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一次不告而別(文)(2 / 3)

接著,更多慌亂的生靈從他的身邊躥過。

玄奘心中感歎,畜生道雖屬三途,對環境變化的敏感度卻遠遠超過了人。

那條緊張的青蛇終於穿過這條溫暖的“道路”,下到黑乎乎的山穀裏去了。

此時玄奘的手已經握得麻了,他知道不能再耽擱,於是再吸一口氣,雙足蹬住崖壁,用力向上幾步,手臂一伸,當即抓住了那塊凸起的岩石。

好險!玄奘將身體緊緊貼在岩壁上,山風吹在身上一陣寒涼,他這才發覺,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最艱難的一段路走過,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喘了幾口氣後,玄奘手足並用一鼓作氣攀上了崖頂!

自從發現這個懸崖後,今天還是第一次登頂呢,按說應該很喜悅的。可是站在崖頂上,玄奘竟發覺自己並沒有預期的快樂。

唉!都是被那個黑色的太陽掃了興致。

何弘達已經麵對那個黑色圓球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了,他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就連玄奘走到他的身旁都沒有發覺。

“第一次看到居士這般為難啊。”玄奘先開了口。

何弘達嚇得差點跳了起來,回過頭來罵道:“你這小和尚!什麼時候也學會嚇唬人了?”

玄奘微微一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眼睛看著懸在天上的黑色日頭,隨口問道:“居士不是說,二十八宿是你的親戚嗎?怎麼連小和尚來了都不知道?”

何弘達哼了一聲:“山人在專心看天象,哪有工夫管你來不來!”

說到這裏,他突然注意到玄奘一身短打,白色短褐上濕漉漉的沾滿苔蘚,下擺也被扯破多處,看上去頗為狼狽。

“怎麼成了這副模樣?跟誰打架了?”

玄奘一指遠處的山頭:“居士可知那邊有個懸崖?玄奘便是從那崖底爬上來的。”

何弘達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苦笑道:“聽山人一句勸,別折騰了,折騰死了都沒用!瞧見這日蝕沒?隻怕朝廷又要有麻煩了。”

“日蝕是很平常的天象,跟朝廷有什麼關係?”玄奘當然知道民間關於日蝕的一些說法,但身為佛弟子的他並不太信。

“我說你這小和尚,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何弘達瞪著眼睛看他,“日蝕,陰侵陽,臣侵君之象,救日蝕所以助君抑臣也!”

玄奘眉頭微蹙:“如果真像居士所言,不管是不是真的,朝廷都會有所應對了?”

“可不是?”何弘達道,“就不知道他們會如何應對。”

“不會很殘酷吧?”玄奘不安地問道。

“難說,”何弘達道,“你讀過史書就該知道,有時候皇帝為了消除身邊的不安全因素,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搞不好,會弄的血流成河的!”

聽了這話,玄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不過,這兩個聰明人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帝國皇帝李世民現在已經忙得顧不得日蝕,他此刻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東突厥的身上。

八月初八,鐵勒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派弟弟特勒到長安進獻貢品。太宗非常高興,著意籠絡,賜寶刀、寶鞭,並對特勒說:

“你拿著我的寶刀、寶鞭,若是統屬的部族犯下大罪,就用刀斬決;若是隻犯小錯,就用鞭抽打!”

眼見得眾叛親離,頡利可汗大為驚慌,再次派使者前往長安,請求迎娶公主,修女婿禮節。

“娶公主?他想得倒美!”太宗冷哼一聲道。

他已經下了決心,以頡利可汗援助叛軍梁師都為借口,出兵征討東突厥,剛剛任命了兵部尚書李靖為行軍總管,張公謹為副總管,朝邊關地區進發。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又怎麼會去搭理東突厥的求親使者?

雖然寺中無人說起這些事,玄奘也已敏感地覺察到了風雲變幻,大戰即將來臨。

而戰火一旦燃起,什麼時候才能止熄呢?

從第一次上表到現在,他已經等待朝廷批文一年有餘,實在不想再繼續等下去了……

日蝕過後沒幾天,關中的氣候突然變得不正常起來。

先是一場暴雨,接著竟下起了冰雹,很多路人牲畜都被砸傷,田裏待收的莊稼頓時變得慘不忍睹。

冰雹過後,氣溫驟降,一夜之間,關中大地籠罩在一片白花花的嚴霜之中。

這場災難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很多人措手不及,田裏的莊稼大多被霜、雹毀損,每天都有人員和牲畜凍死的消息傳出。

何弘達恍然大悟:“原來日蝕應在了這場天災上!”

玄奘站在大覺寺門前,望著陰靄密布的天空,心中便如壓了塊巨石一般,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在他身旁,一個老人搖頭歎息著說道:“唉,今年的收成看來是沒什麼指望的了……”

“老百姓,苦啊……”另一個老人隨聲附和道。

看著兩個蒼老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街道盡頭,玄奘的心情越發沉重不安……

這場霜災的波及麵遠遠超出了玄奘的想象,不僅以長安為中心的關中地區顆粒無收,甚至中原一帶也都不同程度的遭了災,收成銳減了七八成。

長安城內居住著數十萬民眾,每天要消耗大量糧食。天災一來,農民自顧不暇,哪裏還有餘糧拿到城裏來賣?於是,糧價飛快地漲了起來。長安及附近城鎮開始麵臨絕糧的威脅,很多原本就窮困的人家更是斷炊多日。

城中各大寺院又開始開設粥棚,賑濟災民了。玄奘也拿出了預備西行用的盤纏,買米舍粥。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饑荒還是很快降臨並迅速蔓延開來。

好在現在已經不是亂世,長安又在天子腳下,因而人們倒也不甚恐慌,大家都在等待著朝廷發話,盡快拿出賑災方案來。

幾天後,大唐皇帝發出了一紙緊急詔令:長安城四門大開,任由災民出城,“隨豐就食”。

此令一出,長安城內一片嘩然!

災荒降臨,朝廷不說救災施賑,反而由皇帝親自下詔,鼓動首都百姓出城要飯,這話怎麼聽都有幾分滑稽的意味。

其實,太宗皇帝也是有苦自家知,由於前朝戰亂兵災的消耗,大唐的府庫本就不夠豐裕,他又剛剛給頡利可汗送了三分之一的“貢款”,國庫立刻變得幹癟起來。剩餘的錢糧還得維持朝政,還得養兵,以預備隨時可能爆發的戰爭。此外,那些因戰亂而毀壞的城池也需要重修。在這個時候,哪裏還有多餘的錢糧用來安撫災民呢?

然而總拖著也不是辦法,若是放任不管,災荒之後的饑民很容易鋌而走險,變成搶掠的流寇、造反的變民。何況受災地點還是國都長安,這麼多的災民聚集在長安城裏,一旦鬧出事來,可是件大麻煩。

萬般無奈之際,皇帝隻得采納大臣們的意見,下一道緊急詔令,鼓動缺糧的百姓自己想辦法,隨豐逐食了。

當長安的八百下淨街鼓響起來的時候,六街九衢的坊門都在這單調而冗長的鼓點聲中徐徐關閉,細細密密的雨絲也從天上落了下來。

玄奘依然站在寺門前,抬頭望著頭頂的天空,白茫茫的雨珠連綴而成,從不可知的蒼穹深處直垂而下,仿佛全都向自己的眼中落來。

下雨天特別能喚起人們的悲心,在很多人的眼中,這滿天的雨絲就如同塵世間憂傷的淚。

玄奘此時就是這種感覺,他在想,正因為世間是如此的苦,這雨才會下個不停吧?諸佛菩薩的淨土一定是不下雨的,在那裏,滿天的光明中,永遠都隻有醉人的香氣隨著花瓣飄飄落下……

人間的雨還在下個不停,玄奘心中的鬱悶也越積越深:這每一滴雨水,想來都是世間憂傷的淚所凝結;這雨中的每一位行人,心裏也都藏著不為人知的辛酸……

“奘師,你怎麼還在這裏?”一個小沙彌的聲音喚醒了他,“要關寺門了。”

“哦……”玄奘這才回過神來,衝那小沙彌施了一禮,便轉身回寺中去了。

大雄寶殿裏,帷幔曳曳,香火縈縈。玄奘合掌跪在蒲團之上,默默誦念著《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耽婆毗。阿彌利哆。毗迦蘭帝。阿彌利哆。毗迦蘭多。伽彌膩。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訶。”

這個不可思議的咒語,完整的名稱是《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又名《阿彌陀佛根本秘密神咒》,不過,人們更喜歡稱其為《往生咒》。

經中說: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誦此咒者,阿彌陀佛常住其頂,日夜擁護,不令冤家為害。現世安穩,命終任意往生。

一連三天,玄奘肋不沾席,始終跪在佛前誦持此咒,他不知道自己誦了多少遍了,金碧輝煌的佛祖端坐於巨大的蓮台之上,神態寧靜、眉目慈祥地俯瞰著他。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的眼中緩緩流出,滴在寬大的僧衣上。

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了,父母、師長、同修、饑餓中的百姓、死於戰火兵劫的冤魂,以及娑婆世界中一切苦難的眾生……他們的麵孔伴隨這殊勝的咒語,在他的眼前忽隱忽現……

就在這時,一個寧靜而又充滿悲憫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玄奘,你怎麼了,是什麼讓你如此悲傷?”

他抬起頭,眼前漸漸浮現出一個頭戴瓔珞,身穿白衣的女子,麵容絕美,神情沉定。

不知怎的,玄奘覺得,她像極了自己記憶中的母親。

或許,母親原本就是菩薩吧。

“菩薩,”他虔誠禮拜,傷感地說道,“弟子自幼親曆戰亂,眼見民不聊生。如今戰火止歇而天災又至。弟子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會有如此多的苦難?弟子又能為那些身處苦難的眾生做些什麼?”

“玄奘,你自幼舍俗出家,當深信因果。還記得在《維摩詰所說經》中,佛陀是如何開示舍利弗的嗎?心淨則佛土淨。”

《維摩詰所說經》是玄奘剛到淨土寺做童行時學的第一部經,他當然記得——

有一天,寶積菩薩向佛陀請教成就無上菩提的心法,當佛陀講到“隨其心淨,則佛土淨”的時候,舍利弗心中興起這樣的疑問:

“如果菩薩心清淨,看世界就清淨。那麼佛陀當年做菩薩的時候,難道他的心不清淨嗎?我想,不是菩薩心不清淨,而是這個娑婆世界不夠清淨吧?”

佛陀知道他內心的想法,就問舍利弗:“是日月不明亮呢,還是盲人看不見呢?”

舍利弗回答道:“當然是盲人看不見。”

佛陀說道:“眾生煩惱根深蒂固,所以看世界總不覺得它是清淨莊嚴的,其實世界本清淨,隻是你看不見罷了。”

此時,螺髻梵王也對舍利弗說:“你說這個娑婆世界不清淨,實在是大錯特錯。在我眼中的這片世界,就像自在天宮一樣莊嚴美好。”

然而舍利弗心中的疑問仍不能解,他說:“我看這世界,有高原,有山穀,有荊棘,有沙礫,土石山丘,到處充滿了汙穢,難道是我的眼睛看錯了嗎?”

螺髻梵王答道:“眾生修為不同,看世界才會有差別相。舍利弗,如果菩薩能以平等性智觀一切眾生,則必能見到娑婆世界也是美好的。”

為了印證這一事實,佛陀便以足趾按地——刹那之間,三千大千世界化為極樂國土,天雨曼陀羅花,七寶池中蓮花微妙香潔,微風吹動樹林發出美妙的聲音,有如百千種音樂同時俱作。在場的每一位菩薩,都發現自己坐在蓮花座上。

佛陀對舍利弗道:“你看,我們的娑婆世界本來就是這麼美好,可是眾生卻感覺不到。就好比在天上,大家同一食具吃飯,隨每人自身福德不同,飯色就有所不同。如果人心清淨,就可以見到這個世界美妙莊嚴的一麵了。”

佛陀說完話後,把足趾收回,娑婆世界又回複了本來麵目。

還記得第一次在經中讀到這個故事時,年幼的玄奘呆了很久,心想:照這麼說,天堂和地獄都在一處也沒錯。同樣的世界,隨每人自身福德不同,感受到的外相也不同。心靈聖潔的人感受到了天堂,心靈汙濁的人感受到了地獄。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景法師,法師連連誇他有慧根,並告訴他:“如果我們眼中見到的世界不夠美好,先不要埋怨這個世界,而應先觀照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夠不夠美好。”

可是現在,經中的開示並未讓他的心平複下來。

“弟子知道,世間的一切表相皆出自眾生的共業。可是,生死海中,眾生是如此的弱小,又有什麼能力逃脫?佛菩薩具足智慧,可以看到眾生在業網中掙紮,循環往複,無有止境。那麼,能否解開這張業網,讓一切眾生都不再為其所縛?”

菩薩輕輕歎了口氣:“這世間的眾生彼此間雖然糾纏不清,歸根到底都是獨立存在的。修行人能使自己歸於清淨已屬難得,又有什麼能力去解脫別人呢?”

“可是,菩薩不是普渡眾生的嗎?難道也無法解開這張業網?”

“菩薩普渡眾生,也隻是告訴眾生該如何去做,方可逃脫業網。至於解開……”

菩薩輕輕搖了搖頭。

玄奘心中一慟,不禁流下了眼淚。

“不必難過,”菩薩悲憫地看著他道,“世間苦樂相隨,有大痛苦的人,才能夠得到大智慧,大解脫。”

“弟子不明白,請菩薩為弟子釋疑。”

“汝心中還有所疑?”

“弟子心中有萬千疑問,難以開釋。”

菩薩輕歎一聲,溫軟柔和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回蕩:“世間萬法盛衰,端在人心起滅。玄奘,汝心中既有所疑,何不直上靈山,親問世尊?”

玄奘心頭一震,正欲再問,卻見朵朵蓮花自空中墜落,繽紛的花雨中,白衣菩薩悄然消失,整個大殿就此寂靜無聲。

一切仿佛是一場夢,玄奘不明白,剛才是菩薩真的出現了,還是他西行求法的心願太過執著,以至於心中起了魔障,做出這樣的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