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摟住他的馬,無力地說道,“你們不能吃它!它,它沒有做錯什麼,它不該死……”
老人欲言又止,那個年輕人還在不停地磕頭,額頭已被他磕出了血。在他的身後,更多的人加入了磕頭的隊伍。
玄奘無助地望著災民們,他們拖兒帶女,麵黃肌瘦。放眼望去,還真是一隻牲畜都沒有,顯然,能吃的都被吃了。
他又轉身望望小白龍,這匹跟隨他從漢川到益州,從益州到長安,又從長安西行至此的漂亮的馬兒,此刻也正安詳地看著他,目光溫暖而又柔和,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即將大難臨頭。
八年的相處,人與馬之間早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相互信任。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馬的生命力比人要強得多,而小白龍在這方麵更強過一般的馬。它還不到十歲,這個年齡就如同二十八九歲的人一樣,體力、精力、智力都在頂峰,是最黃金的時期。靠吃幹草和穀糠,它一定能在這場災荒中活下去!
人可就不一定了,如果找不到穩定的食物來源,就算吃了這匹馬,也頂多再維持三兩天的生命,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佛說眾生平等,為什麼一定要小白龍去死,去救那些或許根本就救不活的人呢?
可是,麵對這些災民,他又實在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原本流暢的語言變得結結巴巴,好像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錯:“它,它是我的……朋友……求求你們,別吃它……你……你們……吃我吧。”
昔日佛陀可以舍身飼虎、割肉喂鷹,自己這副臭皮囊又有什麼舍不下的呢?
那老人搖搖頭,道:“法師是個修行者,吃了你豈不造了莫大的罪孽?”
“貧僧是自願的,”玄奘從老人的口氣中聽出,此事似乎可行,不禁鬆了一口氣,“貧僧願替你們承擔罪責,就算要下地獄,也是貧僧前去!”
老人看著玄奘道:“法師心地慈悲,願效佛祖舍身,當真可敬。隻是,不知法師有多少肉身可以舍棄?難道法師真的以為,舍棄了肉身就能保住這匹馬嗎?”
玄奘被問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人歎了口氣:“小老兒這一生不知經曆了多少災荒,災荒年頭人吃人,實在沒什麼稀奇,我當年就是個‘菜人’,也差點被人吃掉。”
“菜人?”玄奘心中一抖。
“那可有些年頭了,”老人抬著頭回憶道,“莫說本朝,就是前朝都還沒有建立呢。到處都在征伐打仗,偏偏關中又連年大旱,赤地千裏。很多人實在沒法子了,隻好易子而食,他們把被吃的孩子叫做‘菜人’……”
玄奘想起那年的洛陽,也曾有過易子而食的慘劇,一顆心揪得更緊,曾經以為早已愈合的傷口又開始滴血……
老人倒是很平靜,聲音舒緩,像是在講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小老兒那年也就十一二歲吧,父親拉著我的手,走了很遠,然後把我交給了一個陌生人,而那個人也把一個孩子交給我父親……”
說到這裏,老人停頓了一下,看著玄奘愕然的眼神,慘然一笑:“師父是想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嗎?”
玄奘沒有說話。
老人道:“其實很簡單,那人把我帶到了一間小茅草房,捆在一根木樁上,回頭就要取刀來殺我……”
他抬起頭,回想著當時的情景:“可他已經餓得沒有力氣了,捆得一點兒都不結實,而且舉起刀就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
說到這裏,老人淒然一笑,飽經蒼桑的目光中滿是悲哀的神色:“說來也真奇怪,我當時明明知道自己就要被當做菜人吃了,竟然一點兒都不害怕,是真的不怕。好像,那就是我的命運一般……那個被交到我父親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樣,眼中隻有茫然,沒有恐懼,我們都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那孩子後來怎麼樣了?”玄奘費了很大力氣,終於問出了一句話。
“還能怎麼樣?”老人慘然一笑,“他沒我那麼好運,回家後,我還吃到了他的肉……”
玄奘隻覺得一陣暈眩,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法師覺得不好受?”望著這位年輕僧人蒼白的麵容,老人輕輕問道。
玄奘緊緊閉著嘴,沒有回答。幸虧現在是空腹,否則他一定會吐出來。
老人慘然一笑:“其實,吃人的人心中更不好受,永遠也不會好受的。那段日子,我們一家都精神恍惚,覺得自己是罪人,睡夢中看到地獄之門已經為我們打開了……唉,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吃人呢?”
“萬不得已又怎樣?!”玄奘痛苦地質問道,“難道萬不得已就可以吃人了嗎?”
“如果不吃人,大家都會死,”老人平靜地說道,“吃人至少可以活下來一部分。”
“活下來又怎樣?”玄奘仍覺得不可理喻,當年淨土寺也曾斷糧多日,可沒有誰想過要去吃那些因饑餓而死去的師兄弟,更不用說吃活著的人了。
就算俗家人的想法與出家人不同,可畢竟都是人,是同類,怎麼吃得下去?
“活下來,不還是行屍走肉嗎?”玄奘忍不住問道,“老施主說過,吃過人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好受的!”
“是啊,是真的不好受,”老人道,“可是,既然有機會活著,誰又願意死呢?”
玄奘一時無語,在他看來,用一生精神上的痛苦去換取肉體短暫的幾十年生存,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他實在不想去反駁了。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小白龍身上:“吃人不好受,吃馬就不同了……法師啊,你說你願意舍身,可是那樣的話,我們心中會永遠背負著罪孽啊!”
“是啊,”旁邊有人小聲地說道,“馬畢竟是畜生啊……”
是啊,玄奘悲涼地想,到了所謂迫不得已的時候,吃人都沒了罪惡感,何況吃馬呢?
其實,以玄奘的辯才,完全可以同這位飽經風霜又頗懂佛法的老人就此問題展開一番討論,但此時的他已經完全沒有了這份心情,人間的苦難早已將他的心壓得無法呼吸了。
已經在河邊喝過水的小白龍慢慢走過來,它看上去極為安詳,用天真的大眼睛與主人對視著。
玄奘默默地抱住馬兒的臉,輕輕撫摸著,他的手在發抖,心中便如被千萬根鋼錐刺中一般,痛得他眼前發黑,恨不能立即死去。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絕這些災民的要求,災民們當然不會強迫。可是看眼下這情形,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吃人,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們,那些不幸失去父母的孤兒,將會是第一批犧牲者;
如果他答應這些災民的要求,交出小白龍,不管最終能不能救得了他們,至少可以使他們吃人的時間向後拖延幾天。小白龍高大健壯,不管是吃還是賣,都能頂幾十個小孩子……
或許再過幾天,情況就會好轉,他們可以捱到河西,找到食物,度過這個難關……
想到這裏,玄奘抬起頭,看著那個老人,慘然一笑:“貧僧可以把馬給你們,你們不要吃它。我剛剛經過一個市集,就在東邊不遠的地方,你們可以到那裏去把它給賣了,換些糧食。”
這是他為小白龍的生存所做的最後的努力了。
老人沉默不語。
玄奘說:“它雖不是人,卻有人的情誼。貧僧隻求你們,饒它一命。”
老人看著他,終於點了點頭:“好,我答應法師。”
玄奘又將目光轉向其他災民,那些人也都忙不迭地點頭。
玄奘默默地轉身,從馬背上取下行李,用顫抖的手把韁繩遞到了那老人的手裏。
小白龍一點兒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它依然很平靜、很高貴地站在那裏。
玄奘感覺到自己快要虛脫了,他費力地背起行囊,最後看了一眼心愛的馬,又衝著那老人微微欠身施了一禮,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西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或許僅僅是因為他也是個人,物傷其類罷了……
災民們跪成一片,異口同聲地喊著:“多謝大師慈悲……”
他抬起衣袖,輕輕擦去眼中湧出的淚水。
孤獨地行走在黃土高原上,玄奘覺得自己越來越麻木了,蒼白的臉上滿是倦色,那是因饑餓才有的倦色。
離開渭水之後,他已經三天沒有進食,頭暈眼花,身上也沒有了絲毫的力氣,原本應該很堅實的黃土地,在他踉蹌的腳下卻有了一種棉花般虛浮的感覺……
災民們真會信守諾言將小白龍帶到市集上賣了換糧嗎?他不知道,他隻能選擇相信,也拚命地強迫自己相信。
或許小白龍現在還活著吧?
當初促成他西行求法的因素,除了對佛教經典的疑惑外,潛意識裏還有試圖借助佛教,來尋求醫治唐初社會創傷的良藥這樣一個動機。
波頗大師曾經跟他說過,《瑜伽師地論》可以解除一切眾生的苦難,這也是讓玄奘怦然心動的地方。
他一心想要普渡眾生,卻想不到剛出長安,就有一個生靈為他而死。
整整三天,他一直都在拚命地趕路,可是小白龍那溫和而又充滿信任的眼神,仍時不時地冒出來,深深折磨著他,令他痛不欲生。
每當腦海裏閃現出那個安詳的眼神,他的內心就會被深深的愧疚和巨大的負罪感塞得透不過氣來,就仿佛有人拿著一把鈍刀對準了他的心,一刀一刀,殘忍地分弑著。
那個老人說得可真實在啊!人吃馬是絕不會有負罪感的。小白龍就是在這種意識下,被它最信任的主人送給了那些擺明了要吃它的饑民,還自欺欺人地以為他們會把它賣掉!現在,它怕是早已被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吧?
玄奘一直不敢想這樣事,一想起來心就痛得發抖。
他知道這是他的罪,對一個無辜生靈犯下的罪,罪無可赦。
但他並不後悔,如果可以重來,讓他重新再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那麼做的。
或許人生就是這樣,當你麵臨一種選擇的時候,你實際上已經錯了,無論怎麼選擇你都是錯,都需要背負罪責。
罪責……他在心裏默默地咀嚼著這個詞——是啊,有的時候,罪也是一種責任,必須把它背負起來……
佛陀昔為屍毗王時,一日在林中靜坐,卻見一隻鴿子,被饑餓的老鷹追逐。鴿子飛入他的懷中,向他求救,於是屍毗王將鴿子藏入袖中。
老鷹飛來,向他討要鴿子,屍毗王自然不能給它。
老鷹說:“你愛惜鴿子的生命,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沒有食物也同樣會喪命的。”
屍毗王想想也對,但又不能放棄鴿子,於是和老鷹商量,用自己身上的肉來換取鴿子的生命。
老鷹同意了這個建議,但要求屍毗王割下的肉必須與鴿子等重。
屍毗王取來一隻天平,將鴿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後從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小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並沒有平衡,他再割一塊肉添加進去,天平依然沒有平衡……無論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終一動不動。小小的鴿子似乎有千斤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部割盡,天平竟然還是沒有移動分毫。
最後,屍毗王起身,將自己整個身體投入到天平的一端,天平終於平衡了。
每當想起這個故事,玄奘都不禁為佛陀的大悲心所感動。他知道,這隻天平所稱量的,不是肉的分量,而是生命的分量。
生命是平等的,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呈現於世,都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像這樣的舍身,佛陀在過去無數生中一直都在做。
可是,為什麼佛陀就能夠如此輕易自在地舍身,沒有任何思慮上的負擔,而我卻不得不犧牲無辜的小白龍呢?是因為我的業力太過沉重,以至於連舍身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玄奘感到自己的頭劇烈地痛了起來,這算一種懲罰嗎?也太輕了吧?
黃昏時分,空中突然飄起了小雨,狂風吹起冰冷的雨水,灑在旅者消瘦的身體上,寒氣森然。
雨是天的淚,這道理玄奘早就知道了,他抬頭看著漫天的雨,漫天的雨也在看著他。
雨越下越大,上天已經在嚎淘大哭了。
玄奘全身早已濕透,但他沒有去取行李中的雨傘。就讓上蒼的淚水來衝刷我的罪業吧,不管能不能衝刷得掉。
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路上行人幾近絕跡,途經的村莊甚至連一聲犬吠都聽不到,除了呼嘯著掃過大地的淒厲的風雨聲,周圍全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天地越來越廣闊,行走其間的旅者便顯得越來越渺小,路遠得望不到邊……
“這就對了,”玄奘邊走邊自嘲地想,“人自大得也太久了,隻有到了這裏,方知天地之大,自己同螻蟻又有多大差別呢?”
仿佛是為了映襯這句話,遠處突然傳來一聲狼嗥,如同一聲淒厲的哭喊劃破夜空,那極富穿透力的聲音,充滿了蒼涼與野性的力量。
玄奘在風雨中喘息著,這幾天他的體力實在消耗得太大,感覺比當年在圍城洛陽消耗得還要大,已經累得邁不動雙腳了,隻得找了塊石頭坐下來。
無孔不入的寒風從四麵八方向他發起圍攻,他閉上眼睛,隻覺得身上又冷又痛,頭像灌了鉛般沉重,身體似乎正在慢慢變得僵硬……
狼嗥聲再次傳來,而且,離他越來越近了……
“如果我就此倒下,很可能就在這個夜晚喂了狼……”他迷迷糊糊地想著,“也好,小白龍被人吃,我被狼吃,因緣果報雖然殘酷,卻是多麼的公平合理……”
眼前依稀出現了一片柔和的光明,仿佛峨眉山金頂上的佛光,透著懾人的莊嚴。
是了,我是個佛門弟子,自幼修行,有善神護持。這定是他們在幹預,不讓我被狼吃掉……
然而這確實是我的錯,我的罪業,不能光讓小白龍受懲罰啊。
他在心裏默默懺悔,誠心發願道:“弟子玄奘,祈請十方三世一切諸佛,慈悲護持,令小白龍業障消除,脫離惡道,得升淨土;令諸災民平安度過這場天災,離苦得樂。一切罪責,皆在玄奘一人,玄奘甘願為此承受一切果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