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私渡就要像個私渡的樣子(文)(1 / 3)

?不知不覺,玄奘已在涼州呆了三天,除拜謁羅什塔外,還應安圄寺僧眾的邀請講經說法,同時預備幹糧馬麥,為下一段行程作準備。

這樣到了第四天清晨,一切都準備好了,玄奘背起行囊,再一次來到羅什塔前,深深頂禮道:“大師曆盡千難萬險向東弘法,為中土眾生帶來佛音,弟子心中感佩萬分。奈何弟子福薄業重,未能與師同代,親睹大師風采,心中常以為憾,隻盼有朝一日能到大師的舍利塔前參拜。今日得償此願,也算與師有緣。弟子意欲西行求法,亦當以大師為表率,無論遇到什麼阻礙都能精進向前,方不負此緣。”

敬拜一番後,他站起身,將背上的竹篋向上托了托,便又繼續西行了。

清晨的涼州城郊,霧氣蒸騰,遠處,那些高大的山脈有如懸浮於空中,找不到支撐點,一如此時的中原佛界……

玄奘輕輕搖了搖頭,擺脫了這些幻象,讓信心和毅力支撐著自己走下去。

然而他與涼州的緣分顯然還沒有完,這一點,當他看到那撲麵而來的滾滾沙塵,以及在塵土中飛馳而至的那支全副武裝的騎兵隊伍時,便已經知道了。

涼州都督李大亮的書案上擺放著這樣一份文告:

“有僧自長安來,欲向西國,不知何意。”

提供消息的是一個商人,曾在安圄寺內聽經,也不知他從哪裏得知,這位來自長安的講經師意欲西行,便向大都督告了密。

其實李大亮早就注意到這個從長安來的和尚了。大唐軍隊在邊關集結,對突厥的戰爭一觸即發。作為涼州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李大亮除了要做好物資集結、百姓安置等具體事務外,更重要的工作便是情報搜集、緝拿奸細、盤查出入。可以說,從玄奘到達涼州的第一天起,便自然而然地被李大亮列入了調查範圍。

“這和尚名叫玄奘,雖然年紀不大,在兩京地區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了,”手下的探子向他報告說,“去年京城舉行的僧道大辯論中,他獨自一人連勝六場,震動京師!聖上曾親自下詔,要他擔任皇家寺院莊嚴寺的住持,竟被他拒絕。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此事又不了了之。”

“嗯,”李大亮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心中卻想,一個來自帝京的名僧,又如此年輕,也算前途無量了。卻甘願拋棄榮華富貴跑到這又幹又冷的西北地區,豈不是邪門的很?

莫非——涼州都督的腦子迅速轉了個彎,這和尚在京城闖了禍而不得不逃亡?抑或是又有什麼別的企圖?

想到這裏,李大亮睜開眼睛,對探子道:“再探!把這和尚在涼州的行蹤搞清楚了。”

對於邊關這些訓練有素的探子來說,搞清楚一個僧人的行蹤一點兒也不難。第二天,更多的消息源源不絕地傳到涼州大都督耳中——

“大人!這和尚果然是私離長安的,沒有過所!”

“這兩天他在安圄寺裏掛單,講經說法,聽的人多極了,比慧威法師講經時還多。”

“聽安圄寺的僧人們說,這和尚很有幾分道行,晚上不睡覺,在羅什塔前徹夜打坐,已經坐了好幾夜了。”

“屬下想,他可能要違禁出關,也可能隻是遊方到了這裏。”

“遊方?”李大亮抬了下眼睛,忍不住輕哼出聲,“虧你想得出來!長安是什麼地方?這裏又是什麼地方?隻聽說這裏的和尚拚命往長安洛陽那種繁華地帶遊方,沒聽說還有反著來的!他是個和尚,又不是商人,跑到咱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幹什麼?”

其實涼州實在不能算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恰恰相反,這裏是河西地區最繁華富庶的城市了。可是再繁華再富庶,能比得上中原,比得上長安嗎?

邪乎到家必有鬼,搞不好就是個奸細!

李大亮眼下要做的,就是一絲不苟地執行朝廷的“禁邊令”,不放走一個可疑的人。

第三天,有人來報:“那個長安來的玄奘和尚已經離開涼州,往西去了。”

李大亮猛地站了起來:“把他給我追回來!”

現在,這個古怪的和尚就坐在涼州都督的麵前。

他比李大亮想象的還要年輕,身材纖細單薄,目光純淨如水,與李大都督對視著,既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神情,也不存一點一滴的對抗之意。

這就是那個在京師僧道大辯論中連勝六場的玄奘法師?這就是那個一到涼州就引起滿城震動的講經高僧?在此之前,李大亮自信已將此人的底細摸得透熟,可是現在,卻又覺得有些摸不透拿不準了。

隻有一點,可以讓戎馬一生的李大亮瞬間得出結論:這個僧人絕對不是細作!

為什麼這麼肯定?李大亮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他隻是堅定地認為,那些作奸犯科、心懷鬼胎的人,絕沒有玄奘身上這種讓人感到寧靜的力量。

兩人默然對坐,俱是一言不發。

讓整個房間處於一種寂靜的壓抑狀態下,這是李大亮對付那些桀傲不訓的家夥時最喜歡使用的手段,他一向屢試不爽。

然而這一次他卻失算了,眼前的僧侶隻是端端正正地坐著,眉目低垂,顯得恭敬而又謙卑,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急,比他還不急。

沉吟片刻,李大亮終於還是先開了口,聲音倒還平和:“法師到涼州有多久了?”

“三天。”玄奘恭敬地回答。

看著對方溫和睿智的雙眸,涼州都督竟有了一種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的感覺。

“從長安來的?”還是明知故問。

“是。”語氣依然很恭敬很平和。

“京都長安,那可是很多人都夢想去的地方啊,”李大亮略帶幾分蕭索地感慨著,“法師舍棄京師繁華之地,屈身來到這邊防僻地,不知所為何來?”

“貧僧想要西行,”玄奘毫不隱瞞地回答,“去婆羅門國求法取經,學習佛法真義。路過涼州,在此預備川資,耽擱了幾日。”

果然是要出關的!李大亮不禁咧嘴笑了笑:“法師的誌向倒是不小,隻是現在朝廷有令,不許任何人出關。不知法師從長安出來時,可有朝廷批文?”

玄奘搖搖頭,明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黯淡下來,流露出幾分遺憾和悲涼。

“本官就知道沒有,”李大亮道,“如今邊關局勢緊張,朝廷明令,任何人都不得出關。法師你難道不知道嗎?”

“玄奘知道。玄奘曾向朝廷遞表申請出關,怎奈未獲批文。”僧人說到這裏,不覺歎了口氣。

“所以法師竟敢冒越憲章,私自出關?”李大亮提高了語氣問。

玄奘雙眸低垂,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聲尖銳的鷹哨,一道閃電般的黑影從窗外疾速飛來,落在李大亮的胳膊上。

原來是一隻鷂鷹。

李大亮微笑著,撫了撫這隻鷹,像哄小孩子似的說:“急了嗎?再等一會兒吧,等會兒我就帶你出去。”

接著,這位喜歡玩鷹的涼州都督再次將鷹一般的目光轉向了玄奘,默默盯住他的眼睛。

這是他從馴鷹中得到的啟示,作為一個地方長官,他經常用這種方式直視對方。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從對方的眼睛裏讀到乞求和畏懼,隻看到了幾分難言的蕭索。

不知怎的,對於這個文弱而又執著的僧人,李大亮倒有幾分同情了,加上他急於出去放鷹,口氣自然而然地緩和下來:“法師乃是京城的大德高僧,人人欽敬,何必為了一個虛無漂渺的想法以身犯險呢?依本官之見,法師還請回轉,盡快回長安去吧。”

“都督,玄奘隻是一個出家人……”玄奘抬起雙目,還想努力挽救他的西行計劃,卻被李大亮揮手打斷了:

“不必多說了,本官身為涼州都督,職責所在,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你出境!”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變得嚴厲冷峻起來,低沉地補充了一句:“若再不回轉,可休怪本官無禮了。”

玄奘不再說什麼,隻是在心裏輕歎一聲,合掌道:“如此,玄奘告辭了。”

說罷默默退下。

從都督府出來,空中竟飄起了小雨,這在涼州是不多見的。

整個天空陰氣沉沉,又濕又冷。那些鐵塊般的烏雲,同四周的山脈連接在一起,像鐵籠一樣將這座城市團團圍住,也將他的心鎖緊了。

玄奘獨自漫步在這雨中泥濘的街道,他沒有打傘,任這瑟瑟的風,蒙蒙的雨,挾帶著透骨的寒氣,撲到他的臉上、身上,令他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被凍結了的冰冷。

不過,他的頭腦倒也因此而清醒了許多。

佛陀說過,不論成功的,不成功的,都是一種境界,一種苦修。何況這個目標,是少年時就深植在他心中的,如今的阻礙,隻不過是佛陀對自己決心和信念的一次考驗而已。他深信,隻要堅持,佛陀一定會保佑自己。

眼下,沒有“過所”的他,隻有先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暫且住下,慢慢想辦法。

安圄寺顯然是不能再去了,他隻得來到城西的清應寺掛單。

玄奘早就聽說,清應寺住持慧威法師乃是河西名僧,長期在涼州傳法,在僧俗兩界都有著極高的威望,因此掛單不久,便將自己欲往天竺求法之事說了,順便打聽一下最近有沒有商隊要出關。

他的想法很簡單,若能像當年出蜀時那樣,跟隨一支商隊一起上路,定會安全許多。

“最近這段時間是不會有商隊出關的,”慧威法師道,“大唐皇帝發了禁邊令,李都督守得又緊,已經有好幾個申請過所的商隊被駁回了。”

說到這裏,他有些奇怪地看著玄奘:“朝廷這個時候居然肯發給法師過所,想來對法師西行之事頗為看重。隻是道路如此遙遠艱險,怎麼就法師一個人,連個同伴都沒有呢?”

玄奘苦笑:“我沒有過所,怎麼會有同伴?”

“你說什麼?”慧威法師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沉聲問道。

“我沒有過所,”玄奘又說了一遍,語氣依然很平靜,“我準備悄悄潛出去。”

慧威法師自打見了玄奘,便深深地為這個關中僧人的博學多聞而傾倒,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年輕法師竟然打算冒越憲章,私自出關!一時間竟被他這瘋狂的想法弄得說不出話來。

對於慧威法師的反應,玄奘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自出長安以來,一路上,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反應了。

沉默許久,慧威法師才輕咳一聲,苦笑道:“法師不避辛勞,欲往佛國求取正法,固然可欽可敬。但聖上嚴令,若不遵從,隻怕……”

玄奘淡淡一笑:“我知道,隋煬誤國,諸侯大亂,突厥趁機南侵,弄得民不聊生。如今好容易統一全國,建立大唐,卻又兄弟不和,雖說最終聖上登得大寶,但畢竟是弑兄屠弟,謀父逼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想要天下歸心,談何容易?”

“法師你說什麼?!”慧威法師大吃一驚,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兩旁望去。

玄奘絲毫不理會這位老法師臉上的表情,自顧自地講下去:“但多年征戰,百姓流離失所,死傷無數,早對戰爭厭倦非常,若是再有什麼將領暗中作亂,挑起禍亂,豈不是又要輪到百姓遭殃麼?”

慧威法師略略鬆了口氣,心想,雖說你也算是個高僧,可到底還是年輕啊,說話竟是這般不知輕重!

玄奘並不在意慧威法師想什麼,繼續說道:“玄奘身為一名唐人,雖不在朝堂,不謀國事,但總可以盡一己之力,為百姓謀一絲皈依,謀一份安寧。”

說到這裏,他輕歎一聲:“隻可惜聖上忙於彈壓各地可能爆發的叛亂,忙於處理突厥入侵的危機,又怎有工夫想到日後之事?”

“是啊,”慧威法師也跟著歎息,“法師既然知道,又何必……”

“但無論如何,玄奘都不會放棄的,”年輕的法師抬起頭來,堅決地說道,“聖上如今是無法理解,但相信終有一日,他會理解我的。退一步說,就算一直不能理解,又有什麼?玄奘做此事,不為自身,不為聖上,乃是為了天下蒼生。就算是刀劍加身,也義無返顧。”

慧威法師深吸一口氣,苦笑道:“西行求法,談何容易!法師可知自東晉法顯大師之後,欲往天竺求法者已逾百人?”

“玄奘知道。”

“那麼法師可知,他們之中無一人活著回來?”

玄奘抬起頭,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玄奘知道。”

慧威法師被這無所畏懼的目光所打動,不知怎的,竟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心中既欽佩,又有幾分傷感。

“老衲近些年來一直在河西地區修行弘法。以前,這裏往來商侶眾多,老衲除講經說法外,更多的便是為那些葬身大漠的施主做法事。唉,這麼些年過去,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這條路上,他們還都是持有過所的……”

他傷感的目光顯得既遙遠又深邃,仿佛已經越過寺院的圍牆,飛到了茫茫大漠:“就說那莫賀延磧,即使是當地經常行走於沙漠的駝隊也不會輕易從中穿越,因為那裏既沒有水,也沒有草,除了綿延數百裏的石頭和沙子以外,什麼都沒有……”

“但玄奘知道,也有成功的。昔日法顯、智嚴諸大德,不也都是出家人嗎?他們能夠西行求法,導利群生,玄奘又有何懼哉?”

慧威法師搖頭歎道:“法師有所不知,如今的絲路不比從前了。”

“有何不同?”玄奘道,“法顯前輩出發之時,莫賀延磧早已存在。今日之大漠,也是當年前輩所履之地!”

望著這個年輕人灼熱的目光,慧威法師緩緩問道:“法師自幼生長於中原,大概從未到過西域吧?”

“是。”玄奘老老實實地回答。

“那怎麼就敢獨自上路啊?”慧威法師隻覺得不可思議,“有一件事情你大概不知,其實西行未必非走莫賀延磧不可的。”

“怎麼,還有別的路線麼?”玄奘既驚喜又驚訝。

“有是有,但法師是走不了的,”慧威法師歎道,“玉門關外,便是突厥人的世界。他們控製著西域諸國,從關外的伊吾、高昌起,一直到‘昭武九姓’,都受他們的節製。突厥各部也時有爭鬥,戰敗者淪為盜匪,四處抄掠。聽說那些突厥騎兵自小便長在馬背上,性子既凶狠又殘忍。這些年來,絲路商侶越來越少,大半是因為他們的緣故。”

“但是商侶並沒有因此斷絕啊。”玄奘道。

“那也快了,”慧威法師道,“以前之所以沒完全斷絕,全因為靠著莫賀延磧南部邊緣,從瓜州到伊吾之間還有一條官道,那裏雖然也是戈壁流沙,卻有水草,遠不似莫賀延磧那般死寂。持有中原過所的商人們都從那條官道上走,可以得到中原軍隊的庇護。當初西域各國使臣進出中原,走的也都是這條路。”

玄奘聽明白了:“如今,朝廷頒布了禁邊令,這條官道是不能走的了?”

“不錯,”慧威法師道,“況且法師沒有過所,更不能走那條道。”

玄奘不再說什麼,他本就對那條“官道”不抱希望。北有突厥騎兵,南有大唐官兵,對他這樣一個私自出關的求法僧來說,除了莫賀延磧,再無第二條道可走。

慧威法師接著說道:“即使走官道,商侶們也都是成群結隊,並且雇有向導引路,鏢師保護。否則稍不留神,就可能被那看不見的妖獸引入歧途。莫說是商人,便是當年的法顯大師,也是十七八人一起上路,最終到達天竺時,隻剩下了他一個……”

玄奘依舊默然無語。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抬起頭來,墨黑的雙眸一如既往的明亮:“多謝大師點化。大師說的這些,玄奘都已明白。但玄奘出發時,曾在佛前立下重誓,此行不至天竺,絕不東歸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