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一次不告而別(文)(1 / 3)

?玄奘坐在書案前,正專心致誌地抄著什麼。

在他麵前攤著好幾頁貝葉經,上麵寫滿密密麻麻的梵文,這些經典都是他從波頗大師那裏借來的,他要抓緊時間將它們抄寫下來。

一個小沙彌進來稟報說:“法師,左仆射蕭大人來了。”

話音未落,蕭瑀的一隻腳已經踏進禪房。

“蕭居士請坐,”玄奘愉快地放下筆,起身讓座道,“怎不提前說一聲,玄奘該出門迎接的。”

“法師就不必客氣了,”蕭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單刀直入地說道,“瑀今日專為法師而來。聽說朝廷任命法師擔任莊嚴寺住持一職,法師拒絕了?”

“居士如何得知?”玄奘微笑著,遞上一盞清茶。

“這個任命,是老夫向聖上舉薦的,”蕭瑀端茶在手,很不高興地說道,“大唐國寺,皇家道場,難道還裝不下法師的心嗎?”

玄奘怔了一下,歎道:“大人如此抬愛,玄奘實在是愧不敢當。隻是玄奘年少識淺,不足以擔此大任。”

“年少識淺?”蕭瑀哼了一聲,“隻怕是推托之辭吧?”

“玄奘絕非有意推托,”看著麵前一臉冰霜的大唐宰相,他不禁輕歎一聲道,“蕭大人,玄奘一心想要西行求法,已經數次向朝廷上表。此事大人也是知道的。為何還要舉薦玄奘去當什麼住持呢?玄奘又如何能夠為了區區一個住持之位而舍棄求法的宏願,把自己綁在長安無法西行?”

“你說什麼?區區一個住持之位?”蕭瑀不由得一哂,“法師還真是年少輕狂啊。這可是皇家寺院!住持之位尊貴無比。你知道有多少高僧做夢都得不到這個位置嗎?”

“但是玄奘真的誌不在此。”

蕭瑀被這個年輕僧人搞得無可奈何,真是見過倔的,沒見過這麼倔的!

“你要取經求法,得到朝廷的批文了嗎?你有過所和公驗嗎?”

玄奘默然不語。

“瑀也知法師你心願宏大,可是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過於執著就是不智了!再者說,也未必外麵的和尚會念經,長安的高僧大德那麼多,有無數法會可供法師選擇,為何非要舍近求遠呢?”

玄奘道:“如果不能窮究佛法妙理,便是參加再多的法會,也無法悟解和闡釋經中之義。惟有一睹佛典真經,方能解開心中疑竇,除此別無它途。”

說到這裏,他抬頭望了一眼外麵的大雄寶殿,他很想告訴這位信奉佛教的宰相大人,佛像是假的,寶殿是假的,惟有真理永存。

“玄奘不惜舍身殉命去做這件事。想來聖上念我一片愚誠,會準我表文的。”

蕭瑀無奈搖頭,大唐朝廷即將在邊境發動戰爭,自己也是主戰派之一,這個時候,聖上能準你出關才叫怪了呢!

便是聖上準了你的表文,我蕭瑀也是要阻止的!

但是這話屬於軍事機密,自然不能在外麵亂說,哪怕是對一個有名望的高僧。

幸好,自己手上還有皇帝的退表,足以讓這個倔強的僧人知難而退。

“法師辯才無礙,老夫也不指望能夠說服你。聖上的批複來了,法師自己看吧。”蕭瑀邊說邊將退表從袖中取出,放在麵前的書案上。

玄奘心中一喜,等了這麼久,總算等到了一個批複,真是很不容易啊!

然後打開表文之後,他的心霎時變得冰涼,整個身子如墮冰窟。

皇帝的批文也是駁文,寫得極其簡單、明確,且措辭嚴厲,有著不容置疑的口吻。顯然,對於玄奘此刻要出關前往天竺,很是不滿。

“如何?”蕭瑀淡淡地說道,“法師這回該死心了吧?”

玄奘確實死心了,這一刻,對於請得朝廷的批準,他已經完全不抱希望。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公元627年,新年元日,太宗皇帝詔令天下,改元“貞觀”。

然而這個貞觀元年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不平靜的一年,無論是大唐還是突厥,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自打薛延陀、回紇、拔野古等十餘個部落揭竿而起後,頡利可汗就下決心血洗叛變的部落,他派大將欲穀統領十萬雄兵,企圖一舉踏平回紇部落。

回紇部落總共隻有十萬人,能夠用於戰鬥的不過五千人,跟突厥的十萬騎兵相比,無異於雞蛋碰石頭。然而天下的事情常常出乎人們預料,回紇與突厥軍隊戰於馬鬣山,居然大敗突厥十萬騎兵,贏得了一場輝煌的勝利!

“你們聽說了嗎?”大覺寺中,一位前來上香的居士繪聲繪色地描述著,“帶領回紇軍隊打敗突厥人的那個首領,名叫菩薩!”

“菩薩?想必會些法術吧?”有人湊趣道。

“法術倒不見得有,”那位居士道,“不過,很多人都說,這位菩薩將軍‘勁勇,有膽氣,善籌策,每對敵臨陣,必身先士卒,以少製眾。’看來果然不假啊。”

“我也聽說了,”又有一人道,“突厥大將欲穀率殘兵向天山方向撤退,菩薩將軍縱兵追擊,再次大破突厥軍隊!”

“如果說來,那位菩薩將軍比真菩薩還厲害啊!”

“咳,咳!我說你們這些後生,都在胡說些什麼呀!”一個老人咳嗽著踏進寺門,“突厥人啊,那還用說嗎?壞事做盡,弄得天怒人怨,連老天都不幫他們!這不,聽說今年又發生大雪災了,死了好些牲畜,全國發生大饑荒。這個頡利啊,他不想著救災,反而增加賦稅,咳,咳,你們說說看,這不是作孽嗎?他能打勝仗嗎?”

“是啊,”人們點頭附和道,“聽說前些日子,頡利可汗曾經派出四員大將,率幾十萬大軍,鎮壓薛延陀部的反叛,照樣被打得大敗!”

“這就叫作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老人感歎著說道,“還有啊,你們別老拿那些打仗的家夥跟菩薩比,他們都是殺人的,菩薩可是救人的。你們說,這能比嗎?咳,咳,這老天,可真夠冷的!咱們還是求求菩薩,保佑大家別得病吧。”

“老人家,我看您就受涼了,”先前那位居士笑著說道,“這種天氣,還是多休息少走動吧。”

蕭瑀踏著積雪來到大覺寺,迎麵正碰到玄奘,隻見他身著一件粗布舊袍,背上背著個柳條筐,正要出門。

“蕭大人。”看到蕭瑀,玄奘單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禮。

蕭瑀回禮後,隨口問道:“法師這是要到哪裏去啊?”

“驪山。”玄奘恭敬地答道。

蕭瑀抬頭看了看天,空中陰雲密布,隨時都可能再降雪,這樣的天氣無論如何都不適合登山。

他突然想起前幾天玄奘還向有關部門申請過所,說是要去蜀地看望兄長,結果仍然遭到拒絕。這會兒,他該不會是想偷著走吧?

“法師去驪山做什麼呢?”

玄奘從蕭瑀的眼中看出了幾分不信任,但他並不在意,隻是淡淡地說道:“這段日子天氣驟寒,很多居士都得了病,玄奘去山上挖些草藥來。”

“這麼冷的天,山上還有草藥?”蕭瑀奇道。

“有,”玄奘道,“都在土裏埋著。”

“山上寒氣猶甚城中,法師衣著單薄,也要小心不要受寒才好。”

“多謝大人關心,大人請先去客堂喝杯熱茶吧。”玄奘說罷,單掌施了一禮,便徑直朝門外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蕭瑀眼中不禁現出幾分憂鬱。

看來,這位倔強的法師還是沒有放棄西行的念頭。隻是,在如今這樣的非常時刻,他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

蕭瑀搖了搖頭,這法師也不知是怎麼想的,都這時候了還不死心,硬要執著於根本就不可能實現的事情,真是何苦來哉呢?

由於東突厥已陷入嚴重的困境,因此這段日子以來,許多文武官員再次上書太宗,建議利用這一難得的時機,發動進攻。

對於這一提議,太宗不置可否,他心裏很清楚,現在還不是時候。

盡管已經內外交困,狼狽不堪,頡利可汗仍然沒有放鬆對大唐帝國的警惕。距離渭水之盟僅僅一年,又遭遇到各部族反叛與雪災饑荒,頡利自然會想到大唐軍隊乘虛而入的可能性。這段日子,他便以狩獵為名,率軍南下,直達唐帝國的邊境朔州,積極備戰。

因此,太宗皇帝選擇了不動聲色,他仍在厲兵秣馬,等待最佳的時機。

冬去春來,突厥人統治下的諸遊牧部落的叛亂範圍還在不斷擴大,其東部的奚、霫、契丹等部落也紛起反叛,脫離突厥汗國,歸附大唐。

而在北線戰場上,突利可汗的軍隊遭到薛延陀、回紇的重創,幾乎全軍覆沒,突利單身逃回。頡利可汗本來就與其存在矛盾,一怒之下,將突利軟禁起來,甚至鞭打一頓。

受到汙辱的突利可汗一腔怨氣,從此走上與頡利的決裂之路。事後,頡利可汗三番五次向突利要求調用其部隊,都被突利一口回絕。

更令頡利吃驚的是,突利竟然上書給唐朝皇帝,請求前往帝國首都長安朝見天子。

接到突利可汗的上書之後,太宗非常高興,在朝中對大臣們說:“當年突厥強盛時,控兵百萬,憑臨中土,可是如今卻驕奢恣肆,導致眾叛親離!你們看,如果不是因為走投無路,突利如何肯自請入朝?朕聽到這個消息後,真是既喜又懼,你們可知這是為什麼呢?”

說到這裏,他不待臣子們回答,便自己說出了答案:“突厥衰落了則邊境安寧,所以朕高興!但如果朕因為驕傲而做錯事,他日也可能會像突厥那樣衰落,這能不令人深感畏懼嗎?所以各位一定要不惜苦諫,以彌補朕的不足之處。”

然而突利可汗還沒來得及動身去長安,頡利便發兵征討,兩位可汗大打出手,內戰愈演愈烈。

突利的實力不及頡利可汗,漸漸落入下風,到了四月十一日,連吃敗仗的突利可汗向大唐王朝緊急求援!

老謀深算的太宗皇帝料定突厥的內亂將越演越烈,他決定先忍耐一下,靜觀北方局勢的變化。

果然不出所料。十天後,即四月二十日,契丹部落前來投降。

這一下,頡利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派遣使者到達長安,與唐朝政府談判,要求交出契丹人的領袖,並以隋滅群雄中惟一未被擊滅的梁師都為籌碼做為交換。

梁師都自打公元617年起兵,至今已經十二年,因為有突厥人的支持和庇護,才苟延殘喘到現在。如今,他的主子準備拋棄他了。

頡利可汗滿以為他的這個交換條件,李世民一定會同意。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再一次打錯了。麵對突厥使者,大唐皇帝嚴正地說道:“契丹與突厥是兩個部族,現在契丹人前來歸降,突厥人有什麼理由前來索人?梁師都乃是中國人,盜取土地,暴虐百姓,突厥卻接納庇護他,我大軍興兵討伐,突厥軍隊便來解救,這是什麼道理?現在梁師都早已是魚遊沸鼎,我根本就不擔心解決不掉他。就算我暫時不能解決他,也絕不會拿前來歸附的契丹首領去做交換的!”

這一番話義正辭嚴,直說得突厥使者無言以對,隻得悻悻而退。

不過,頡利可汗的這一行為倒是提醒了太宗皇帝——好哇!朕一直為找不到進攻突厥的借口而煩惱呢,卻忘了你們至今還在支持叛賊梁師都,這難道不是個絕佳的借口嗎?

八月初一,天高雲淡,又是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整個秦嶺都被塗沫上了一層絢麗的金黃色。

玄奘身著白色短褐,附身於陡壁之上,雙手抓住一根樹藤,單薄的衣服被汗水緊緊地貼在身上。

他還需要再攀丈許才能到達崖頂,而在他的腳下,直直的山穀一片幽暗,深不見底,讓人心中發毛。

這個懸崖是他兩個月前采藥時無意中發現的,此崖從山穀間直直突起,高不見頂,整個崖壁光溜溜的長滿苔蘚,崖壁間草木極少,幾乎找不到可以借力攀緣的地方。

玄奘一見此崖就極為喜愛,當即脫去外袍,將袖子挽到肘上,又在山穀間采集了些結實的樹藤,編成兩條長繩,係在腰間,足足費了大半日的功夫,也隻攀上了數尺。

想不到這長安近郊的秦嶺山間,竟然還有這麼好的地方!既如此,那就沒必要在沒有過所的情況下,冒險去跑什麼蜀道了。

於是,近兩個月來,玄奘每天都來此攀爬,每天都能比前一天上得更高些。佛家特有的禪定訓練使他一點兒都不著急,耐心總結經驗,爬到實在上不去了,就抓著長繩滑下來。

今天看起來運氣不錯,他抬頭看了看上麵,距離頭頂不足兩尺遠的地方,有一塊凸起的岩石,隻要抓住它,就可以一鼓作氣攀上崖頂了。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千萬不能摔下去!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氣,手心裏已浸滿汗水。

突然,原本明亮的天空竟毫無征兆地黑了下來!

玄奘吃了一驚,今天怎麼天黑得這麼早?

他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攀山攀得忘了時間,以至於太陽落山了都不知道。但是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就被他自己給否決了,他非常了解自己估算時間和距離的能力,沒來由的怎麼可能出現這麼大的偏差?

會不會是要下雨了?玄奘忍不住抬起頭,望著天空中越來越低的雲翳。

不像!這不是一般的陰天,而是提前進入了黑夜!

這時,他看到了一個圓球,黑色的圓球,很詭異地懸在空中……

日蝕!呆望良久,他才終於想到了這個詞。

他能想象得到,在另一個山頭上,何弘達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天上那個黑色的太陽。

自漢代以來,太陽便被認為是君王的象征。發生日蝕,就表示君主受到侵犯,皇帝將有災難。

然而另一方麵,日蝕也被認為是皇帝做了錯事後,天顯異象以示警告。

這次的日蝕,究竟是什麼征兆呢?

一條碧綠的蛇沿著長繩出溜下來,直接盤在玄奘赤裸的小臂上,赤紅色的小眼睛緊緊盯著這個人類,嘴裏不安地吐著信子,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

它大概是怕我將它甩下去吧?玄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