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何弘達抱著腦袋就往山下衝,“呆在山頂易被雷擊!”
這道理玄奘也懂,兩人狼狽地衝下山頂,躲進樹林。
雷聲震耳欲聾,距他們不遠處的一棵樹不幸被擊中,冒出了火苗,睡夢中的小白龍被驚醒,恐懼地嘶叫起來。
看來,這片樹林也不是什麼安全之處,玄奘說聲“隨我來!”便將一路上不停抱怨的何弘達領到了那個看上去頗為隱秘的草棚。
“呼~呼~”何弘達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進草棚就岔了氣,大叫起來,“這麼多的石經!小和尚,你刻的?”
“居士太高看玄奘了,”玄奘一邊將馬牽進草棚,一邊說道,“這些石經都是大德靜琬留下的,大師是擔心一旦發生法難,紙質經文難以保存。”
“天哪!執著的和尚還真是不少。”何弘達用力擰著衣角上的水,驚歎道,“乖乖,這得刻多長時間啊?”
玄奘默然不語,心中充滿了對這位高僧的敬重。
何弘達饒有興味地從這些石經麵前走過,一麵欣賞,一麵不住地搖頭讚歎道:“在石頭上刻經,嘖嘖,這功夫下得可真不小!不過,山人我說句晦氣話啊,經文寫在紙上固然不易保存,刻在石頭上就好些了嗎?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家罷了。這些東西刻起來困難,毀起來卻是輕而易舉!真要是有法難,你當能保得住嗎?”
“這個我也知道,”玄奘憂鬱的目光掃過這些石條,“玄奘想將這些石經運到一個隱秘一點的地方去保存,這樣至少安穩一些。”
“安穩?哪裏安穩?”何弘達笑問道。
“比如,山洞什麼的。”玄奘一麵說,一麵看著何弘達。
何弘達被他的目光嚇了一跳:“小和尚!你該不會是想讓山人幫你出苦力吧?”
“這算什麼苦力?”玄奘道,“搬這些石經總比刻這些石經要容易得多吧?居士就當陪玄奘鬆鬆筋骨,不好嗎?”
“不好!”何弘達大叫起來,“鬆鬆筋骨?你說得倒輕巧。這麼多石頭,要搬到何年何月?!再說了,他刻經費不費勁關我什麼事兒?我是個占星家,不是和尚!”
“你這個占星家也就這麼回事了,”玄奘淡淡地說道,“連快下雨了都沒占出來。”
“誰說我占不出來?我隻是沒注意而已!”何弘達急辯道。
玄奘認真地說道:“貧僧把居士帶到這裏來,就是當你是自己人了。居士方才也說了,要摧毀這些石經其實是輕而易舉的。”
何弘達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和尚是怕萬一出什麼事兒,我會把這地方說出去。放心啦,怎麼說佛門對我也有些恩德,我何弘達雖說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卻也不是忘恩負義之輩吧?”
“好吧,”玄奘微微一笑道,“居士不想搬,就不搬吧。過幾日城門開了,我叫幾個師兄弟過來一起搬。”
何弘達終於長舒了一口氣,悻悻地說道:“嚇我一跳!小和尚可真是用心不善!”
玄奘在驪山上住了兩日,估計城中局勢應該穩定了,便同何弘達一道下山。
“看到那座烽火台了嗎?”何弘達指了指遠處驪山繡嶺的最高處,“那便是‘烽火戲諸侯’的典故的出處了。”
“哦?”玄奘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原來這典故發生在驪山。”
據說西周晚期有一位暴君周幽王,為搏寵妃褒姒一笑,在無戰況的情況下竟派人點燃了烽火台上的烽火!各路諸侯以為天子有難,急忙率兵趕往鎬京。褒姒站在城樓上看到諸侯的狼狽相,開懷大笑。諸侯們得知自己被戲弄,憤悶不已。
不久,犬戎入侵鎬京,幽王點燃烽火。諸侯以為天子再次戲弄他們,都不理會烽火警報,結果周幽王被犬戎所殺,西周滅亡。
由周幽王,玄奘又想到了當朝天子。身為帝王,確實是人間福報的頂點,可最終又能怎樣呢?如果說當年幽王罷命之際,還會有些許悔恨的話,卻不知當今天子在得知親生兒子為爭奪皇位自相殘殺的消息時,做何感想?
“小和尚想什麼呢?”何弘達見他麵色凝重,忍不住問道。
“我在想,那位剛剛失去兩個兒子的天子。”玄奘道。
“想他做什麼?”何弘達笑道,“老百姓失去兒子的更多,不比天子更可憐?”
“說的也是,”玄奘歎道,“能當上天子是有很大福報的,陛下希望永遠這樣,他拒絕麵對死亡。在大覺寺裏,他曾向我問起長生之道,我說沒有,他非常失望,甚至發了脾氣,對我說:‘你們解決不了我死的問題,卻還要衝淡我生的樂趣!’”
何弘達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天子說話可真是直截了當啊,怪道要下令逼你們這些和尚還俗呢。不過你這小和尚也是,你就順著他的話說幾句,哄他高興一下不就完了嗎?要我說,陛下沒當場拿下你的腦袋,還算他是個明君。”
玄奘苦笑:“陛下不明白,就算真的長生了,他也不見得能永遠當皇帝。佛說世事無常,即使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能逃脫因果的法則。天子是有福報,可再多福報也有用完的一天,福享盡了,後麵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這話說的是啊,”何弘達道,“難怪你們佛祖要舍太子之位出家修行呢。”
“居士錯了,”玄奘正色道,“佛陀這麼做,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一切眾生!”
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長安城高大的城門出現在了眼前。
望著那雄偉的城門樓,玄奘心中暗想:不知天子現在是否醒悟?他還想長生嗎?就這樣一直活著,真的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情嗎?
長安城內,人們都在悄聲議論著前兩天發生的事情。
一位來大覺寺上香的居士心有餘悸地對玄奘說:“太可怕了!我一早出門,就看到滿大街上全是兵士,揮動著武器驅趕行人。幸好住的離大覺寺近,拐個彎就過來了,在佛祖跟前,心裏總歸踏實些!聽人說啊,玄武門附近全是血,太子和齊王兩家,上上下下都被秦王給殺絕了!”
也有膽子大甚至對此事件感到興奮的人,描述起來繪聲繪色猶如親曆:“太子看到秦王時,撥馬就往回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秦王提著弓箭就追了上去。要說齊王才真夠窩囊,想朝秦王放箭,連拉了三次弓都沒拉開!秦王就不同了,力挽強弓,弦拉滿月,一箭就射穿了太子的後心!”
這些話裏明顯有添油加醋的成份,但玄奘還是感到極度的震驚。
當年隋帝國的楊廣就是靠發動政變上台的,宇文化及誅殺楊廣時,這是最現成也是最有力的一條罪名。沒想到曆史這麼快就重演了,難道新興的大唐王朝也要像隋帝國一樣短命?難道剛剛鬆了一口氣的百姓又要經曆一場血腥的災難?
一念及此,玄奘便深感憂鬱。
幸運的是,李世民畢竟不是楊廣,他有著極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很快便控製住了京城的局勢和輿論,長安百姓的生活基本沒受這場政變的影響。
而且,出於穩定壓倒一切的原則,他又取消了父皇那紙尚未實施的《沙汰佛道詔》,在以父皇名義發布的《誅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大赦詔》中特別指明——
“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舊定。”
波頗密多羅那裏,新皇也允許調派高僧前去相助譯經,又將監閱之人換成朝中信佛的居士。
這位來自天竺的波頗大師終於可以不用再被人整天纏著顯什麼“神通”了,他很高興地對玄奘說:“我覺得,秦王很好,懂佛教,比老皇帝,強!”
玄奘隻有苦笑,波頗大師畢竟是個外國人,很多事情,他不明白。
不久,李淵下詔,立秦王世民為太子,並代皇帝處理一切政事。
又過了幾日,李淵以年邁為由,正式將皇位傳於太子,自己則當上了太上皇。
新帝登基後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為他打天下而死去的將士,他決定在以前曾經的戰場上再修建幾座寺院,以超度那些陣亡的將士;
除此之外,他還召沙門玄琬進宮,為皇太子承乾及諸王子授“菩薩戒”,並造普光寺以居之;
在魏征的建議下,他還決定重新安葬隱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並為他們舉行盛大的超度法會。
看到新君所做的這一切,整個京城佛教界都大大地鬆了口氣。
菩薩保佑!這場危機總算過去了。
“當今皇上還是敬重佛門的,”蕭瑀很欣慰地對玄奘說,“聖上九歲那年得了一場重病,多方延醫無效,當時並不太信佛的太上皇病急亂投醫,隻好向寺院祈請,求菩薩慈悲加佑。後來聖體果然康愈。為此,太上皇專門請人鑄了一尊佛像送給寺院算是還願。”
隨著蕭瑀的這些話,玄奘眼前出現了一位慈祥而又焦慮的父親形象。雖然這位太上皇在位時一心抑佛崇道,甚至險些讓佛教麵臨一場沉重的打擊,就連自己也差一點被勒令還俗。但一想到他親生的骨肉拚得你死我活,十個年幼的孫兒也被殘忍殺害,本人更是被兒子逼下了皇位,玄奘還是不禁從心裏為他感到悲憫,不因為他曾是縱橫四海的天子,而隻是因為,他是一位父親。
禦書房內,登基不久的太宗皇帝坐在書案前,正專注地看著麵前的一紙帛絹,這是明慨法師應他的詔令呈給他的一份高僧名錄。
要在從前的戰場上建造那麼多寺院以超度亡魂,這可是一項國家工程,不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還需要一批有德有行的高僧去住持那些寺院。可是,由於以前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奪取皇位上,對佛教關注較少,自己所知道的名僧數量實在有限,隻能在最有名望的“京城十大德”中挑選。
誰知挑來挑去,隻挑出個明慨法師。其餘大德中,智實遭廷杖而死,另有幾位離開了京城,去深山荒野獨自修行,有詔也稱病不奉;留下來的高僧們大都奉法琳為首,可惜法琳是個刺兒頭和尚,脾氣倔強得令人頭痛……
“難怪太上皇起了滅佛的心思,”太宗輕笑道,“這些老和尚的脾氣確實不小。”
還不都是被朝廷逼的嗎?明慨法師心想。
但這話也隻能在心裏想想。
自古以來,“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一個皇帝的個人喜好便可以決定佛法的命運,明慨法師又怎能不小心謹慎呢?
好在太宗的內心並不認可父親的行為,他明白堵不如疏,簡單粗暴的滅佛行為,最終的結果通常都不怎麼好。
他一向對自己有著極強的自信,政變的成功,更加強化了這種自信。他堅信,在這個國家,沒有什麼不可以為他所用。
這時,他突然想到了大莊嚴寺,既然是皇家寺院,自然聽命於朝廷。
“莊嚴寺的住持是哪一位?”他問明慨法師。
“回陛下,是慧因法師,”明慨合掌答道。
“朕現在就起一道詔令,傳他來見朕。”
“陛下,”明慨趕緊說道,“慧因法師早在三個月前就圓寂了。”
“哦?”太宗的眉頭皺了起來,“那麼現在的住持是誰?”
“現在……無人住持。”
“怎麼可能?!”太宗一巴掌拍在了案上,“堂堂皇家寺院,居然一連三個月無人住持?朕不信現在的和尚都這麼清高,連住持之位都不要!”
明慨法師沒有說話,他心裏明白得很,僧人之中確實有清高的,但大多數都沒這麼清高,渴望住持皇家寺院的大有人在。隻不過當此多事之秋,沒有皇帝的命令,誰也不敢貿然出這個頭罷了。
如今,見皇帝怒氣勃發,明慨法師隻能硬著頭皮合掌奏道:“陛下想是忘了,皇家寺院的住持一向是由皇帝親自任命的。”
聽了這話,太宗終於冷靜下來,他對明慨法師說:“朕建寺院超度那些死在戰場上的亡靈,也是弘揚佛法。老法師們大都年事已高,以修行為務,也無可厚非。但總會有些年富力強的僧人吧?法師可否辛苦一下,幫朕草擬一份新的‘京城十大德’名錄呢?”
這話說得如此客氣,明慨法師自然不能拒絕,合掌領命而去。
現在,這份名錄就擺在太宗皇帝的麵前。
太宗的目光從那十個人名中逐一掃過,這裏麵的大多數他是知道的,比如道嶽、法常……都是京城名碩,聲名顯赫的大德。但也有幾個陌生的名字。比如——
他突然注意到了其中一個:大覺寺沙門,玄奘。
太宗皺緊了眉頭,這名字讓他覺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在哪兒聽到過呢?
終於,他想起來了!年初,他率兵去夏州攻打梁師都,回來時卻被告知,他剛剛錯過了一場精彩的佛道辯論,當時整個長安城都在議論那場辯論,以及那個叫玄奘的少年法師。
這個名單上的玄奘就是在那場辯論會上大放異彩的僧人嗎?
太宗看了看名字後麵的小字:二十四歲。在整個十大德名單中,這是唯一的一位二十多歲的僧侶。
“這個和尚看來有點意思……”太宗這樣想著,便將這個名字深深印在了腦子裏。
就在這時,禦書房外傳來一個聲音:“臣蕭瑀見過陛下。”
“是蕭愛卿嗎?快請進來!”太宗將這份名錄放在書案上,站起身來。
“謝陛下。”蕭瑀說罷,沉穩地走了進去。
雖然換了皇帝,但蕭瑀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他仍然上朝當他的宰相,下朝讀他的佛經,當今皇帝對他的信任更勝過老皇帝。
人們曾這樣描述蕭瑀的地位:“梁朝天子兒,隋朝皇後弟,尚書左仆射,天子親家翁。”
蕭瑀的高祖是梁武帝蕭衍,父親則是後梁孝明皇帝蕭巋,姐姐是隋煬帝的皇後蕭氏。他本人原在隋朝做官,後因忤於煬帝,逐漸疏遠。隋末之亂,蕭瑀受高祖之召,襄助唐室。高祖曾說:“得公之言,社稷所賴。”他因此成為淩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官至尚書左仆射,是貨真價實的宰相。
太宗為秦王時,太子、齊王常進讒言,而往往此時秦王都領兵在外,難以為自己辯解。蕭瑀生性耿直,每當這時便在高祖麵前為秦王鳴不平。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這是太宗贈與蕭瑀的詩句,對於這些往事,太宗是非常感激的。
太宗即位後,對蕭瑀格外敬重,親口將自己的大女兒襄城公主許配給蕭瑀的兒子蕭銳為妻。這樣,他又成了當朝天子的親家,身份尊貴無比。
君臣二人坐在禦書房內,太宗隨口問道:“莊嚴寺住持慧因法師因病圓寂,住持之位一直空缺。這段日子國事繁忙,因而也沒顧得上這個。朕知愛卿佛緣深厚,對京城佛界甚為熟悉,可知有誰能擔此重任嗎?”
“回陛下,”蕭瑀立即說道,“臣以為,大覺寺玄奘法師可擔此任。”
“哦?”太宗沒想到蕭瑀竟如此幹脆地給出了人選,他拿起書桌上的那一紙帛絹,指著上麵玄奘的名字問:“愛卿說的,可是這個和尚?”
蕭瑀點頭:“正是。臣有緣,曾與玄奘法師見過幾麵,蒙法師宣講佛理,飽嚐醍醐,遍飲甘露,當真是受益非淺。”
太宗有些難以置信:“那玄奘年紀輕輕,當真如此了得?”
蕭瑀道:“玄奘法師確是佛門百年難遇之奇才,很多大德修行數十載,卻還自愧不及玄奘法師天生慧根。”
太宗依然不信:“如果那玄奘開壇說法,愛卿會去聽嗎?”
“這是自然,”蕭瑀道,“法師開壇講法,老臣隻要有空,必會前去洗耳恭聽,天簌之音可除去積年蒙障。”
聽得此言,太宗不禁暗暗稱奇。
玄奘還在積極地為西行做著準備,他在禪房中一邊取出出門穿的短褐,一邊想,驪山已經沒什麼爬頭了,要想把身體練得更好些,是不是應該再跑一趟蜀道呢?
就在這時,忽聽到一聲響亮的“大唐皇帝令!”倒把他嚇了一跳。
前來傳旨的是大唐鴻臚寺一位年輕的官員,道嶽法師帶領寺中弟子,站在殿前,合掌聽宣——
“大覺寺沙門玄奘聽詔!皇帝有令,即日起去往長安大莊嚴寺,住持皇家道場。欽此。”
僧人們立即竊竊私議起來,皇帝任命玄奘擔任莊嚴寺住持?這殊榮可不是一般的大呀!大唐國寺,皇家道場,日常清眾數以千計,住持的寶座是多少大師級的僧人都夢寐以求的?
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射來,聚焦到玄奘身上,充滿豔羨。
傳令的官員笑眯眯地看著他,說道:“恭喜玄奘法師,快接詔書吧。”
玄奘依然站在那裏發愣——數次上表請求西行,一直沒有等來朝廷的回複,這會兒突然來了這麼個任命,倒真是天大的殊榮。難道這是皇帝在暗示他,不準西行麼?
莊嚴寺住持?……玄奘不禁苦笑。
這確實不是一個容易抗拒的誘惑,一方麵說明自己的修為學識、名望道德得到了皇家的肯定和認可,另一方麵,也意味著年紀輕輕的他正式步入了全國頂級高僧的行列。
單就這個職位而言,在俗,其名利雙收風光多多,是多少僧人想都想不來的;在教,這也是一個能夠充分展示個人才能的平台,他完全可以籍此做一番事業,實現他少年時立下的“遠紹如來,近光遺法”的宏願。
可是,這真的,真的……就是我所需要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