笑:“那位天竺大師也吃餃子嗎?”

“入鄉隨俗嘛,”玄奘笑道,“也得讓他知道咱們大唐過年的習俗。”

石頑哈哈一笑:“圓安,你和的麵可不大幹淨啊,能用來供奉佛國來的大菩薩嗎?”

“誰說不幹淨?”圓安擦了把汗,“你說的是我的汗?這可沒什麼不幹淨的,不信你們問問玄奘師兄,他吃的是不是我包的餃子?可曾出過毛病?”

眾人哄地一聲笑了起來。

玄奘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辦法,眼不見為淨。

天竺僧人初來乍到,顯然還沒有過中國年的習慣,因此,精舍外“劈劈啪啪”的爆竹聲,讓這個遠來的異鄉人既驚嚇又迷惑,不覺裹緊了圍在身上的那條紫色毛氈。

“大師!”玄奘提了個包袱推門進來,波頗立時臉現喜色,如同見到了親人。

“怎麼才來?”他問,“天都黑了。”

“是晚了點兒,讓大師久等了。”玄奘有些歉意地說道。

沒辦法,在行堂的寮舍裏,他被石頑、圓安等人圍住,連著講了好幾個故事,他們才肯放他走。

“今日玄奘特意跟大覺寺住持告了假,來此陪大師守歲。”玄奘放下包袱後,便忙著去抱柴生火。

隨著火苗的升起,原本冷氣森然的精舍內漸漸變得溫暖起來。

“守歲?什麼是守歲?”波頗現在的長安話已經說得很流利了,但這個詞對他來講顯然還是新鮮的。

“這是我們唐人的習慣,”玄奘道,“每年的最後一天不睡覺,叫做守歲。”

“為什麼不睡覺?”波頗覺得奇怪,“修苦行嗎?”

在他看來,不睡覺也是一種苦行的方式。

“不是的,”玄奘笑道,“守歲是唐人過年的一種習慣,可沒人覺得苦。嗯……怎麼跟大師解釋呢?”

波頗很感興趣地看著他沉思的樣子,等待著他的解釋。

玄奘又到外麵去鏟了一罐雪,拿回來吊在火盆上燒著,精舍內水汽蒸騰,更加暖和了,波頗大師裹在身上的氈毯不知不覺滑了下來。

“在中國,過年是很隆重的,”玄奘一邊燒火一邊說,“一年就這麼一天,大家不想把這麼殊勝的日子在睡眠中白白荒廢掉,所以才要守歲。”

“新年很殊勝嗎?”波頗覺得很驚訝。

“一年就這麼一天,難道不殊勝嗎?”玄奘反問。

“如果一劫就這麼一天,那才是很殊勝的,”波頗道,“一年的時間並不長。”

“對於娑婆世界的眾生來說,也不算短了,身為凡夫的我們,哪裏會有機會曆劫呢?”

玄奘一麵說,一麵拿出已經凍硬的餃子,放在一邊:“在中國,守歲必須吃這個,這叫餃子,取‘交子’之意,所謂‘新年舊年,交在子時’。”

“真有意思,”波頗笑道,“不過佛陀說過,僧人過午是不能進食的。”

“弟子知道,”玄奘用木棍撥著火盆裏的火,“我們現在燒水泡茶,等過了子時再下餃子吃也不遲啊。”

看著玄奘忙忙碌碌的樣子,波頗緩緩說道:“你們唐人很會享受。”

“不是享受,是習慣,”玄奘解釋道,“唐人喜歡在新年舊年交替之際慶祝,很多人家一年過得都很清苦,隻在這一天穿上新衣,吃上一頓餃子。孩子們放爆竹驅邪,大人們則忙著給各路神佛上供,祈求他們保佑來年一切順遂。”

仿佛是為了印證玄奘的話,外麵又傳來爆豆般的爆竹聲。

“各路神佛?”波頗覺得又奇怪又有趣,問,“你們拜很多神?”

“是啊,”玄奘笑道,“唐人見神三分敬,很多人家裏既拜佛陀觀音,也供玉帝老君,此外還有灶君土地、福星財神,大神小神一起請,可謂熱鬧至極。”

“果然熱鬧,”波頗含笑點頭,“他們不會打架嗎?”

“他們是神,怎麼會打架?”玄奘笑道,“每個神要做的事情各不相同,這也是民間供很多神的原因。神祇們擠在一起,隻會讓人覺得熱鬧有趣,他們彼此間和和睦睦,各做各的事,絕不會打架的。”

波頗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波頗又問:“你們唐人是不是很喜歡神通?”

“有些人喜歡,有些人不在乎,”玄奘捅著火說。突然覺得很奇怪,抬起頭來,“大師怎麼想起問這個?”

“那兩個,朝中來的大人,他們總問我,會不會神通。”

“他們不懂佛教,”玄奘道,“大師不用理他們。”

“我不理他們,但是心中不安,我到長安,就是來傳法的,對眾生不管不顧,是對佛陀的辜負。”

玄奘沉默了一下,安慰他道:“大師已經做得很好了,眾生各有業力,便是佛陀也替代不了,何況我們?”

然而波頗的心中還是有很多的不解,他垂下眼簾,神色黯然地說道:“他們說,我不會神通,是來打什麼,秋風的。打秋風,是什麼意思?秋風,很冷,打了它,就不冷了嗎?”

玄奘心裏很難過,這位質樸的梵僧,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經曆了多少生死之險才來到長安,他沒有別的想法,隻為傳法利生。我們身為主人,為何卻要這樣對待他呢?

看著波頗渴求答案的目光,玄奘實在不願意打妄語,隻得咬了咬下唇,說道:“他們的意思是說,大師是來騙吃騙喝的。他們不懂佛教,才會犯下這等口業,這是他們自身的業力所致,也是佛陀說的可憐憫者,大師不用放在心上。”

“是這樣,”波頗點了點頭,“朝廷裏,沒有懂佛教的,官員,是嗎?”

“有,”玄奘道,“有很多。”

“那為什麼,不叫懂的來做監閱,而要叫不懂的來呢?”波頗不解地問道,“那豈不是,叫他們無故造業?”

玄奘心中一酸,默然不語。

好在波頗沒再繼續問這個,他聽著窗外爆竹劈裏啪啦的聲響,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長安的樹,很多都是,光禿禿的,不長葉子。是不是被,那些聲音,嚇的?”

原本心情沉重的玄奘,被這個古怪而又幽默的問題逗樂了。

“大師,現在是冬天,”他笑著說,“等天氣暖和了,樹葉就都長出來了。難道大師家鄉的樹都從來不落葉嗎?”

“落是落的,”波頗說道,“但一邊落,一邊長,不會落得這麼,幹淨……摩揭陀國沒有冬天。”

“這就難怪了。”玄奘說著,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來的時候天上還陰雲密布,現在,那陰沉了半個多月的天空終於飄起了雪花,而窗外那些在風雪中裸露的枝幹,以前他從未注意過,現在見了,卻令他不勝感慨。

“樹跟人不一樣,”他緩緩說道,“樹是夏天穿衣,冬天脫衣,讓軀幹傲雪。”

“法師說得對,”波頗以為他是在勸誡自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佛陀的弟子,走到哪裏,都要隨緣。其實,長安真的很好,很好……有些人,雖然不懂佛教,但也有善根。至少,不會把佛弟子,綁上火刑架。”

不知怎的,聽了這句自我安慰的話,玄奘竟差一點落下淚來。

他趕緊轉移了話題:“大師你說,《攝大乘論》與《十地經論》這兩部經典,有沒有可能在教義上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麵完全相反?”

“這不可能!”波頗的眼睛瞪大了,“這兩部論分別是由無著和世親菩薩所造,他們是兄弟,又是師徒,同是大乘瑜伽行派的祖師,二者的基本宗旨應該是一致的,怎麼可能完全相反?”

“那麼,大師您能回答我的問題嗎?比如,阿賴耶識是染是淨?佛性當常,還是現常?”

波頗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這個是要詮釋的,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

玄奘輕輕歎了口氣。

天色已晚,玄奘在佛前的香爐裏插上一支線香,在嫋嫋的輕煙中合掌參拜。

波頗看著他,問:“法師歲末拜佛,是不是,也像那些俗家人一樣,要求什麼呢?”

“是啊,”玄奘望著那絲徐徐上升的輕煙,緩緩說道,“佛說眾生皆苦。從小到大,玄奘看到了太多的苦難。玄奘隻是希望,從此以後,不要再見到眾生受苦受難了。”

說到這裏,他輕輕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佛陀說過,修行者心要空。可是玄奘心中裝著太多疑惑,鬱積日久,都快把心塞滿了,怎麼也空不了……”

波頗望著這個大唐比丘,沉默良久,才徐徐說道:“我知道,有一部經論,或許,能幫助你。”

玄奘轉過頭來,怔怔地看著這個異國僧侶。

“此經名叫……”用生硬的漢語說出這四個字後,波頗蜜多羅明顯頓了一頓,索性改用梵語說道,“此經名叫《瑜伽師地論》,又名《十七地論》,總括三乘,能解除一切眾生的苦難……”

說到最後那個詞時,他的聲音放得很低,但在玄奘耳中,那仿佛就是來自遙遠天邊的一聲驚雷。

“大師有此經?”玄奘看著他,黯然的雙眸又亮了起來,在這有些昏暗的精舍內熠熠生輝。

“沒有,”波頗搖了搖頭,“這是一部大論,篇幅浩瀚,單是抄寫經文的貝葉便能裝滿一車。我孤身一人,沒有足夠的功德和威望,怎能將它帶來?”

“那麼,此經在……”

“此經在摩揭陀國,那爛陀寺。”

“摩揭陀國,那爛陀寺……”玄奘喃喃重複著這兩個梵語詞彙。

波頗道:“現在五天竺大小乘佛教並行,佛法最興盛的,依然是中天竺的摩揭陀國。其中的那爛陀寺,是整個天竺佛教的最高學府,住有數千名學有專長的僧眾。那爛陀寺最盛行的便是瑜伽行派的教法,寺主正法藏戒賢菩薩正是這一大乘宗派的嫡傳祖師,擅講《瑜伽師地論》。”

在見到波頗之前,玄奘並沒有想到,這個來自遙遠佛國的僧人會給自己的生命帶來什麼。然而,就在這個除夕夜,他從這位梵僧口中得知,在遙遠的中天竺,有一個神奇的國家,那裏有一座神奇的寺院,裏麵有一位學識淵博、精通所有經論的高僧,有全天竺最有學問的法師。

“大師見過戒賢菩薩嗎?”玄奘盤坐在波頗對麵的蒲團上,用梵語問道。

“我就是戒賢菩薩的弟子。”波頗蜜多羅雙手合掌,莊重地答道。

“那麼,您一定也精通《瑜伽師地論》了?”玄奘滿懷希望地問道。

“不,我不會,”波頗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如果我精通此經,早就可以回答你前麵的問題了。”

“可是,您是戒賢菩薩的弟子,難道沒有聽他講過?”玄奘不死心。

波頗道:“我確實聽過一遍,但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這部經論太深奧了,即使有高明的師父講授,讀通它也需要很長時間,至少要……四五年吧。沒有這樣的工夫,很難明了其中的宗旨。我不夠精進,不肯花這麼多時光在這一部經上,我覺得自己與此經無緣。很多年過去了,就算當初記得幾句,現在也都忘了。”

玄奘遺憾地歎了口氣,眼睛裏的光澤又黯淡了下來。

波頗又說道:“法師要學此經,除非去那爛陀寺。我在那裏學習了四年,我所有的知識都從那裏得來。你知道嗎?戒賢菩薩已經一百多歲了,不但對瑜伽行派的法典爛熟於心,而且學識極其廣博,經律論三藏、大小乘佛法、古今各種流派,無一不通,無一不精。我生性愚鈍,大師所授的知識,我連萬分之一都不能領會。但是你不同,玄奘法師,你慧根天成,一聞千悟。若能得到戒賢菩薩的教導,不僅能解決困擾你的難題,還能將正法藏的法脈、學識發揚光大。”

聽了這位天竺僧人的介紹,玄奘不由得心馳神往——

“那爛陀寺,戒賢菩薩……”他喃喃地念叨著,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人?我真的可以去那裏學法嗎?我真的可以學到那部總括三乘的《瑜伽師地論》,普渡我大唐眾生嗎?

從波頗的禪房走出時,已是武德九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地上早鋪了厚厚一層雪,而天上的雪花也已經有巴掌那麼大了。

頂著迎麵呼嘯而來的北風,走過白雪覆蓋的朱雀大街,玄奘的心卻是越來越熱,波頗大師的話一直在他的耳邊回蕩——

“那爛陀寺除了戒賢菩薩,還有很多智慧廣大、辯才無礙的大菩薩、大法師,我跟他們比,就如同螢火蟲遇到了日光一樣……”

經過多年的遊學,痛苦的求索,玄奘終於將他的目光鎖定在了天竺國——前往摩揭陀國那爛陀寺,向戒賢大師求教,研修《瑜伽師地論》。這便是他現階段具體的參學方向和目標。

“天竺是我佛誕生之地,定然有佛陀當年宣講的妙理原本。弟子希望能親眼看到這些,而不僅僅是各位西域高僧的譯本和注疏。”玄奘坐在大覺寺的禪房內,對道嶽法師說出了自己意欲西行的打算。

坐在他身旁的不隻是道嶽法師,還有智實、法常、僧辯、玄會等高僧,長安十大德中居然來了五位!

“玄奘,這些譯本都是前輩高僧的心血,為這些譯本注疏的高僧也都是當時的大德,他們可不是一般的修行人,而是菩薩降世渡生,為人天所共敬。你才讀了幾年經,就敢妄議聖賢?”道嶽法師不滿地責備道。

“弟子不敢妄議聖賢,”玄奘懇切地說道,“可是現今流傳中原的經本大多自西域傳入,各族高僧分別使用吐火羅語、高昌語、龜茲語、粟特語,各自翻譯佛典。各位法師仔細想想,即便隻用梵文原本,翻譯時也不免會有出入,何況是從胡本轉譯?又何況不止一次轉譯呢?這些年,弟子讀經聽經,疑問日多,想來也緣於此,非西去天竺不足以釋疑解惑。”

幾位法師相互看看,沒有再說什麼,他們其實也都從內心認同玄奘的話。

“你說的不錯,”僧辨法師點頭道,“佛經的原文是梵文,還有一部分是巴利文經典。而譯者也並非全是以梵語為母語。但他們都是乘願再來的大菩薩,這一點卻是毫無疑問的。”

玄奘苦笑,對這個問題不置可否,隻說:“即使是梵文經本,其成書地點除天竺外,也還有西域諸國。這些國家的梵文,與天竺梵文是不盡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