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私渡就要像個私渡的樣子(文)(2 / 3)

慧威法師知道無法再勸,轉念又想,反正李都督執行“禁邊令”甚是嚴厲,你想走也得走得掉才行啊,自己又何必虛耗口舌再多說什麼?

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有些多事,幹脆轉移了話題:“法師前些日子在安圄寺講經,有幸聽聞的僧侶居士們無不交口稱讚。隻可惜時間太短,清應寺僧眾得知此消息時,法會已經結束了。未能親聆開示,終是抱憾。如今聽說法師來本寺掛單,合寺僧眾無不歡喜,都盼著能夠親聆法音。法師您看——”

玄奘猶豫了一下,畢竟李大都督是命他立即返回長安的,自己繼續呆在涼州已經是違命了,再講經……

可是佛門弟子宣揚佛法也是天經地義,何況清應寺在這種情況下收留自己,這份恩德著實難以為報……

略一思忖,玄奘終於合掌道:“大師太客氣了,清應寺與玄奘有緣,玄奘雖不才,亦願與這裏的同修們共同切磋佛法,以結法緣。”

慧威法師見他答應,欣喜萬分,當即叫弟子們去安排講經事宜。

講座設在清應寺的大殿裏,原本是要設在殿外寬敞之處的,但細細的雨絲仍然下個不停。一位居士告訴玄奘,涼州這地方就是這樣,要麼不下雨,一旦下起來,隻怕要好幾天才能停住。

殿外是冰冷的雨絲,殿內卻是熱情如火的聽經者。在很多人的眼裏,端坐講壇上的玄奘真的就像是一尊佛,他清晰雄辯的口才,莊嚴肅穆的氣度,給聽經的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很快,他的名字便不脛而走——

第一天,來聽經的都是清應寺及周邊寺院的僧侶居士,大約百餘人;

第二天,有更多的官紳百姓、西域客商慕名前來,大殿內坐不下那麼多人,很多人便冒雨在殿外聽講;

第三天雨停了,講壇搬到了殿外,此時聽經者已逾千人,即使是山門外也擠得水泄不通。

……

玄奘這次既然決定在涼州多住些日子,便一改往日隻講一章一節的隨緣說法,采取了長卷經文係列講座的形式。他口才本就絕佳,對佛經的領悟又深,剖析佛理條理清晰,簡明易懂,且又善於用世俗的語言來講解出世的佛法,使得聽者為之傾倒,一時盛況空前。

涼州以天涼早寒而得名,南阻雪山,形勝險峻,家家戶戶房屋如壘。玄奘到達涼州時,這裏已是天寒地凍,一場秋雨過後,更是寒風侵骨。

盡管如此,眾人聽經的熱情卻是絲毫不減。人們裹著一切能夠禦寒的衣物,專注地聽經。每日講席完畢時紛紛向法師獻上金銀、馬匹和毛氈,以表敬意。

對於這些布施,玄奘留下了一些作為盤纏,其餘的全都捐給了清應寺,以做寺中慈善之金。

就這樣,玄奘在涼州又滯留了一個多月,每日裏除了講經說法,便是到各個寺院、石窟禮佛拜師。

他碰到了一些來自天竺、中亞以及西域各國的僧人,便利用這段時間,跟隨這些外國僧人學習各國語言,順帶著打聽一下他們國家的情況和出關事宜。

這期間,他又收到不少其他寺院要他講經說法的邀請,先是白塔寺力邀,盛情難卻之下到那裏住了四日。接著,又有更多的寺院前來邀請……

對於困在涼州的玄奘來說,出名絕不是什麼好事,麻煩很快便再次找上門來——

“涼州大都督有請法師!”

“法師現在可是涼州城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啊。”李大亮一見玄奘,就不冷不熱地說道。上次見著的那隻鷹,還傲然地站在他的手臂上。

“不敢,”玄奘合掌,語氣謙卑地說道,“貧僧隻是順著因緣,與涼州道俗結個法緣罷了。”

“好個結法緣!”李大亮臉色鐵青,“就連本官的下屬,也都盡被你結了緣了!”

玄奘不明白此話何意,因此默然不語。

李大亮瞪著眼前的僧人,冷冷地說道:“本官念在你是京師名僧的份上,不願與佛祖為難,因而好言好語勸請法師回轉長安。如今已過去一個多月,法師居然還滯留在涼州,難道當真是有恃無恐,不把我這個大都督放在眼裏了麼?”

他越說越生氣,講到此處,已是聲色俱厲。

“大人不必動怒,”玄奘合掌平靜地說道,“明日一早,玄奘便離開涼州。”

他不願打妄語,因此隻說離開涼州,並未說明離開後往哪裏去。

好在涼州都督隻當他害怕了,絲毫沒有想到這個文質彬彬的僧人竟敢公然抗命,自然也便沒有注意他的話中留話。

說實在的,要不是這段時間軍務實在太過繁忙,他早就派人將這和尚強行送回長安了。

有一回,他曾提起此事,一個下屬勸他道:“都督何必為一個僧人煩惱?隻要他不繼續往西,就讓他呆在涼州修行布道也沒什麼不好啊。”

“是啊,大都督,”旁邊的人趕緊附和道,“想去長安的人多得是,都督又何必耗費兵力,硬要將這個古怪的和尚送回去呢?”

李大亮初時覺得有理,便又不去在意了。

直到有一天放鷹歸來,他無意中見到自己那幾個屬下在同西域客商搭話:

“這位大叔,你可知玄奘法師今日在哪裏講經?”

“在大雲寺!”那商人答道,“要去得趁早,晚了可就沒位置了!”

李大亮大怒,我說你們幾個為何要替那和尚說話呢,原來是為了去各個寺院追聽他講經啊,這還了得!

他卻不知,那些滯留涼州的西域商人回到自己的國家後,紛紛在本國君王麵前稱讚玄奘的博學多才、滿腹經文。以至於玄奘尚未出關,西域各國的君王和僧侶們,就已經開始灑掃街道,望眼欲穿地盼著這位大唐高僧能到他們那裏去講經說法了。

但不管怎麼說,現在的李大亮至少已經意識到,坐在他麵前的是個很麻煩的和尚,絕沒有看起來那麼文弱綿軟。

“明日立即回長安去!”他冷冷地說道,“若再讓本官見到你,可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玄奘當然不能答應對方回長安,隻是默然合掌道:“如此,玄奘告辭了。”

一回到清應寺,玄奘便開始收拾行囊。

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遊方僧人,能有多少東西?一個經篋便是他的全部了。

他的心中是有些不安的,繼續留在涼州顯然不可能,但是前方的道路渺渺茫茫,凶險莫測,又該如何走呢?

這時慧威法師施施然走了進來。

“法師這是要走了嗎?”他問。

“正是,”玄奘合掌道,“大師來得正好,這段日子多有滋擾,玄奘感激不盡,正要前去拜辭。”

慧威法師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法師此番離開涼州,是要往東還是要往西?”

玄奘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不願打妄語,輕輕說道:“往西。”

慧威法師心中暗歎,口中卻說道:“可是李大都督已經下了嚴令,責令法師東歸。法師如何還能繼續往西?”

玄奘小聲說道:“隻能……冒險一試了。”

“冒險一試?”慧威法師笑了笑,慢慢走到他的麵前,“法師這段日子住在清應寺裏,此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你這一走了之,日後大都督追問起來,老僧如何作答?”

玄奘心中一凜,不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怎能連累慧威法師和清應寺的僧眾?

思忖良久,他實在無法可想,隻能說:“玄奘無意讓大師為難。今日晚些時候,我將從西門出城。大師可以這樣告訴李都督。”

一陣沉默,一老一少兩個僧侶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

慧威法師突然笑了,語氣似乎輕鬆了許多:“何須老衲去稟告李都督?法師現在就可以跟老衲走。”

說罷,衣袂輕揚,很瀟灑地朝門外走去。

玄奘傻眼了,一時感覺到渾身冰冷。

難道我的西行之旅,就要止步於此了嗎?

這時,慧威法師已經走到門前,回頭望了玄奘一眼:“法師還在等什麼?哦,是了,帶上你收拾好的行囊。”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玄奘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將簡單的行李背在肩上,便跟隨慧威法師出了禪房。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一處偏殿,慧威法師停下來說道:“老衲要去大雄寶殿主持晚課,法師請暫且在此稍候。”

玄奘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獨自打坐在寂靜的偏殿中,看著前方微笑的彌勒法像,嗅著香爐裏飄出的自幼便熟悉無比的檀香味兒,玄奘的心中一陣淒然。

或許晚些時候,官兵就該來了吧?

他心中並不怨恨慧威法師——身為河西地區的宗教領袖,他一定有著太多為難和不得已之事。

微風吹來,搖響了殿外簷角處的風鈴,輕盈的鈴聲讓原本寂靜的寺院顯得更加幽靜。

玄奘微閉雙目,聽著這熟悉的鈴聲,紛亂的心神漸漸寧靜下來……

“奘師!”一個河西口音的聲音突然響起,正在定中的玄奘微微一驚,睜開了眼睛。

殿門外探出兩顆光溜溜的腦袋,黑紅的臉膛上掛著憨憨的笑容。

“二位師兄是——”玄奘有些遲疑,這兩個僧人看上去與自己年紀相仿,卻是麵生得很,不知是哪座寺院裏的。

“弟子道整,拜見法師。”

“弟子惠琳,拜見法師。”

兩個河西僧人伏在地上頂禮,玄奘扶起他們,默默地看著,並不說話。

身材瘦小的惠琳笑著說道:“法師不認得我們,我們可認得法師呢。”

“我們兩個前天才從張腋回來,”粗壯的道整接口道,“可了不得!整個清應寺的人都在談論法師。師父還說,要是我們早幾天回來,就可以在寺中聽到法師講經了。不像現在,隻能到別的寺裏去聽。慧琳一開始還嫌累不想去呢!”

“誰說我不想聽的?”惠琳抗議道,“我這兩天一直都在追著聽,法師講得實在是太好了!”

“阿彌陀佛。”玄奘低宣了一聲佛號,依然猜不透他們來見他是何用意。

“是師父要我們來拜見法師的。”東拉西扯了半天,惠琳終於說到了正題。

道整也說:“師父知法師受阻,特讓我二人前來助法師西行。”

慧琳又說:“師父有寺務纏身,說要等到天黑後再來,怕法師等得著急,要我們兩個先來。”

道整接著說:“法師若要西行,本來就不能在大白天搖搖擺擺地出城。”

……

這兩個僧人也不知哪來那麼多話,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個不停,連個磕巴都不打。

玄奘好容易插了個空,疑惑地問道:“敢問尊師上下?”

“就是慧威大和尚!”

月華如水,靜靜地灑在清應寺的大殿上,也灑在殿中四個僧人的身上。

慧威法師身披一領褐紅色袈裟,端坐於蒲團之上,兩個弟子分坐兩旁。

玄奘在佛前點上一支清香,拜了幾拜後,便來到慧威法師的麵前,合掌禮敬。

慧威法師用溫和的目光看著玄奘,緩緩說道:“惠琳和道整曾多次去過瓜州,對這一帶的山川道路十分熟悉,就讓他們兩個為法師帶路吧。”

“多謝大師。”玄奘感激地說道。

“法師不用謝我,”慧威法師淡淡地說道,“是老衲該謝你才是。”

這位河西地區人人敬重的高僧,此時竟顯得蒼老了許多,聲音中帶著幾分難言的蕭索:“涼州城內胡僧眾多,各種論點交彙,常令人莫知適從。老衲年輕時,也曾不止一次地起過西行求法的念頭。隻可惜,各種機緣不合,而老衲又總想把一切都準備具足再走。唉,想這世間又哪有那麼方便的事情?是以始終未能成行。”

說到這裏,他自嘲地笑了笑:“說到底,老衲不過是一介凡夫罷了,福報有限,慧根不具。到如今年紀癡長,幾十年的疑惑仍未解除,越來越覺得空留遺憾……”

玄奘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大師居然也曾有過和自己同樣的想法,他忍不住問道:“大師認為玄奘西行求法是應該的嗎?對弘揚中原佛法有益嗎?”

其實這個問題問與不問都一樣。因為不管別人怎麼回答,他自己對此都是毫無疑問的。

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問,這些日子以來,知道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勸他放棄,說他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定會死在路上。

他並不怕死,然而,極度的孤獨感使他迫切地希望從同修那裏獲得哪怕一點點支持和信心。

慧威法師看著他,目光中閃爍著慈愛的光澤:“老衲以為,法師所做之事不僅有益於中土眾生,且以法師的決心和智慧,也定是能夠做到的!”

聽了這話,玄奘心中激動萬分,隻覺得這一句話比之讓惠琳道整送自己出城更為可貴,更令他感激莫名。

他不由得跪了下來,向這位河西地區的佛界領袖深深頂禮:“大師一言之恩,玄奘定當銘記於心!”

慧威法師趕緊將他扶了起來,心中竟不自禁地感到一陣難過。

他身處涼州這個中原與西方文化交彙之處,對西域佛學的了解自然比普通中原高僧深,早年聽到各種論點,也確曾有過西行之念,隻是由於種種阻滯而未能成行,以至於心底常留遺憾。

可後來也說不清為什麼,看到一位天資聰慧的少年法師有誌於此,他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隨喜讚歎,而是規勸阻止!

雖說他常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說,玄奘沒有過所,這麼做也是為他的安全考慮。可是,身為佛家弟子,他還是無法完全說服自己。

這幾日,每每思之於此,便深感慚愧。

後來,他看到玄奘遇到了阻滯,但仍執著地堅持自己的本願;他看到這個少年法師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堅不可摧的決心和意誌。那種人生的信仰和求道的堅執,令他在佩服的同時也不禁有些傷感。

如果,當年的我有這少年一半的勇氣,或許早已完成心中宏願了吧?

問題是,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如果”,失去的機會也永遠不可能再回來。

他注定帶著遺憾,帶著迷惑,離開這個娑婆世界了。

“真的不可能回來嗎?”冥冥之中,他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不!與其說是“聽到”,不如說是感覺到,因為這聲音仿佛就是從他心底發出,直接印在了大腦裏。

“你已經看到了,”那聲音平靜地說道,“現在,這個年輕沙門正打算做你當年想做卻沒有做的事情,如果你支持他,盡你的力量幫助他,不一樣可以實現你年輕時的宏願嗎?”

“是啊……”恍如醍醐灌頂,慧威法師終於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月亮不知何時被一朵過路的輕雲遮住了,隻有河西的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刮著,忽嘯的聲音一直傳進清應寺的大殿之中。

“這裏有幾件厚衣服和幾條氈毯,法師把它帶上。”慧威法師指了指旁邊的包袱道。

“不用麻煩了,”玄奘趕緊推辭,“遠行之人,不宜帶太多東西。”

“還是帶上吧,”老法師溫和地說道:“沙漠的夜晚會凍死人的!即使是白天,也要把自己盡量包裹得嚴實一些,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被太陽曬傷。”

“如此,多謝大師了。”玄奘欠身行禮。

慧威法師點了點頭:“河西地區一向不甚太平,常有各族強盜出沒。法師一定要多加小心。”

“玄奘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