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釋道之辯(文)(2 / 3)

“這裏不是僧道辯論嗎?怎麼傅大人也上場了?難不成傅大人是個道士?”

“我也正覺奇怪呢,這位大人一上來就罵人,這難道也是聖人之教嗎?”

“自己不信因果也就算了,別人信還不行嗎?為什麼非要趕盡殺絕?”

……

原來,傅奕反複上表要求廢佛之事在長安幾乎盡人皆知,中原百姓心性厚道,大多數人對各路神靈都心存敬意,因此,即便是不信佛的人也都覺得,傅奕此舉實在是太過欺人了。

“貧道周息元,向法師請教。”一位年老的道士走上前來。

“先生請講。”玄奘微微欠身,溫和地說道。

周息元笑道:“法師既喚貧道為先生,便是貧道的弟子了?”

聽得此言,他身後的一眾道士也都跟著哄笑起來,感覺己方總算找回了一點麵子。

玄奘淡然一笑道:“今日我們對天子言論,乃是為申明邪正,自當宣說教理。道長竟以此等不入流的嘲笑,來塵黷天聽,誠不可也。”

在佛門辯論中,像這種故意打岔的嘲笑屬於“綺語”的範疇,是以玄奘將其指出。

“有何不可?”周息元笑道,“今日聖上在此,要我們各抒己意,法師若是這般受不得嘲笑,便當留在寺中,再修行幾年,斷了嗔心再來。是也不是?”

身後弟子們哄然叫好,李淵也微微一笑,顯然對此有默許之意。

圍觀百姓早已看出玄奘並無嗔心,前麵說的隻是就事論事罷了,不想聖上的傾向性竟是如此明顯。眾人都默不作聲,看這少年法師如何應答。

玄奘淡然一笑:“道長既如此問,玄奘隻得聊以相答。玄奘以事佛為師,為佛之弟子;道長既稱為先生,莫不是先道而生,自認自己為道祖嗎?”

李淵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撲嗤”一聲笑出聲來。

周息元一時無話可答,手上塵尾垂頓,竟忘了自己上前的初衷是要問什麼。

為免冷場,劉進喜趕緊把話題提起來:“法師請了。”

“先生請了。”

“當年梁武帝蕭衍曾數次舍棄皇位去當和尚,可謂信佛信得無人能及,然最後卻落了個餓死台城的下場。這又怎麼說呢?”

下麵又傳來“嗡嗡”之聲,關於梁武帝的問題曆來都是所有反佛之人的殺手鐧,隻要提起,就是個殺傷力極大的事例,道家自然不會將這個反麵典型拋在一邊。

玄奘道:“說梁武帝餓死台城,那是後世迂儒的說法。史載,侯景攻陷台城之後,見武帝神色不變,以至不敢仰視。侯景退下來之後,還曾對王僧貴說,武帝有天子的威儀,很難進犯,因此不敢再去見等語。後來王綸上了幾百粒雞子,武帝覺得嘴巴苦,想吃蜂蜜而得不到,於是怨怒數聲而亡。”

在場之人有很多讀過史書,偶爾也有對梁武帝之死提出置疑的,如今聽玄奘這麼說,都不禁議論紛紛,“嗡嗡”連聲。

玄奘接著說道:“從梁武帝嘴巴苦來看,就知他並非空腹;從他要吃蜂蜜來看,就知他並非饑餓;王綸為他上的雞子有數百粒之多,就知他吃的東西並不缺乏,哪裏會有餓死的道理?天下讀史之人,每每自稱獨具隻眼,卻單單看了史書文字而毫無所覺,反而以耳代眼,道聽途說,可見習氣薰染之深呀。”

“但不管怎麼說,梁武帝是個亡國皇帝總沒錯吧?”李仲卿冷笑道,“可惜啊,他篤信佛教,即位以來廣修佛寺,禮遇僧侶,還三次放棄皇帝身份,把自己舍到寺院裏出家。最終竟然是個亡國的結局,這佛爺是不是也太不給麵子了呢?”

眾道士聽到這裏,再次哄笑起來。

玄奘道:“道長此言問得好,這也正是梁武帝最大的問題所在。”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玄奘接著解釋道:“事實上,武帝從未放棄過皇位,從未真正出離塵世。如果真心出家,就該先將俗家之事了結,皇位傳於太子,才好放下身心,精進修行。然他數次出家,均未讓位,臣子們以金錢布施便可將他贖出,繼續為王。出家又還俗,還俗又出家,如此反反複複,豈不是拿出家當兒戲嗎?”

聽了這話,很多佛門弟子都在點頭——佛家不收欠債之人,律雲,世俗債務不清,是不被允許出家的。帝王要出家,怎可不先傳皇位就行披剃?出家是件大事,身為帝王,難道就可以如此兒戲嗎?

玄奘接著又道:“很多人隻知梁武帝是個亡國皇帝,卻不知他還是南朝梁的建立者,是一位真正的開國君主。更少有人知道他博學多才,尤擅詩詞歌賦,常與社會賢達交往,與文壇名士沈約等七人共遊,號稱‘竟陵八友’。他是那個時代皇帝中最具道德修養的一位,而在他執政期間,也算得上是南朝文化的黃金時代。”

很多人第一次聽到這一說,一時之間議論之聲又起。

“他再有學問修養又怎麼樣?最終還不是亡國嗎?”李仲卿依然抓住亡國這一條,不屑地說道,“說起來,現在你們這些和尚不吃肉還是奉了梁武帝之命呢,以前的和尚不是還可以吃‘三淨肉’嗎?你們現在吃不上肉了,該找這位皇帝好好算一下帳。”

玄奘正色道:“經中有雲:‘食眾生肉,斷大悲種’。世尊在《華嚴經》、《楞嚴經》、《楞伽經》、《梵網經》以及其餘諸多大乘經典之中,多次說明吃肉的危害以及不得食肉的戒律。”

說到這裏,玄奘誦道:“‘夫食肉者,斷大慈悲佛性種子,一切眾生見而捨去。是故一切菩薩不得食一切眾生肉,食肉得無量罪。’這些都是經中原話,世尊遺教。隻不過世人愚癡,又貪口腹之欲,所以才有了‘三淨肉’這一方便說法。

“梁武帝也是在讀了經書之後,認為僧人食‘三淨肉’是不依佛製,這才提倡食素,以帝王身份幫助出家人持戒,維護正法。佛陀早就說過,邪人說正法,法也是正的;正人說邪法,法也是邪的。就算梁武帝崇佛走偏,但‘不食眾生肉’這一條卻是有經典可循,有聖言可據的。”

李仲卿笑道:“小師父,你說梁武帝崇佛走偏,這話倒也沒錯,他篤信蠻夷之教不殺生之義,就連祭祀這等大事都不上血食,卻以麵捏的三牲來糊弄祖宗和神明,做此不合禮製之事,實為失國之征兆啊。”

座中很多大臣和儒生都在點頭,他們受孔孟之教影響至深,認為皇家祭祀乃是國家的頭等大事,怎可不依祖例以三牲獻祭呢?

就連一向崇佛的蕭瑀也都認為,先祖梁武帝以佛教護法的身份而亡國,隻怕原因就在這裏。

玄奘卻搖頭道:“以麵作犧牲,神明可免受血食之罪過,畜生可獲得安樂不殺之幸運,這正是梁皇的仁慈之處。至於說到丟失天下,那是國運使然。南朝本就是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時代,如果認為梁朝滅亡是以麵代牲的緣故,那麼陳朝隋朝的國君,都用三牲的太牢來祭祀,何以亡國也同樣快速?”

李仲卿道:“陳隋二朝的亡國,自有它們的理由。我們今日說的是梁武帝,信奉夷教,以麵代牲,故致亡國。小師父不用轉移話題,扯到別朝去。”

玄奘道:“當年孔子曾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後耶。以像人之形狀來陪葬,聖人尚且心生慈憫,以至如此斥責。梁皇以像畜生之麵牲取代真牲來祭祀,實是為祖先修福之舉,若先生還不滿意,定要改用真的,何其忍心?”

“既然梁皇如此仁慈,為何還遭致亡國?”李仲卿重又回到這個老話題上。

玄奘道,“國家之治與亂,朝代的更迭,皆由無始以來眾生所受共業所感,它既不是上天的意誌,更非哪一個君主所能左右。經雲:共業的力量,能敵須彌,能障聖道。何況一個皇帝?”

“是啊,”下麵有人小聲議論道,“若是皇帝念經便能改變全國的命運,那別人都不用念了,就君王一個人念佛,天下就太平了。”

“我也覺得,梁之亡國,不見得就是武帝崇佛所致吧?”

“嗐!那本來就是個大亂世,北邊的魏晉,南邊的宋齊梁陳,哪個政權長久了?相比之下,梁武帝那四十多年文昌國盛,算不錯了!”

“可惜世間並無‘如果’二字,我們看不到如果梁皇不學佛修行是什麼樣子。”

……

李仲卿並不理會底下的議論,他看著玄奘道:“那麼小師父方才說,梁皇崇佛走偏,又是什麼意思?”

玄奘道:“《金剛經》雲: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皇造寺供僧,卻抱了一顆求取功德的心。孰不知,以有為之心所做功德並非實有,越是執著於回報,就越是沒有回報。”

底下的議論聲小了,大家都在認真地聽,就連高祖李淵也聽得津津有味。

玄奘接著說:“善心便如同一粒種子,隻要將其種下,經過土地、陽光、水等因緣聚合,它就會萌芽、長大、開花、結果。但這是需要時間的。若是急功近利,今日播種,明日就想著有收成,甚至總想著用鏟子去挖挖看,隻怕會連芽帶根一起挖掉。貧僧說他修行走偏,此其一也。”

眾人都笑了起來,紛紛說道:“這小師父譬喻得真好啊,那個梁皇總想著數數自己的功德,就像拿鏟子挖地一樣,天下還有比這更蠢的事嗎?”

玄奘又道:“梁武帝三次舍身同泰寺,勞民傷財,致使財政窘迫、國力衰退。須知皇帝不是比丘,若真想出家修行,也應先把皇帝的本份做好,方可出離。如果他傳位後修行,便不再有世俗的債務,或可得到較好的果報,隻可惜他從來不肯真正出離,所謂出家每次都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說嚴重點這是大妄語,非唯沒有功德,隻怕罪業不小。貧僧說他修行走偏,此其二也。”

聽了這話,很多人更是心悅誠服,連連點頭。

玄奘又道:“梁皇雖然崇佛,在很多方麵表現得仁慈,但一旦涉及自身福報,就顯得不仁了。他晚年急功近利,貿然北伐,殺六貴,灌壽陽城,致使生靈塗炭,這是他的不仁之處,由此導致亡國身死也就不足為奇了。須知帝王是人間福報的頂點,處於這個位置特別容易造業,善與惡,常常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倒是那些處於最底層的人,反而難有機會造惡,即使造了惡業也比帝王輕得多。貧僧說他修行走偏,此其三也。”

聽到這裏,坐在龍椅上的李淵不禁連連點頭——從隋朝走過來的他,對此顯然深有同感。

看看玄奘已經講完,皇帝又提出了一個問題:“這位小師父,梁武帝在位期間,吃齋念佛,造寺寫經,供養僧眾不遺餘力,真的就一點功德都沒有嗎?”這話說得頗為不甘。

“回陛下,”玄奘合掌道,“這些事情確實是有福報的,事實上梁皇也得到了福報:他治國四十九年,活到八十六歲,是有名的長壽皇帝。北伐之前,整個國家被他治理得極為強盛。南北朝亂世之中,說到國家富足,也就數梁皇時期了。如若他不是貪圖功利貿然北伐,當不至於亡國。但國雖亡,其後代子孫卻多有在前朝及本朝為官的,其中蕭瑀蕭大人位列尚書左仆射一職,這難道不算福報嗎?”

說到這裏,他看了蕭瑀一眼,而蕭瑀也愉快地衝他一笑。

玄奘接著說道:“由於他敬信佛法,寫史之人便故意隱沒他的長處,任意加以毀謗,這實在不可取。至於說到功德二字——”

他略略停頓一下,話鋒一轉,講了個故事:“當年達摩祖師振錫西來,曾被梁皇請至宮中。問他:‘朕即位以來,造寺寫經,度僧不可勝記,有何功德?’祖師答曰:‘無有功德。’梁皇又問:‘何以無功德?’祖師答:‘此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隨形,雖有非實。’梁皇大怒,當即將達摩祖師趕了出去。”

李淵喟歎道:“連達摩祖師這樣的大菩薩都不識,光想著造寺度僧修功德,確實是走偏了。”

玄奘道:“聖上所言極是。事實上,達摩祖師的回答,並非完全否定了造寺、寫經、供僧的價值,而是用遮斷的手法,打破對方對功德的執著,使其了解這些有為的功德,實是世間小小的果報,如果自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反而變成了欲望之因。如若梁皇當時能夠覺悟到這些,便可在修行的路上更進一步。奈何梁皇終究隻是一介凡夫,他造寺、寫經、供僧,名義上為了佛教,實際上卻都是為他自己而做的。”

李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下麵一個膽子大的突然喊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佛家功德也太難做了!像梁皇這樣的都沒功德,那普通老百姓豈不更難做功德了嗎?”

“居士此言差矣,”玄奘朗聲道,“若以世俗功利心來做須彌山般大的佛事,並不比以菩提心做微塵般的佛事所獲得的功德更大。故梁皇善行雖大,可如果我們普通人能夠發菩提心,至心念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所獲得的功德未必就比梁皇小了,《觀無量壽經》中說,單是念佛一句,便可消八十億劫生死重罪。”

聞聽此言,很多人的臉上立時露出歡喜的神色。

玄奘又道:“真正的功德決不是由花錢多少、作事多寡等事相上來評斷的。貧僧先來講一個故事,或許你們就明白了。”

眾人聽說又要講故事,俱都歡聲叫好。

過去久遠劫以前,有一位毗婆屍佛,他入滅之後,弟子們將他的舍利以七寶塔恭敬禮供起來,整座寶塔由內而外都非常莊嚴。

可是有一天,寶塔內毗婆屍佛的金身,因脫落而缺了一小塊。一位貧女發心要將佛像補好,她沿途行乞,得到了一顆金珠,非常高興,於是就去找一位有名的鍛金師,請他為佛像的金身修補。

鍛金師看到這顆金珠,又聽到貧女的發心之後,非常感動,他懷著恭敬之心將佛像補好,又娶了那位貧女為妻,兩人共同發願道:“願生生世世結為夫妻,並且與佛法結緣,全身真金色,恒受無上殊勝的妙樂!”

由於這樣的因緣,兩人在往後九十一劫當中,都在人中、天上受生,快樂無比,並且每一世身上都散發出金色的光芒,一直到釋迦牟尼佛住世的時候,都是如此。

玄奘道:“鍛金師便是佛陀的弟子摩訶迦葉,而那個貧女便是迦葉出家前的妻子。在靈山法會上,摩訶迦葉受佛陀正法眼藏之付囑,傳佛心印,成為禪宗初祖。尊者身上常放金光,能蓋過世間任何光芒,使之隱蔽不現,人稱‘飲光’。並於這一世徹悟成就。”

講到這裏,他又感慨地說道:“諸位請看,同樣是布施做佛事,梁武帝花費那麼多金錢去做,反被達摩祖師評為無功德;而迦葉尊者與貧女隻用一小顆金珠去做,卻能得到如此大的果報,其中的不同就在於一個‘發心’!梁皇雖然作了很多佛事,但卻經常計較、在意功德的多少,所謂‘有心為善,其善不揚’;而迦葉尊者夫婦,卻是基於一片恭敬之心,想要把破損的佛像補好,因此‘舍一得萬報’,而得到了極大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