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罪也是一種責任(文)(1 / 3)

?太宗皇帝坐在大殿上,眉頭緊皺,聽著各地發來的災情報告。

“按陛下詔令,這幾日關中地區災民隨豐就食,四處離散。有些已前往河西,很可能進入邊關地帶。”有人上奏道。

“傳令邊關,嚴守關卡,不令災民出關即可,但也不可為難他們。”皇帝下了命令。

接著,他又下令準備祭天,起草罪己詔,祈請上天慈悲。同時決定親率百官去京師重要的道觀、寺院禮拜,為百姓祈福。

“啟奏陛下,”有人出來奏道,“陛下體念災民之心,天日可鑒,況又有先祖老君神力慈護,這場災禍定可很快過去!實在不必再去拜那些夷邦之神了。”

此人正是數次上表反佛的傅奕,幾位崇佛大臣臉現怒色,尤其是蕭瑀,已經準備好踏出來反駁了。

太宗奇怪地看著傅奕,不明白他為何到這時候了還想著滅佛之事,當下緩緩問道:“佛法微妙,聖跡可師,且報應顯然,屢有徵應。卿獨不悟是何道理啊?”

太宗所說的“報應顯然,屢有徵應”,顯然指的是他童年生病時父親求佛菩薩保佑的往事,這件事足以讓他對佛教產生好感,更何況當年攻打洛陽的時候,他還得到過少林武僧們的幫助,佛教徒對自己奪取天下起了很大的作用,如今自己剛剛登基,怎麼可以過河拆橋呢?

傅奕從太宗平靜的問話中聽出了幾分不悅,但他還是昂然說道:“佛是西方桀黠流入中國,尊尚其教之人,都是邪僻小人。既無補於國家,又有害於百姓。陛下聖明,如果下旨取締佛教,一來可收得大量寺產存糧以豐國庫,二來可令數萬僧尼相互婚配,生兒育女,以足民強兵。”

太宗微微皺起了眉頭:“這麼做是不是太過分了?佛道二教各有信眾,大家各拜各的神,各燒各的香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趕盡殺絕呢?”

“陛下此言差矣,”傅奕道,“夷方之教,誤國害民,容之則為害甚大。那些僧人,平日裏妄說罪福,其實還不是為了逃役?他們剃發隱中,不事一親,專行十惡,奸偽逾甚……”

“傅大人所言,隻怕都是妄自猜測吧?”蕭瑀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譏刺道。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傅奕道,“難道很多人不是為了逃避賦役而出家為僧的嗎?”

蕭瑀微微一哂,道:“傅大人的意思是說,道士們都繳納賦稅,參與征役了?”

“夷方之教,豈可與先聖先賢相比?”傅奕怒道,“蕭大人身為中原之人,放著本土的道教不去信,卻去信夷方之教,豈非不忠不孝?”

“好了!都不要再說了!”太宗煩躁地打斷了他們的辯論。

所有的人都不作聲了,他們也知道,此時皇帝的精力還在這場天災以及與東突厥即將爆發的戰爭上,與這兩件事無關的爭論隻會讓他更加煩惱。

見兩位大臣都不再說話,太宗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想,眼下的當務之急是,不管采取什麼手段,先盡快結束這場災難,讓百姓們安定下來,才好騰出手來準備對東突厥人的戰爭。至於傅奕所提廢佛一事,說來說去不還是佛道之爭、夷夏之爭嗎?且等這段時間過去,再行定奪也不遲啊。

想到這裏,他威嚴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殿中群臣,緩緩說道:“如今天災頻頻,不可再起爭執,徒惹天怒。佛道二教既各有神祗,何不各自選派仙長高僧,在寺觀之中作法,以祈求神靈護佑?”

“陛下聖明。”階下群臣一起應道。

太宗又將目光轉向蕭瑀:“愛卿上次所說的那個玄奘法師,朕倒是想見見。卿可讓他去莊嚴寺,主持這場佛事。”

“這……”蕭瑀登時呆住了。

太宗劍眉一挑:“怎麼?”

“回聖上,”蕭瑀硬著頭皮奏道,“臣剛剛得到消息,玄奘法師……他……已經出長安了。”

“什麼?!”太宗的嗓門頓時大了起來,“出長安?是誰讓他走的?!”

傅奕在一旁冷冷地說道:“大覺寺好像不缺供養啊,一個高僧也需要隨豐就食麼?”

蕭瑀隻得說道:“回聖上,玄奘法師一向喜歡在各地行腳參學,拜訪名士高僧,其為人有些……有些……古怪……平日裏獨來獨往,與任何人都無深交。聽說他來長安之前,已經走過大半個中原,師從十餘位名僧大德,這一點,長安的僧侶居士們都可作證。臣猜想,他一定又去哪裏拜師習經去了。”

“臣倒是聽說,這位玄奘法師曾數次上表請求出關,”傅奕接口道,“這會兒,該不會是去了邊境了吧?”

“朕諒他沒這個膽子!”太宗厲聲喝道,“他的上表已被朕親手駁回,想他不過是個僧人,還不至於違旨西行吧?”

“陛下所言極是,”傅奕恭敬地說道,“違旨出關,那可是死罪。微臣也覺得,他沒這個膽量。”

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蕭瑀一眼。

“傅大人,”蕭瑀忍不住說道,“大唐有律,私自出關者,也就是課以流放而已。怎麼到您這兒,就成死罪了呢?”

“連聖上的手詔都不放在眼裏,難道還不是死罪嗎?”傅奕冷笑道,“再說,現在是什麼時候?邊關重兵集結,大戰一觸即發。此時出關,隻怕還不隻是死罪那麼簡單吧?”

“私自出關該定什麼罪,理應由聖上說了算,傅大人豈可越詛代皰?”蕭瑀不覺提高了聲音。

“你我做臣子的,於國家之事發表意見難道不是份內之事嗎?再說——”

傅奕停頓了一下,再次用頗有意味的眼神注視著蕭瑀:“那位玄奘法師如果沒有違令出關,死罪之說自然無從談起,蕭大人又緊張什麼?”

蕭瑀心中忐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卻聽太宗已經下令:

“宣道嶽法師來見!”

太陽已從地平線上升起,為天邊的雲層塗抹上了一層亮色。周遭連綿的山林樹叢都一一顯露出輪廓,遠處,茫茫晨霧若卷若舒,如夢如幻。

玄奘牽著心愛的白龍馬,默默地站在一座土坡上,回望長安。

時值深秋,正是落葉飄飄、萬木凋零之時,到處都呈現出一片寂寥的景色。大風從北方席卷而來,在滿目蕭瑟的五陵原上奔走呼嘯。

然而玄奘並未覺得寒冷,他的心裏裝著一團火。

沒有人告訴他,那個誕生了佛陀的神奇國度究竟在什麼地方,離這兒有多遠。前方等待他的,是一條布滿荊棘與未知的道路,是完完全全不可預測的凶險征程。

年輕使他無所畏懼,無論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他都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

晨霧散去,長安城偉岸高大的城牆在他眼中漸漸清晰起來,城頭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亮,那是守城士兵槍尖上冰冷的寒光。

玄奘虔誠地跪了下來,麵向長安,深深一拜。

別了,關中之地,繁華之都。如果佛祖讓我見到真經,我會為你祈禱,祈禱我的故國家園,祈禱我的同胞……

他從懷裏取出一小塊深褐色的麻布,放在地上展平,俯身捧起一捧黃土,放在布包上,小心翼翼地包好,紮緊後揣在懷裏。

此一去,關山萬裏,渺渺茫茫,就讓這捧關中的泥土伴隨我孤獨的旅程吧。

小白龍將腦袋湊了過來,很親昵地摩娑著他的肩膀,大大的眼睛裏閃動著天真的光。

玄奘終於回過神來——我這是怎麼了?還沒有上路就這麼多的感慨,這麼多的掛礙。這豈是一個佛弟子所該有的?

苦笑著搖了搖頭後,他一個翻身,很輕盈地上了馬背。

小白龍明白主人的意思,機靈地轉過身,便將他帶上了西行的道路——那片當今世上最繁華的都市,就這樣被他毅然決然地拋在了身後……

道宣法師很快來到殿上,他知道陛下為什麼宣他,一路都在提醒自己要處處小心。

“大師可知沙門玄奘出關一事?”太宗對這位高僧頗有好感,因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和一些。

“回陛下,”道嶽法師合掌道,“玄奘法師確實曾跟老衲說過,他要出關西行,老衲也曾反複地勸他放棄。怎奈年輕人性喜衝動,前日留下一紙書箋便不知所蹤,連老衲也不知他去了哪裏。”

“那書箋在何處?”太宗問。

“老衲已經帶來。”道嶽法師說著,從袖中取出玄奘的那紙書箋。

太宗說:“呈上來。”

早有內官過來,從道嶽手中接過書箋,呈給皇帝。

書箋是一張一尺來長的紙條,上麵隻有一句話:

固是經來未盡,吾當求所未聞。

“吾當求所未聞……”李世民喃喃自語。

僅僅為了“求所未聞”就留書出走,這樣的想法,這樣的胸懷,即便是皇帝看了,也是佩服不已。

這時傅奕冷冷地說道:“玄奘既是你寺中僧人,你明知他要違旨出關,卻是既不阻攔,也不報官,是何道理?”

道嶽法師合掌誦道:“阿彌陀佛!傅大人又怎知玄奘就一定是違旨出關了呢?”

“那麼大師說他去了哪裏?”傅奕反問道。

“老衲確實不知,”道嶽法師合掌答道,“玄奘隻是一個行腳僧,臨時來我大覺寺裏掛單罷了。他一向獨來獨往,要去哪裏,老衲也不好過問。至於說到報官,玄奘持有漢陽王的過所文書在國內遊方,天經地義,老衲又憑什麼報官呢?”

“一年前的那場佛道辯論,大師不是親口跟太上皇說,他是你新收的弟子嗎?怎麼現在又說是掛單僧了?”傅奕冷笑著問。

道嶽法師道:“不瞞大人說,玄奘法師拜了老衲為師不假,隻是似老衲這等便宜師父,法師於遊方參學途中,不知拜了多少!僅京師一地,就有法常、僧辯、玄會等數位大德,皆被他以師禮相待。說來慚愧,玄奘法師的佛學造詣實不在老衲之下,他稱我一聲‘師父’,不過是敬我年長幾歲罷了,似這等臨時的師徒關係,老衲又怎好厚著臉皮當真?”

這番辯白倒讓傅奕無法可想,隻得換個話題:“你說他在國內遊方?那麼這紙留書又是怎麼回事?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他要出關西行嗎?”

“老衲愚鈍,實在沒有看出,”道嶽法師道,“玄奘隻是想求所未聞,在國內遊方想必也能做到這一點。老衲怎麼敢因為一個沒有根據的猜測而驚動官府和朝廷呢?”

傅奕見這老和尚強詞奪理,正要再譏刺幾句,太宗卻已不耐煩,將手一擺道:“好了!傳朕旨意,命邊關各地,嚴加防範,將那個膽大包天的和尚給我抓回來!”

深秋的渭水坦蕩而沉靜,讓人分不清它從哪裏流來,又向哪裏流去。

西漢時,渭水上架有三座橋梁,直通長安。一曰東渭橋,為漢景帝所建,接起了長安與櫟陽;二曰中渭橋,為秦始皇所造,以通渭北鹹陽宮與渭南興樂宮;三曰西渭橋,漢武帝時為通茂陵而設的,後被稱為鹹陽橋。

玄奘此時就行走在渭水河畔,極目所見是遍地的風塵,呼嘯的西風,幹裂的土地,還有饑餓的人群。荒野中時時可見橫陳的屍首,不少是餓死的,腐臭陣陣傳來,令人做嘔。

每見一具屍身,他都動手將其掩埋,入土為安,然後誦念《往生咒》為其超度。

他幼逢亂世,見過太多的災難和死亡,然而這種事情,無論眼見多少次,也總是無法視若無睹。

從長安及附近城鎮出來的逃荒大軍,潮水般地從他身旁經過。他隨身攜帶著銀針和一些應急的草藥,一路為災民們治病。

快到中午了,他似乎並沒有走出多遠,卻已經筋疲力竭,便在渭水河畔找了塊平坦的地方坐下,從行李中取出些幹草喂馬。

接著,他又取出一塊幹糧,正要吃,一個瘦骨粼粼的孩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麵前,泛著綠光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手中的幹糧。

玄奘心中歎了口氣,將幹糧遞給孩子,那孩子幾乎是一把奪了過去,就往嘴裏塞,幹糧的粉沫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玄奘趕緊又遞上水袋。

七八個孩子見狀,立即圍了上來,黑瘦的小手一起伸到麵前。玄奘手忙腳亂地打開包袱,將幹糧分給他們。

接著,又有更多的孩子前來……

本就不多的幹糧很快便分發一空,玄奘隻得又將盤纏拿了出來……

人越聚越多,很多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終於,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布施了,玄奘望著這些衣衫襤褸,麵呈菜色的災民,不知所措。

一個年輕人跪在他的麵前不停的叩頭:“大師慈悲,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玄奘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一個臉色灰白的孕婦,挺著大肚子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在她身邊,還有兩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玄奘走上前,將兩根手指搭在那婦人的手腕處,隻覺得脈息微弱——很顯然,這不是病,隻是饑餓所致。

現在,隻需要一口粥就可以救回她的性命。

“可是,貧僧真的什麼都沒有了。”玄奘難過地說道。

在眾人餓狼般的目光中,他打開了自己的幹糧袋,袋口向下,裏麵確實已經空空如也。

一位精瘦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過來:“大師慈悲,你的這匹馬,就可以救活很多人。”

“它?能救人?”玄奘有些驚訝地看著小白龍,這匹漂亮的馬兒已隨他走過大半個中原,卻從未用來耕種過。

再說,就算它有這本事,以現在這情況也來不及啊。

當玄奘把困惑的目光再度轉向災民時,不禁大吃一驚!

很多人都在看著小白龍,原本已被饑餓折磨得有些呆滯的眼睛又重新煥發了光彩,那是一種綠色的餓狼般的光彩!這光彩令他感到恐懼,甚至有些心虛。

“這麼大的一匹馬,夠吃好幾天的了。”他聽到有人小聲地議論著。

“是啊,好久沒沾過油腥了……”

接著是更多的咽口水的聲音。

玄奘呆住了,恐懼像夢魘一般攥住了他的心,令他透不過氣來!

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小白龍也是可以吃的東西,對他來說,那是一個充滿靈氣的生命,是能夠用充滿溫情的眼神同他進行交流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