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法師,快接詔書吧。”道嶽法師站在一旁,小聲提醒他道。
玄奘終於抬起頭,原本有些迷茫的雙眸中,重新彙聚起堅定的光芒:“玄奘不能接詔。”
這句話聲音不大,卻不吝於一聲炸雷,響在每個人的頭上!
不僅宣詔的官員當場傻眼,周圍的僧眾也是一片嘩然!
道嶽法師臉色大變,露出驚恐不安的神色。
此時此刻,他真恨不得立刻把玄奘拽過來大罵一通!
最輕鬆的反倒是玄奘,他衝著那一身儒袍、臉色鐵青的傳詔官員淡淡一笑道:“這位大人,勞煩您回去稟奏聖上,玄奘將上表備述詳情。”
那官員總算平靜下來,臉色卻是異常難看,冷冷地說道:“備述詳情?究竟是什麼理由能夠讓法師抗旨?法師難道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玄奘歎道:“若因抗旨而獲罪,也是無可奈何。玄奘這就去修表,勞煩大人帶回。”
說罷合掌施了一禮,轉身匆匆離去。
大殿上一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麵對皇帝的聖旨,麵對一個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大好機會,他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說了不!
玄奘在禪房內鋪好紙張寫他的表文,他已經數次上表請求出關,皆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沒送到還是沒批複。而這一回,皇帝派鴻臚寺官員來傳詔書,那麼自己的回表理應由這位官員直接帶給皇帝。因此這一次對他來說,不管是麻煩還是機會,至少可以確保表文能到達皇帝的手中了。
先前打算跟他一同西行的幾個僧侶跑到他的身邊,苦勸不已——
“法師你好糊塗啊!聖上親自任命你做皇家寺院的住持,這是何等的榮耀!你怎可如此拒絕朝廷的美意?”
“法師啊,這聖旨一下,不尊崇的後果可不是一般的嚴重。不說別的,單單一句藐視朝廷,藐視皇帝,就足以讓你身首分離了!”
“法師你這究竟是為什麼?就為了你那個看上去渺不可及的心願嗎?這不是太不值了嗎?”
“現在這種情況,西行是絕不可能的!你這番得罪了聖上,一旦龍顏震怒,後果不堪設想啊!”
……
各種聲音,響成一片。所有人都在勸說玄奘,實際一些,不要再作非分之想。
玄奘默然不語,提筆疾書。
這時,道嶽法師也衝了進來,氣急敗壞地喊著:“玄奘啊玄奘,你是當真不要命了嗎?!多年的修行,你就這樣輕視?”
“師父!”玄奘低低地叫了一聲。
在他的印象裏,道嶽法師一直是一位敦厚長者,從未如此失態過。這一次若不是擔心他的安危,何至於此?
“你說,你這究竟是為什麼?!”道嶽法師問。
玄奘沉默片刻,低聲回答:“師父,弟子無法安心。”
聽到這平靜至極的回答,道嶽法師啞然了。
對一個佛門弟子而言,安心確實是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情。
世間所有的理論都在教人如何做事,唯獨佛學教人安心。
老法師終於平靜下來,在玄奘身旁頹然坐下,疲憊地說道:“你心中所想,老衲我何嚐不知?可是玄奘啊,你要知道,人生苦短而佛理淵深,經論浩瀚如海,非一人所能盡學,也不可能一時盡數傳來。”
“弟子知道。”玄奘輕聲說道。
道嶽法師依然搖頭:“如今中國的佛法,般若毗曇均已傳來,而瑜伽一宗也已由菩提流支大師和真諦大師譯出《地論》、《攝論》和《二十唯識論》等,你覺得,還有什麼不能滿足你呢?”
玄奘道:“般若毗曇雖然傳來,但都零散不全。至於瑜伽宗的一本十支,所缺更多,尤其是《十七地論》這一根本寶典,大部均未尋得。所以才會出現地論師與攝論師在教義上因見解不同而引發數百年爭執的問題。若是對整個教理盲然無知,則一切異論歧義便無法解決。”
說到這裏,他抬頭看向道嶽法師:“師父,弟子以為,今日佛教之弊,蓋有二端:一曰孤陋寡聞,局於門戶;二曰不精法相,謬解紛紜。此二者均緣於此。”
見道嶽法師默然無語,玄奘知道他其實是讚同自己的說法,便接著說道:“像成實宗、俱舍宗、地論宗、攝論宗、涅槃宗等,皆執一經一論,便自立為一宗。如此,則一身六足、一本十支、四阿含、方廣經論無窮,不知要立多少宗了。每個宗都說自己是真理,甚至編出一些神跡來宣揚自己的正確,此之謂孤陋寡聞。
“而佛法名相精審,範疇明確,思想體係嚴密分明。像什麼色心心所,有為無為,有漏無漏,常與無常,能證所證,都是界域分明、係統不紊的。但是中國學者沒有經過阿毗達磨的嚴格訓練,既未見真諦,又不能嚴守聖言,於是望文生義,附會穿鑿。此之謂謬見紛紜。
“多年來,弟子發憤研讀佛典,周遊各地,遍訪高僧,卻對各種學說深感有異,莫知適從。地論宗有法界依持真如生起萬法之說,攝論宗有第九阿摩羅識和真常淨識和有情真體。慧遠大師在《大乘義章》中說,阿陀那識為無明癡暗之識,以阿賴耶識為如來藏自性清淨心。凡此種種,既紊亂了有為無為,又紊亂了有漏無漏,常法真如轉生雜染,無常心識錯作真常。名相亂則法理乖。想當年,古大德們苦心弘法,闡揚經論,決不希望看到今日這般謬解叢生、爭論紛然的情形吧?”
“可是你西行就能改變這些嗎?”道嶽法師問,“此事重大,隻怕不能寄望於一人一時吧?”
“話雖如此,但最重要、最急需的典籍,必須求得翻出。”
道嶽法師無奈了,許久,才輕歎一聲道:“就因為這些疑惑,使你不能安心?”
“正是,”玄奘道,“這些年來,弟子一直摸索於迷霧之中,從來沒有重現天日,從來不曾豁然開朗。師父,佛法傳到中原已經六百多年了,弟子覺得,這個重大分歧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應該有人去做這件事,使天下的學佛向道之士都有一條明確的道路可走,同時,也不會再因為我們內部的紛爭而成為他人攻擊佛門的口實。”
老法師長長地歎了口氣,無力地問道:“這個人就非得是你嗎?”
“是玄奘有疑惑,是玄奘不能安心,是玄奘想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如果不是玄奘去做這件事,又應該是誰呢?”
道嶽法師不再說什麼,他知道,玄奘為自己設定了一個非常高遠的、常人難以企及的目標,同時也就為自己選擇了一條艱難坎坷、充滿未知的人生之路。他將以自己的生命為籌碼,踐行信仰的探索。
很快,表文寫好,玄奘從容地將其封好,交給等候在外的傳詔官員。
“玄奘感念聖上的恩德,然而人各有誌,還請聖上見諒。”
那官員“哼”了一聲,接過表文道:“這封表文本官自然給你帶到。至於聖上見不見諒,本官可就不敢保證了。”
言罷拂袖而去,留下一眾僧人麵麵相覷。
現在,太宗的麵前擺放著兩份表文。
一份是太史令傅奕上的,主張在全國範圍內廢除佛教。太宗知道,這已經是傅奕第八次上同樣的表文了。
另一份則出自那位年輕的高僧玄奘之手,婉言謝絕朝廷對他的任命,再一次重申想要獲得關文以便西行求法的心願。同樣的請求在高祖時期他就已經上過兩次,這是第三次了。
太宗苦笑,怎麼現在的人都這麼執著呢?
他默念著玄奘的表文——
“……自釋流西來,慧風東扇,譯本殘缺,訛謬百出,以管窺豹,難概宏義。中土諸師,或迂而乖本,或偏而不即,各執其見,聚訟紛紜。惟有振錫西去,廣求異本,方可正本清源,截偽續真,開茲後學。是以沙門玄奘立誓西行,展謁眾師,稟承正法。歸還翻譯,廣布未聞。剪邪見之稠林,絕異端之穿鑿,補像化之遺缺,定玄門之指南。使我東土法雨常注,善根廣播,王公黎首,皆可福蔭,宗廟社稷,萬世不頹……”
很不錯的文章,太宗想,能寫出這麼優美莊重又有說服力的文字的人,如果在俗,當為經國治世之才吧?
太宗閉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一位絕頂聰明又略帶稚氣的年輕僧侶,正站在自己麵前。他麵貌莊嚴,言辭懇切,侃侃而談。要求西行的理由又很充分。太宗覺得,自己幾乎就要被他給說服了。
可是不行!他斷然對自己說,大唐建國還不滿十年,又剛剛經曆了玄武門之變,內有憂患,外有強敵,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就拿國內的情況來說吧,自己這邊剛剛登上皇位,屁股還沒有坐熱,就發生了天節將軍、燕郡王李藝的叛亂事件。緊接著,利州都督李孝常反叛,令人頭大不已。
內部政局不穩定,外部胡族更是虎視眈眈,特別是東突厥騎兵,經常對邊疆進行襲擾,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一想到突厥人,太宗就恨得牙癢癢——這幫狼崽子一直是中原地區最大的威脅,隋末天下大亂的時候,他們就趁漢人忙著爭奪中原之際奪取了絲綢之路的控製權,使得大唐在建國之初就斷絕了同西域各國的外交關係。尤其是東突厥,由於與大唐接壤,直接威脅到帝都長安的安全!
當年,就連太上皇都曾低聲下氣地向他們稱臣,這真是大唐的奇恥大辱!
太宗臉色陰沉,他想起上個月,剛登上皇位還不滿二十天的他,就接到了東突厥頡利可汗率領十多萬人馬直撲渭水的消息。
頡利顯然認為新皇帝剛剛即位,又是在一場血腥政變之後,國內政局不穩,很可能會像李淵那樣派人求和,不趁此機會狠狠地敲上一筆竹杠實在對不住自己。於是先派出使者前往長安城去見太宗,揚言突厥百萬騎兵已經殺到渭水四十裏外。
然而這位突厥可汗打錯了算盤,年輕的太宗皇帝絲毫沒有理會他的威脅,而是直接將使者拘押,然後親率六員大將來到渭水橋頭,指名要與頡利可汗隔河對話。
原本不可一世的頡利可汗,看到南岸頂盔貫甲躍馬橫刀的大唐皇帝,和軍容整齊殺氣騰騰的唐軍,竟不覺害怕起來。雙方很快在橋上達成協議,並殺白馬簽訂盟約,太宗重申了大唐會繼續向突厥稱臣納貢的政策,突厥人呼嘯而退。史稱“渭水之盟”。
提起這次會盟,很多人都津津樂道於皇帝的膽識與氣魄,而太宗自己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隻是感覺到越來越深重的恥辱。他知道,這個所謂的“渭水之盟”背後,是大唐朝廷被迫送給東突厥大量金帛而換來的短暫太平,這批金帛數額巨大,甚至到了“空府庫”的地步!
此後太宗一想起“渭水之盟”,就恨恨地稱其為“渭水之辱”!
如果說,金銀玉帛什麼的還可以看作是身外之物的話,那麼,東突厥大軍一度逼近長安,這一事實也給了太宗極大的震動——這幫狼崽子反複無常,結盟顯然是靠不住的。
從此以後,太宗把東突厥看作是心腹大患,一方麵勵精圖治休養生息積聚國力,另一方麵厲兵秣馬,用外交分化和封鎖邊關的手段削弱東突厥,以期有朝一日能夠徹底解決他們。
正當太宗清理著自己繁複的思緒時,有人來報:“陛下,鴻臚卿鄭大人求見。”
太宗一喜,放下手中的表文:“宣他進來!”
這位鄭大人便是鄭元璹,幾個月前剛剛派他出使東突厥,想不到這麼快就回來了。
“東突厥那邊怎麼樣?”太宗斜坐在禦書房中的軟塌上,問道。
“回陛下,”鄭元璹道,“今冬突厥境內遭受了罕見的大風雪,大批牲畜死亡,這半年來一直沒有回複元氣,如今食物嚴重不足,鬧起了饑荒。”
“哦?”太宗眼中現出喜色,身體略略前傾了些,“那可得加緊邊關防衛,別讓那幫狼崽子去搶邊民的糧食。”
“是,陛下。”鄭元璹說完,依然保持著恭敬行禮的樣子,一副還有話要說的神情。
“愛卿還有什麼事要奏嗎?”
“回陛下,”鄭元璹上前一步道,“頡利可汗因政令苛刻繁瑣,內部早已怨聲載道。如今突厥內憂外患,臣以為,這是趁機出擊東突厥的好時機。”
正合我意!太宗強按住心中的狂喜,不動聲色地問道:“愛卿確定現在開戰是最佳時機麼?”
“臣認為如此,”鄭元璹道,“最近這段時間,頡利可汗重用漢人趙德言,大改突厥舊俗,政局一片混亂。散居漠北的鐵勒各部如薛延陀、回紇、拔野古、仆固等十五部,最初依附於東突厥,如今見東突厥政治混亂,也相繼叛離。現在開戰,正是最佳時機!”
太宗心中認同他的話,但出兵畢竟是件大事,怎麼說也得謹慎一些。
於是說道:“愛卿所言極是。朕打算明日早朝之時,與諸位大臣共議一下。愛卿一路辛苦,就請先回府歇息吧。”
“謝陛下。”鄭元璹再行一禮,俯身退出。
鄭元璹一走,太宗便將身子重新靠回到了軟塌上,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容。
“終於可以對這幫狼崽子采取強硬措施了,”太宗恨恨地想,“眼下他們正遭饑荒,隻怕又要到處抄掠,中原的鹽、米、茶、鐵都是他們所需要的……必須嚴格限製百姓和商人出境,徹底斷絕那幫狼崽子從我中原獲取物資的可能!也不能讓他們從邊境流民那裏得到大唐的情報,對了,還有那個和尚……”
他的思緒自然而然又轉回到玄奘身上,顯然,這個僧人隻想西行取經,對大唐的安全並無防害。
可是,從蕭瑀的評價中卻可以看出,這個玄奘和尚年紀輕輕卻遊曆頗廣,與官場也有交往,萬一西行途中被那幫狼崽子擒獲,無意中泄露國家機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再者說了,怎麼著他也是個出了名的高僧,我若正式批準他出行,萬一路上被劫持,外交方麵也是個大麻煩。
想到這裏,太宗提起朱筆在表文上寫下了駁回的話,他希望這個僧人能夠知難而退,放棄那些異想天開甚至瘋狂的念頭。
轉眼到了第二天早朝,鄭元璹果然上奏皇帝,要求對東突厥用兵。
“眾位愛卿以為如何?”太宗將這個議題交給了群臣討論。
蕭瑀當即站出來奏道:“陛下,臣以為鄭大人所言極是,突厥人犯我邊境,實為我大唐之禍患,如今它君臣昏虐,內憂外患之際,危亡就在眼前。此時出兵討伐,是個難得的機會。”
太宗點了點頭。
“陛下,臣以為不可!”又有一位站了出來,卻是國舅長孫無忌。
“輔機以為如何?”太宗問道。
“陛下難道忘了嗎?我大唐與突厥有盟約在先,若是率先撕毀盟約而出兵的話,豈非名不正而言不順?”
太宗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這事他怎麼會忘?
隻要一想起那個該死的盟約,皇帝就開始在心裏磨牙。
“臣以為,”長孫無忌沒有抬頭,因此也未注意到皇帝的臉色,“就算要對突厥用兵,也要等他們先動手。否則,道義上講不通,也與我大唐禮儀之邦的身份不符。”
“長孫大人,”蕭瑀不滿地說道,“兩國交兵,自古以來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難道我們是禮儀之邦就活該吃虧嗎?如果換了突厥人,有這麼好的機會,他們會在乎這一紙盟約嗎?”
“突厥乃是未開化的蠻夷,我堂堂中華上國豈能與他們相比?”長孫無忌道。
“對待未開化之人,就得用未開化的手段,”蕭瑀道,“今日我們坐失良機,他日待他們緩過氣來,豈非又要前來侵擾?”
但長孫無忌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他調轉頭對太宗道:“陛下,臣以為,此事還需謹慎才是。蠻虜並未侵我邊境,若是貿然出兵,一戰而勝則好說,否則既違背盟約又勞民傷財,實在是得不償失。”
太宗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絕非魯莽之人,雖然急切地想要解決東突厥的問題,但又不得不承認,長孫無忌說的也有些道理。唐與東突厥有盟約在先,若是先進攻的話,須得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這樣師出有名,對內對外都好有個交待。
直到退朝,此事也沒議出個結果。
但太宗心裏已經有數——雖然此時還不便於出兵,但不管怎麼說,這個仗都是非打不可的了!
回到寢宮,太宗再次召見了蕭瑀,並且拿出了玄奘的上表:“愛卿上次跟朕推薦的那個叫玄奘的和尚,朕已親自下詔,任命他為莊嚴寺的住持,愛卿猜猜後來怎麼樣?”
這種事情也叫臣子猜,這皇帝倒真是童心未抿呐!蕭瑀感歎地想。
“臣猜想,玄奘法師定然上表謝恩來了。”
你手裏明明拿著表文,這還用得著猜嗎?
“愛卿猜錯了,”太宗笑著晃了晃表軸,“他上表拒絕了這個任命。”
“拒絕?!”蕭瑀大驚失色,“什……什麼意思?”
“就是說,他抗詔不從,”太宗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語氣也很平淡,“他說他要出關西行。”
蕭瑀目瞪口呆——這小和尚!他究竟想幹什麼?
“朕已在表文上做了批示,愛卿順便帶回,交給他好了。”太宗說著,便將表軸交給了蕭瑀。
看到對方滿臉驚鄂的樣子,年輕的皇帝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沒辦法,誰叫你推薦了這麼個麻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