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不平靜的武德九年(文)(1 / 3)

?這是一個悶熱而又令人焦燥的夏天,許多修行者的心態都受到天氣和朝廷壓力的雙重影響,開始變得浮躁起來。

和玄奘同去攀山的僧人數量越來越少,大家都說,朝廷已經打算滅佛,是絕對不會同意僧人們出關的,還是好好想想一旦被勒令還俗該何去何從吧。

的確,這些日子,僧人們最關心的就是皇帝的《沙汰佛道詔》何時付諸實施,諾大的京城,隻保留三座寺院,這也就意味著,至少有七八成僧人將會被強製還俗。

對此,僧人們毫無辦法,隻能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這幾乎是不可抗的命運。

在生存的壓力麵前,戒律變得極為脆弱,很多僧人開始為未來的還俗生活做準備,京城各大寺院裏幾乎每天都在丟東西,初時還隻是些麵粉、衣服什麼的,後來就有人開始偷拿法器,甚至連佛像身上的金屑都有人刮,對此,一些老僧深感痛心。

但也有些修為至高之人,在此等情形下繼續著自己的修行,他們心如止水,以自己的行動為弟子和信眾們做出表率。

對於這些大德,玄奘深感敬重。他遊學四方,早看到佛門內部存在的各種問題,看到了那表麵輝煌的背後隱藏著的越來越多的痼疾。精通醫術的玄奘,卻對佛門的疾病束手無策,因為這些痼疾都是由來已久,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這麼多問題存在,爆發是遲早的事,朝廷的詔令隻不過起到了助緣的作用。

佛法凋零,人心喪亂,如果能到佛國取到真經,用真正的佛法來浸潤人心,或許可以挽回這一切吧?

玄奘從未像現在這樣,急切地想要出行。

他仍在等待,等待著朝廷對他的表文的批複,與此同時,繼續為西行做著各方麵的準備。

為了讓小白龍也得到鍛煉,他每天白天騎馬出城,先策馬跑上一圈,再將小白龍單獨放在外麵,然後自己去攀驪山;傍晚下山後再召回白馬,去波頗大師處學習梵文經典。

在這段日子裏,他也看到了一些高僧為保護佛教而采取的相對積極的作法。

就在智實圓寂不久,莊嚴寺沙門靜琬大師也示寂了。這位老法師性格內向,多年來一直呆在驪山之上獨自潛修。

前些日子,他突然返回莊嚴寺,宣布即將示寂,並告訴寺中僧人,他在驪山的草棚中留下了許多經文。

大師往生後,莊嚴寺的僧人們並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莊嚴寺藏經閣的經文多得數不清,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僧又能留下什麼孤本不成?在這樣的非常時刻,寺中雜事實在太多,誰還顧得上這個……

隻有玄奘依言來到大師在驪山的修行之所,那是一個偏僻山穀中的草棚,一溜排開。玄奘推開柴門,剛一進去,頓覺呼吸都為之一滯!

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的石經,沉重的石條上刻滿經文。原來,這些年來,大師竟然一直都在刻經,所刻石經已滿七室!

麵對那一塊塊浸滿心血的石經,玄奘感慨萬分,他知道,大師這麼做的目的,可不是為了積什麼功德。很顯然,他在數年前就開始擔心有法難降臨,於是提前采取了行動,將大量經文刻在了石頭上。

大師期望用這種方式,盡可能地使這些經典避開王難,流傳後世……

玄奘在草棚中住了一夜,他用自己的心靈同這位一直寂寞地刻著石經的老法師對話。

在空明的禪定中,他進入彌勒菩薩的兜史羅天,見到了這位大師,他問大師:“真的會有法難發生嗎?”

大師微笑不語。

清晨,玄奘披著一身晨露,走出山間的草棚。

行不多遠,竟在山巔處見到了一位故人——

“何弘達居士!”

多年不見,這位占星家竟一改往日的懶散模樣,換上了一件幹幹淨淨的術士長袍,過去那頭總是披散著的長發也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三絡胡須飄在胸前,整個人看上去頗為爽利。

唯一不變的是,站在山頂處的他,手中還提著他那隻寶貝酒壺。

見到玄奘,何弘達也非常高興:“小和尚,快上來!”

玄奘將小白龍牽到離山頂不遠的一處開闊地,讓它自行吃草。自己則爬到山頂,仔細打量著這位久未謀麵的占星家:“能在這裏見到居士真是太巧啦,居士這些年來過得還好?”

“還不錯吧,”何弘達笑道,“你說巧,我卻不覺得巧。前天夜裏,山人我夜觀天象,就知道定能在這驪山之上見到一位故人,因此昨天傍晚特地趕在城門未關之前出了城!”

玄奘微微一笑,盤坐下來:“居士還在占星麼?”

“不占星,還有什麼好做的?”何弘達也在玄奘對麵坐下,“長安可是個好地方啊,朝廷又重術士,我在坊中開了家占星館,每日裏忙都忙不過來,不得已,幹脆收了幾個弟子,替我看著攤兒。”

“怪不得看居士的模樣都比以前不同了。”玄奘笑道。

“哪裏不同?”何弘達問。

“我觀居士現在有了幾分仙氣。”

何弘達哈哈大笑。

“小和尚的模樣不是變化更大?”他眯著眼睛打量著玄奘,“雖說佛相我還沒有見著,不過長高了,也壯實了許多。上次我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麼大點兒——”

說著,他伸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現在倒好,比我都高了。”

其實何弘達身材瘦小,十年前的少年玄奘都不見得比他低,現在的玄奘站到他麵前,足足高出他半個腦袋。

“居士收了得意弟子,可喜可賀。”玄奘合掌道。

“啥弟子,一群夥計罷了,”何弘達歎道,“占星是需要悟性的,不是誰都能學。唉,我這輩子遇見的最有悟性的小子,就屬你這小和尚了,要是你肯做我的弟子……”

“居士又在說醉話了。”玄奘笑道。

“我可沒有講醉話!”何弘達晃了晃手中的酒壺,解釋道,“山人昨晚真的是觀了一夜的星象,就是為了算算跟你這小和尚到底有沒有師徒緣份。唉,可惜啊可惜……”

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玄奘倒覺得好笑:“這種事情也需要算?居士可真是喝多了。”

“小和尚別把話說那麼滿,”何弘達斜了他一眼道,“你難道不知道當今聖上下詔沙汰僧道的事嗎?這道詔令一旦實施,七八成的僧人都得還俗!山人就是算算,你這個小和尚是否也會被勒令還俗?”

“結果如何?”玄奘問。

“結果?嘿嘿,結果就是,如果王命真下來的話,你鐵令是要還俗的!”

聽了這話,玄奘心裏一陣難過。

何弘達算得準不準暫且不說,但說自己定會被勒令還俗卻是八九不離十。上次辯論他已經讓皇帝很不爽了,在大覺寺的那番談話更是火上澆油,再加上連續上了兩次表文請求出關,都沒有得到批複。看來,當今天子極有可能借這次沙汰僧道之機,逼他脫了這身僧袍!

“那又怎麼樣呢?”他低低地說道,“就算寺院被拆毀,經書被梵燒,僧人們被逼還俗,佛依然是佛,玄奘也永遠是佛門弟子。王命再大,也有他不及的地方。”

他又想起李淵那雙渴求長生而不得的眼睛,那種絕望的目光,好像是求著這個小和尚說謊似的。玄奘堅信,就算自己被勒令還俗,都不會有那種絕望的感覺的。

但不管怎麼說,他心裏還是有些傷感,脫了僧衣倒沒什麼,這畢竟屬於外相,隻是取經求法的心願,今生怕是難以實現了。

“你這小和尚,可真夠執著的,”耳邊傳來何弘達無奈的聲音,“我就不明白了,這當和尚有什麼好的?”

見玄奘神色黯然,他又笑道:“好了,現在你不用擔心了,這道詔令怕是來不及實施了。”

“為什麼?”玄奘抬起頭,奇怪地問道,“當今天子的詔令,怎會來不及實施?”

何弘達又做起了他那招牌似的動作,提起酒壺往嘴裏灌了一口,然後神秘地一笑:“這事兒啊,想必你佛是知道的,又或者就是他安排的也未可知,但他不會告訴你。”

“你少故弄玄虛,”玄奘臉一板,“快說!”

“好,好,跟你說便是,”何弘達又往嘴裏灌了一口酒,壓低聲音道,“朝廷內部就要發生一場地震了。嘿嘿,外戰結束之際,便是內鬥開始之時。此言真實不虛啊!”

玄奘臉色一沉,他當然明白何弘達這話的意思。

“難道大唐也逃不過這個宿命嗎?”

“當然逃不過,”何弘達笑道,“人性如此,誰都逃脫不了。”

他自得地喝著小酒道:“要說這事兒拖得時間可不短了,早該到了見分曉的時刻。說不定就在今天,又說不定已經有了結果。這可是天機哦。”

說罷悠哉遊哉地躺了下去。

玄奘猛地站起身來,轉身便要下山。

“你現在下山,怕是進不了城的!”何弘達在他身後喊道。

但玄奘頭也不回,牽了小白龍就往山下走去。

“這小和尚,猴急的性子,還學佛呢。”何弘達笑著,又往嘴裏灌一口酒,便再次躺在了石頭上。

長安西部的延平門前,一大群準備進城的人將這裏圍得水泄不通,城門緊閉,士兵比平常增加了數倍。

“聽說了嗎?”有人小聲地議論,“太子跟秦王打起來了!太子一刀砍死了秦王!”

“錯了!”另一個人說,“是秦王砍死了太子!”

“不對不對,是秦王用箭射殺了太子!”又有一個人過來插言道。

“不會吧?”有人感到不可理解,“他們可是親兄弟啊,怎麼會打起來?”

“切!”前麵那人不屑地說道,“皇宮裏哪有什麼親兄弟啊?都是你死我活的!”

“管他誰殺了誰呢,這跟咱們老百姓又有什麼關係?”

“誰說沒有關係了?”一個老人慢悠悠地說道,“城門不開,你想進卻進不去,裏麵的人想出又出不來。你說有沒有關係?”

“說的是啊,”人們憂愁地說道,“看來今天這城門是不會開的了,咱們就別呆這兒傻等著了。”

……

人群中陸續有人離開,又不斷有新的人過來,相互打聽著城中的消息,有些人顯然有急事,坐立不安,滿臉都是焦急的神色。

玄奘呆立片刻,決定去別的城門看看,他騎上小白龍,從城西的延平門一口氣跑到城南的安化門。誰知這裏士兵更多,聚集在城門口的老百姓也都在紛紛議論著城裏發生的變故。

這一天,正是武德九年的六月四日,震驚朝野的玄武門之變爆發,皇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雙雙被殺,秦王世民奪取了政權。

聽著眾人的議論,又看了看緊閉的城門和門樓上全副武裝的士兵,玄奘知道,今日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進城了,隻得再次轉身離開,回驪山找那個牛氣哄哄的占星家去了。

“居士是怎麼知道朝廷有變的?”一見何弘達,玄奘便忍不住問道。

占星家神秘地一笑:“我何弘達是誰?天上的二十八宿都跟我是親戚,有什麼事情看不出來?”

“貧僧不信。”玄奘直截了當地說道。

“信不信由你,”何弘達晃動著手中的空酒壺,看上去洋洋得意,“但山人隻能這麼講。”

他轉過臉,看著玄奘,用少有的正經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道:“雖說天地萬物廣博無盡,世事變化卻也不是完全不能揣測。怎麼樣小和尚?願意跟我學觀星嗎?”

玄奘搖搖頭:“佛家信命不認命。”

“好一個信命不認命啊,”何弘達懶洋洋地躺在石板上道,“你或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未必能改變眾生的宿命吧?”

玄奘心裏一動,走過來坐在他的身邊:“那你能否看出,我最近想幹什麼?”

“這你可給我出難題了,”何弘達坐了起來,“你一個小和尚,腦袋瓜子又靈便,我怎麼知道你想幹什麼?”

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半開玩笑地說道:“哦,我知道了!這段日子佛道的口水仗打得不可開交,差點讓你們佛門遭受到滅頂之災啊!小和尚該不會是心中懷恨,在想著該怎麼滅了那幫道士吧?”

“阿彌陀佛!”玄奘誦了聲佛號,“佛門弟子,首先要做的是自心清淨,怎麼可能想這個?你猜都不好好猜。”

“我向來是不會好好猜的,”何弘達美滋滋地晃動著酒壺,“還是小和尚自己說吧,你想幹什麼?”

“我最近想西行,居士既然會觀星象,就請幫我看看,能不能成行?這一路上順不順利?”

“西行?”何弘達終於放下了酒壺,皺了皺眉毛,“長安往西可就到秦州了,那兒的佛法也不算昌隆啊,比長安差遠了。你去那兒幹嘛?”

“不是去秦州,還要往西。”

“再往西?蘭州?涼州?那不就過了黃河了?”何弘達笑道,“聽說河西一帶突厥人鬧得凶啊,還有吐蕃人……莫非小和尚想去從軍?”

“居士不要瞎猜了,”玄奘道,“貧僧要去的地方,是天竺。”

“你說什麼?”何弘達的眼睛立即瞪得老大,差點把酒壺給扔了,“就是……那個生出了佛爺的地方?”

玄奘垂目不語,算是回答。

“我說小和尚,你沒發燒吧?”何弘達伸手便去摸玄奘的腦袋,被玄奘輕輕避開。

“西行取經是玄奘自少年起就有的夙願,玄奘已經兩次向朝廷具表,申請過所出關,現在就等批複了。”說到這裏,他突然看到何弘達略帶嘲弄的目光,立即想起了一件事,“是了,如今朝廷出事,新君即將登基,我可能要第三次上表了。”

他第一次將朝廷的事情同自己的事情聯係起來,心中說不上是喜是憂。喜的是,一旦新君登基,很可能便不會沙汰佛道了,自己的上表也有可能得到批複;憂的是,朝廷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不知道會不會禍及百姓?

看著玄奘認真的神色,何弘達總算明白他不是在開玩笑,心中越發覺得難以理解:“我說你這小和尚,是怎麼了?好端端的,不呆在廟裏念你的經,卻要大老遠地跑去找一個虛無飄渺的國家,你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

“居士方才還說,世事變化並非不能揣測呢,再說玄奘隻是讓你幫忙看看而已,居士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誰說不肯了?”何弘達笑道,“看看當然是可以的,不過你一個小和尚,又不是什麼帝王將相,天上可不一定有你的星啊,到時候看不出來,可莫怪我不靈。”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居士肯看,玄奘就感激不盡了,怎會責怪居士?”

夜幕降臨,清涼的山風趕走了白天的暑氣,吹在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自在。

玄奘與何弘達依然坐在山巔上,頭頂是晴朗無雲的天空,漫天的星鬥就環繞在他們身周,構成了一副美麗而又魔幻的畫麵。

“小和尚有點門道啊……”何弘達仰望星空,有些難以置信地說道,“從星象上來看,你的這次西行,應該是沒啥問題的。”

“真的嗎?”如此好的預測,玄奘倒有些不敢相信了,“居士白天還說,我非帝王將相,天上沒有我的星呢。”

“所以說你邪乎呢,”何弘達道,“怪就怪在天上還真有你的星!該不會是——”

他扭頭看了看玄奘,壓低聲音,壞笑道:“你將來會做皇帝吧?”

玄奘嚇了一跳:“你這神棍,胡說些什麼?!”

何弘達哈哈大笑:“放心吧小和尚,山人平常是喜歡開開玩笑,有時無聊了,也騙騙出家人玩兒,可還真沒騙過你呢。”

玄奘輕輕舒了一口氣,他是佛教學者,明白緣起性空的法理,原本不相信算命占卜之事。但隻要是人,總歸還是喜歡聽些吉言的。

更何況,眼前這個占星家確實有些邪門,他的預測常常驚人的準確。

“山人再幫你看看啊,”何弘達興致勃勃,又把眼睛瞄向了星空,“嗯……你大概騎著一匹紅色的老馬,瘦瘦的,鞍橋上有塊鐵……”

“這也能看出來?”玄奘更覺驚訝。

何弘達又得意起來:“山人早跟你說過,二十八宿是我親戚,常跟我一塊兒喝酒的!你當我這個占星家是沽名釣譽來的嗎?”

“原來是大仙,失敬失敬。”玄奘合掌笑道。

何弘達也毫不客氣地拱手:“好說好說。”

“不過這回大仙可看走眼了,”玄奘道,“我會騎小白龍去的。它可是既不瘦,也不老,毛色更不是紅色的。”

“小白龍?就是你那匹漂亮得不象話的馬?”何弘達一指在他們身下不遠處安詳入夢的小白馬,“名字倒是起的挺好聽,可我怎麼看它活不了多久了呢?”

“大仙莫開玩笑,”玄奘不高興地說道,“馬可以活到三四十歲呢,小白龍才九歲,正值青春鼎盛。”

一匹馬五歲成年,從這時起一直到十五歲,是它建功立業的最佳年齡。十五歲以後開始走下坡路,二十歲以後開始掉牙,從此步入暮年。若無天災人禍,多數馬可以活到三十歲以上,甚至有的能活到四五十歲。

九歲的小白龍相當於人類年齡的二十七歲,絕對的黃金時期。

“莫非真看走眼了?”何弘達揉著眼睛,嘟囔著,“不過從星象上看,你騎的確實是匹紅馬啊……”

夏季氣候多變,本來還好好的天氣,突然就烏雲密布,滿天星鬥皆無。緊接著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霎時間,處於山巔處毫無遮攔的兩人一馬就被澆成了落湯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