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經這日是個大晴天,陽光暖暖地灑在南廓寺上,孝達同師兄弟們一起端坐於佛座之前,靜候玄奘法師的到來。
從外麵慕名趕來的僧侶居士們則在寺內天井上肅穆而坐。他們知道今日舉行講經法會的是聞名長安的玄奘大師,因而每個人都麵含期待之色,雖有僧人俗眾數百人,此刻卻是寂然無聲,一片安寧靜溢。
玄奘身著褐紅色僧袍,披一襲黑色木棉袈裟,神色莊嚴,從大殿內徐徐步入。兩旁道俗眾人紛紛站起,合什行禮。
走到供桌前的講壇前,玄奘轉過身來,麵向大眾合什還禮後,便於法座上結跏趺坐,開始講經法會。
原本智辛長老是要玄奘講《涅槃經》的,但玄奘說,這部經裏有很多問題他還沒有想明白,他不想糊弄眾生。
他選擇的是《六度集經》,這是三國時期吳國的康僧會大師所譯,那個屍毗王割肉喂鷹的故事就出自這裏。
此時玄奘講的是其中的布施度無極章第一:
“聞如是。一時佛在王舍國鷂山中。時與五百應儀。菩薩千人共坐。中有菩薩名阿泥察。佛說經道。常靖心惻聽。寂然無念。意定在經。眾祐知之。為說菩薩六度無極難逮高行。疾得為佛。何謂為六。一曰布施。二曰持戒。三曰忍辱。四曰精進。五曰禪定。六曰明度無極高行……”
“《六度集經》乃大乘經典,”玄奘沉聲說道,“乘乃舟輯車船之屬,能載人到彼岸之地。聲聞、緣覺修行解脫,如乘木舟,是為小乘;而菩薩發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眾生,舍己度人,如乘帆船,是為大乘。大乘佛教以‘六度’、‘四攝’來實踐自身的解脫,並使眾生都能到達涅槃的彼岸。”
台下眾人聽到這裏,都不住地點頭。秦州已近河西,此間僧俗接觸西域小乘佛法較多,很少聽聞大乘佛法,如今乍一聽聞,都被吸引住了。
“‘度’的梵音為‘波羅蜜’,”“取‘到彼岸’之意,就是從煩惱的此岸到覺悟的彼岸。六度就是六種到彼岸的方法。”
“哪六種呢?”台下有人問道。
玄奘答道:“一是布施波羅蜜,對治我們的貪念,培養我們的仁愛與大悲;二是持戒波羅蜜,使我們循規蹈矩,不做逾矩之事;三是忍辱波羅蜜,讓我們擁有謙讓寬大的美德;四是精進波羅蜜,要我們精進修行,一刻也不懈怠;五是禪定波羅蜜,令我們觀照內心,從自身處獲得智慧;六是般若波羅蜜,使我們具足正知正見。”
台下眾人專注地聽著,大乘佛法的根本教義,隨著玄奘娓娓的講述灌注到每個人的八識心田。
“除勤修六度外,菩薩行者還須行四攝法,以深入人群,普度眾生。四攝就是布施攝、愛語攝、利行攝和同事攝。”
六度的第一條和四攝的第一條都是布施,這令玄奘心中生出無限感慨——他生逢亂世,從幼時起,就常見眾生掙紮於苦難之中。離開長安的這些日子,更是眼見災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而自己就算想要布施也常感力不從心,心中甚是傷感。
“布施可以幫助我們成佛嗎?”突然有人喊了一句,聲音很大,一時惹得眾人側目。
玄奘朝台下望了一眼,見喊話的是一個胡人青年,二十六七歲的年紀,高鼻深目,滿麵胡須,穿一件油膩膩的舊氈衣,坐在人群之中倒是並不顯眼,隻是那雙灰褐色的眼睛裏露出幾分桀驁不馴的神色。
“當然可以,”玄奘平靜地答道,“佛陀要我們修六度、四攝,其中第一條都是布施。佛陀慈悲為懷,所教授的自然對眾生有很大的利益。”
“好像是對和尚有很大的利益吧?”那個胡人又喊了一句,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
有幾個人也跟著他笑了起來,更多的人則怒目相對。
“我說,這位朋友不會是突厥人吧?”坐在那胡人身邊的一位商旅冷冷地問道。
“你兒子才是突厥人呢!”胡人罵道。
“難說啊,”另一位書生模樣的慢條斯理地說道:“這一帶的西域國家都信奉佛法,隻有突厥例外。”
“不錯,”周圍的人頓時炸開了鍋,開始起哄,“我看這個人長得就像一頭突厥狼!”
“你們別胡說!”那胡人急了,一張黝黑的大臉脹得通紅,褐色的胡須一翹一翹的。
他氣憤地說道:“我叫石槃陀,是石國來的粟特人!”
“石國?”那商人冷笑道,“石國不是早就投降突厥了嗎?”
眾人哈哈大笑,連聲附和。
石槃陀瞪著眼道:“我家就在瓜州,十幾年前就在那兒了,前些年瓜州挖深護城河的時候,我還出過力呢!”
“怕是被當作俘虜出力的吧?”那書生慢條斯理地問道。
眾人“哄”地一聲,再次大笑了起來。
智辛大師皺起了眉頭,他感覺這場麵已經有些失控了。
玄奘倒並不在意,隻是伸出雙手,往下輕輕一壓道:“諸位,請安靜。”
人群果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這位關中來的法師。
玄奘道:“佛言眾生平等,這位檀越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並不重要。”
“怎麼不重要?萬一他是突厥奸細,怎麼辦?”下麵有人喊道。
“我們現在並沒有證據這麼說,”玄奘道,“他今日與諸位一起坐在這裏聽經,難道不是與佛有緣嗎?”
“我覺得他更像是來搗亂的!”一個商人恨恨地說道。
玄奘淡然一笑:“貧僧願與這位檀越一起討論。”
石槃陀頓時一臉的得意。
玄奘道:“其實這位檀越並沒有說錯,布施自然會對僧伽有利,但這種利益最終還是會回到眾生的身上。”
會場重新安靜下來,眾人靜靜地聽著。
“布施有很多種,”玄奘道,“智辛大師引寺中僧眾施粥救濟災民,諸位居士以食物器具供養僧伽,以衣食等物施於貧苦之人,以藥草施於病人,這些都可稱為財施;若是向人宣說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則稱為法施;若是在人或其它生靈遭遇危難時,施以救助,使其遠離種種恐怖,便稱為無畏施。諸位若是救人、護生乃至素食等,都屬於無畏施。”
“布施有功德嗎?”石槃陀大聲問,“我是說,世俗的功德,不是成佛涅槃啥的。”
這話一出口,頓時引來很多鄙夷的目光,若非法師說過願與他討論,早有人又要發作了。
“有,”玄奘平靜地說道,“行財施者,得財富;行法施者,得明慧;行無畏施者,得健康長壽。”
底下的人頓時竊竊私議起來。
“可是,”石槃陀今天似乎打定主意抬杠到底了,“如果我沒錢去行財施;也不識字,行不了法施;又沒有能耐救人護生行無畏施,讓我吃素也受不了,那怎麼辦?”
“這還用問嗎?”旁邊的商人冷冷地說道,“你這輩子注定享受不到布施的妙處了。”
“下輩子也難。”旁邊不知是誰接了一句。
玄奘卻依然平靜:“布施不一定非要用金錢或財物去幫助別人,它還可以有別的形式。”
“還有別的形式?那是什麼?”石槃陀梗著脖子問。
玄奘看著他,笑了:“檀越想聽貧僧講個故事嗎?”
“故事?好啊!”
玄奘講的是《雜寶藏經》中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窮人,因為事事不如意,跑到佛陀麵前去哭訴,他說:我無論做什麼事情也不快樂,這是為什麼?
佛陀告訴他:這是因為你沒有學會布施和給予。
可是這個人說:我是個窮人,拿什麼來布施?
佛陀告訴他:並非如此。一個人即使身無分文,也可以給予別人七樣東西:
第一,顏施。待人和顏悅色,施以微笑和友善;
第二,言施。說話誠實,不口是心非,不挑撥離間,不背後說人過失。多說溫柔的話,鼓勵的話,安慰的話,稱讚的話;
第三,眼施。用善意的目光,平等的目光去看待他人;
第四,心施。誠懇待人,心存恭敬,心存謙讓,心存喜樂,心存慈悲,心存感恩,心存寬恕;
第五,身施。以清潔端正的儀容示人,以清淨莊嚴的威儀待人,以行動去幫助他人;
第六,座施,乘船坐車時,將自己的座位謙讓給更需要的人,乃至能舍自己的利益、地位、名譽,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
第七,房施,為遠方的客人提供住宿,將自己空下來暫時不用的房子提供給需要的人歇息,或供作講堂和道場,請明師來講道說法。
佛陀最後還說,無論是誰,如果有了這七種習慣,好運便會如影隨形。
“這樣就行?”聽完故事的石槃陀有些發呆。
“貧僧從不妄語,”玄奘道,“布施不在多少,而在於你是否發心。如果是發自內心的行為,哪怕是你的一個微笑也會是莫大的功德。這種無形的布施,是因為布施者心懷慈悲,自然而然產生的善行,其間沒有經過任何猶豫,沒有希圖回報之心,決不居高臨下,不傷害受者作為人的尊嚴。換言之,隻要他還是他,那麼一樣的場合,他一定還會做出同樣的行為。因為,隻有這樣,他才可以感到安心。”
說到這裏,玄奘略略停頓了一下。
一般說來,高僧主持的法會講的都是些佛經奧理,玄奘卻更喜歡以具體的事例來擅述佛心本義。比如這一次,一提到布施,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從關中一路逃荒來的饑民。
“今秋關中霜災,田間穀物顆粒無收。玄奘從長安走到這裏,一路之上所見最多者便是逃荒的饑民。”
他的眼睛望著遠方,仿佛又見到了那些麵黃肌瘦,眼睛裏閃著饑餓的綠光的災民;仿佛又聽到那個老人在對他講令人毛骨聳然的“菜人”的故事……
“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飄飄蕩蕩,就像無根的浮萍一樣,沒有寄托,沒有希望,沒有未來……很多人走著走著,就倒在路旁死去,他們的親人有的當場嚎啕大哭,那是世間最淒厲最無助的哭聲,就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緊緊擠壓住旁人的心,令人無法呼吸……更多的人目光呆滯地從死者身邊走過,仿佛早已失去了悲傷的能力……”
玄奘語氣沉緩地訴說著自己這一路上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善念於心,自然流露,因而具有特別的感染力。況且,聽經的人大都見過此等慘狀,此時聽法師這麼一說,人們的心都仿佛被抽緊了,恍如也被那張無形的網擠壓得沒了氣息,就連那個搗亂的石槃陀也不再出聲了。
沉默片刻,玄奘繼續往下講:“佛說眾生皆苦。苦難並不是最可怕的事情,麻木才是。如果我們在看到世間苦難的時候還能夠懂得悲傷,那麼我們至少還保有一顆清淨柔軟的心,這便是成佛的種子。而當我們懷著感同身受的心情去幫助那些身處苦難的人,我們實際上也是在幫自己。這便是布施般羅密。”
看到人們都麵色沉重,玄奘便又講了一個關於佛陀的故事——
有一天,佛陀透過神通,知道阿拉維村裏的一位窮人證初果的機緣已經成熟,就帶著弟子們前往該村。
但不巧的是,當天,這個窮人唯一的公牛走失了,因此佛陀來的時候,他正出村去尋找這頭公牛。
村民們虔誠設齋,供養佛陀和眾比丘,希望佛陀能夠說法開示,但佛陀說,還是先等等吧。
那個窮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公牛,急忙跑回來向佛陀頂禮,他又累又餓,佛陀就請村民們先拿出食物來給他吃。
等到這個窮人吃完飯後,佛陀才開始向村民們說法,他一步一步,由淺入深,一直說到四聖諦。
聽完佛的說法後,這個窮人證得初果。
回祇園的路上,比丘們都十分訝異於佛陀要求村民們先給那窮人吃飯,然後才開示佛法。
佛告訴他們:“比丘們!我來阿拉維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向那位居士說法。因為我知道,他已經具備了正確明白佛法的能力。可是,如果他饑餓難耐,這痛苦可能會障礙他理解佛法。他一整天都在尋找走失的公牛,一定非常疲累,非常饑餓。比丘們!你們要知道,沒有任何疾病比饑餓更難以忍受。”
聽到這裏,人們驚訝萬分,這裏的多數人包括一些僧人在內,都曾經忍受過饑餓的折磨,但他們還是頭一回知道,佛陀曾經說過“沒有任何疾病比饑餓更難忍受”這樣的話。
原來佛陀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那些高高在上,需要仰視,他竟有著如此人性化的一麵。
法會結束了,眾人紛紛解囊布施,聲稱供養佛陀,救濟那些身處苦難中的災民。一時之間,寺內寺外熱鬧非凡。
當晚,南廓寺繼續設齋施濟,城內城外的災民們大都湧到了這裏,幾間客房均已住滿,智辛大師不得不將一部分災民安置在大殿裏。
夜已經很深了,智辛長老仍興致不減,與玄奘秉燭夜談。
“真想不到,玄奘法師竟會用如此淺顯通俗的事例來闡釋佛理,此等說法,老衲竟從未聽聞,實在是佩服不已啊。”
“大師過獎了,”玄奘道,“弟子隻是一路行來,眼見生靈塗炭,心有所感罷了。”
“法師學識不凡,更兼悲天憫人,令人欽敬。不若留在本寺——”
玄奘搖搖頭,道:“不瞞大師說,弟子就是深感自己學識不足,這才離開長安的。這一路上耽擱得太久,明日必須要走了。”
智辛長老有些奇怪:“老衲聽說,朝廷在長安設立十大德,京師法事日漸興隆。法師如此年輕就已名聞天下,又濟身十德之列,留在京師前途無量,為何要走呢?”
“弟子還差得遠,”玄奘道,“再說,一個人的意義並不在於他的成就,而在於他所企求的東西。”
“法師企求什麼呢?”長老好奇地問,“是佛法嗎?中原高僧大都聚集於兩京地區,長安更是四方佛子求學的最佳處所,所以老衲才讓孝達去那裏學習《涅槃經》。法師獨獨往西,卻是去何方拜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