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胡人弟子石?勍?(文)(2 / 3)

“怎麼會呢?”石槃陀瞪眼道,“那它還不得死了?老鷹可不止活四十年吧?”

“是不止,”玄奘道,“但它需要經曆一次修煉,如同禪定一般的修煉!”

石槃陀驚訝地看著玄奘,他第一次聽說老鷹也要修煉。

玄奘抬起頭來,深邃的雙眸凝望著虛空,仿佛看到了一隻正準備修煉的老鷹。

他悠悠地說道:“老鷹到了四十歲的時候,它會在懸崖上為自己築一個巢,那裏便是它清修的地方。在長達半年的時間時,它便停留在那裏,不再飛翔。”

“不飛,難道在裏麵學和尚打坐?”石槃陀瞪著眼問。

玄奘道:“它在那個巢中,用它不再堅硬的喙擊打岩石,直到將它的喙擊碎乃至完全脫落,然後便靜靜地等候新的喙長出來……再然後,它用新長出來的堅硬的喙,把爪子上的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來。當新的指甲長出來後,它又用爪子將身上的羽毛也一根一根地拔掉……就這樣,六個月以後,新的羽毛長出來了,老鷹又開始飛翔,重新再過上三十年歲月!”

石槃陀呆住了,他以前雖然也養過鷹,但都是養著玩,純屬淺嚐輒止,從未注意過這些。聽了這番話,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嘿嘿,老鷹真的會修煉啊,”沉默良久,他才喃喃地說道,“真是服了它,了不起!”

“是啊,”玄奘道,“老鷹尚且可以認識到自己的不足,而作出困難的決定,開始一個更新的過程。我們人難道還不如老鷹嗎?我們寧願使自己不能重新飛翔起來,也不肯拋掉舊的習慣,舊的束縛嗎?”

石槃陀深吸了一口氣,佩服地說道:“師父你這故事講得真好。我現在就覺得我以前確實是太放縱自己了,還不如一隻扁毛畜生呢!今日聽師父這麼一說,心裏一下子痛快了許多,就覺得……就覺得好象……頭頂被人澆上了一桶牛奶!”

“是醍醐灌頂吧?”玄奘笑問。

“對對對!是醍醐灌頂!”石槃陀高興地說。

“你有這種感覺固然很好,”玄奘道,“但要記住的是,佛法講究聞、思、修,聽聞講解後還須自己去仔細思索,更要在日常生活中去修證。”

“怎麼修證啊?”

“對於你來說,就先嚴持五戒。千萬別覺得這很容易,你剛才實際上已經犯戒了。”

“啊?!”石槃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我怎麼犯戒了?”

玄奘道:“五戒中的妄語戒分四個部分:不誑語,不兩舌,不惡口,不猗語。你方才惡語罵人,難道不是犯戒嗎?”

石槃陀抓抓腦袋:“我……我沒覺得我那是罵人呐?”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決定開始約束自己,”玄奘道,“這需要你以後慢慢地修行,先從持五戒開始。”

“哦,弟子明白了,”石槃陀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師父,您還沒吃早飯吧?您等著,弟子給您弄些吃的去。”

說罷,也不等玄奘說什麼,轉身就往外跑。

看著他的背影,玄奘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氣。

不論多麼艱難,也無論對方是漢人還是胡人,他都一如既往地堅持著大乘佛教“普渡眾生”的理念——宣揚佛法,渡人向善。

“師父,您這是要去哪兒啊?”石槃陀很隨便地盤坐在玄奘麵前,地上放著兩包剛剛買來的水果和糕餅。他有些好奇地打聽。

玄奘看著這個新收的徒弟,若有所思。

石槃陀身體強壯,頭腦靈光,對待自己也頗有誠心;他是西域人,曾在這一帶沙漠草原之間做過馬賊,膽子大,能吃苦,對地形道路想必也不會陌生;更重要的是,他剛剛受戒做了居士,要是能在這份向善之心的驅使下幫助自己……

想到這裏,玄奘突然問道:“石槃陀,你走過莫賀延磧嗎?”

“師父是說那個大沙磧?”石槃陀頓時眉飛色舞起來,“走過!怎麼沒走過?七八年前,我們就在那一帶洗劫了一支伊吾商隊,得了好多毛毯,全是波斯產的,漂亮極了……”

說到這裏他突然意識到,對一個佛門弟子來說,這種事情實在沒什麼值得炫耀的,趕緊住了口,偷眼看看師父。

玄奘合掌誦道:“阿彌陀佛。”

石槃陀嘿嘿一笑:“師父問起莫賀延磧,難不成是要到伊吾去嗎?”

玄奘溫言道:“我要去天竺。”

“天竺是什麼地方?”石槃陀困惑地問,“難道是……是西天佛國?”

“天竺是佛陀誕生的地方。”

“怪不得師父有那麼深的佛法!”石槃陀大驚道,“我知道了,師父定然是佛,要去佛國歸位的!對不對?”

玄奘為這個胡人弟子出色的想象力哭笑不得,但他還是耐心解釋道:“我去天竺是為了求經學法。隻是我沒有過所,又不熟悉路徑……”

話音未落,就聽石槃陀叫道:“師父你不早說!弟子熟悉路徑啊,我帶師父去!”

玄奘沒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地拍了胸脯,反倒有些不放心:“如今邊關正處於臨戰狀態,官府盤查甚嚴,偷渡國境便是死罪,協助偷渡也是死罪。石槃陀,你可要想清楚了。”

“師父都不怕,我怕什麼?”石槃陀剛剛受戒,正是對佛法信心十足的時候,滿不在乎地說道,“不瞞師父說,要不是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我幹脆就直接把師父送到天竺得了,也看看那個西天佛國到底什麼樣的!如今嘛,走不了那麼遠,把師父送到伊吾總是可以的。”

“玉門關和五烽也能通過嗎?”

“師父放心!這條道我都走好多遍了。”石槃陀答道。

“可是,為師沒有過所……”

“沒關係!”石槃陀道,“我知道那幫軍士換班的規律,師父且放寬心,一切包在弟子身上!”

玄奘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向導問題,這可真是佛陀的加被呀!

傍晚時分,玄奘牽馬走出塔爾寺,一直走到那片浸著晚霞的小樹林邊,在一處被荒草掩埋的沙溝旁停了下來。

說是小樹林,其實這些樹都還沒有一人高。作為植物,在這樣的地方,比別人長得高一點兒意義都沒有。瓜州多風沙,四周又沒有任何庇蔭地,隻有灑滿大地的陽光。

玄奘伏在沙溝裏,默默地等待石槃陀的出現。

白天,石槃陀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自己的馬匹被人搶了,沒有馬,可能會行進得很慢,拖累師父。於是,他給了徒弟一些錢,讓他去買一匹馬,外加一些幹糧衣物,剩下的就作為他帶路的報酬。兩人約好,晚上在這個小樹林邊見麵。

西北風在樹林上空肆意呼嘯,刮的他麵上生疼。遠處的沙漠在不同溫度的空氣中顫抖著,一直延伸至遙遠的天際。

眼時的玄奘並不知道,從現在開始,茫茫大漠將伴隨他整個西域的旅程。

漫長的等待最是難熬,沙溝周圍長滿密密麻麻的駱駝刺,又尖又硬,身上的僧袍已經有好幾處被刺破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狂風開始呼嘯,發出鬼怪一樣的聲音。四周的寒氣越來越重,雪粒開始沙沙地灑落。

玄奘將身上的僧袍裹緊,心裏暗暗擔心:石槃陀怎麼還沒有到?莫非是反悔了?如果他出爾反爾,拿了錢就跑路,那麼自己也隻有在沒有向導的情況下冒死西行了。

正想到這裏,遠處傳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那是氈靴踩在凍草上發出的聲音,越來越近。

就著淡淡的雪光,玄奘終於看到石槃陀牽著一匹高大油亮的黃驃馬走了過來。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高鼻深目、白發蒼蒼的老人,手裏牽著一匹年老瘦弱的棗紅馬。

“師父!”看到玄奘起身,石槃陀低呼一聲,加快腳步趕了過來。

“這位是——”玄奘皺了皺眉頭,問石槃陀。

他不希望讓別人知道自己西行的蹤跡,要是走漏了風聲,弄不好會把李昌都連累上的。

“師父,這位老爹是我在馬市邊上碰到的,”石槃陀趕緊解釋,“他說他早年曾多次往來東土和西域經商謀生,光是從瓜州到伊吾就走了不下數十次,所以我才把他請來帶路的。”

玄奘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位老人和他的那匹老馬——老人從外貌到穿著都像是中亞一帶的人,雖然瘦,精神卻好得很,特別是一雙黃灰色的眼睛,不僅頗具神采,且放射出堅毅的光亮。

他身後的那匹棗紅馬看年齒有十七八歲了,雖說還不能算特別老,但是骨瘦如柴,幾近皮包骨頭。

這樣的一人一馬,真能把他帶到伊吾去嗎?

玄奘固然猶豫不決,那位老胡人卻也在上上下下打量著玄奘,目光中充滿了探究之色。

“你就是玄奘法師?”老人的聲音略顯沙啞,噴出一口的白氣,“是你要去伊吾麼?”

“正是。”玄奘道。

“就你們……兩個人?”老人黃灰色的眼眸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玄奘道:“若非石槃陀發心助我,我便隻能一個人走了。”

聽了這話,老人淡然地笑笑,徐徐問道:“法師知道再往西去是什麼地方嗎?”

“莫賀延磧。”玄奘答道。

“是啊,”老人的聲音依然慢條斯理,“那塊兒氣候莫測,常常風暴肆虐,飛沙走石,多有妖獸作祟。一旦遇到鬼魅熱風,就沒有能活下來的。法師年紀輕輕,何必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呢?”

這個季節哪裏會有什麼熱風?玄奘心中暗想。

他反問道:“老檀越以前不是曾經走過莫賀延磧嗎?”

“走是走過的,可也是九死一生啊,”老人抬眼望著遠方道,“你們漢人不是有句話嗎?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說的,大概就是我們這些命賤之人吧?”

玄奘道:“既然有人走過,至少說明那個莫賀延磧並不是過不去的地方!”

“法師想得倒簡單,”老人笑道,“你可知,我們走大漠的至少都是幾十人一夥,結伴出行的?很多大商隊動輒上百人,好幾百頭駱駝。”

說到這裏,老人的目光望向玄奘身後的那匹馬:“法師為何不騎駱駝?那可是靈物!能夠在你覺得很平常的沙地裏挖出水來,在大漠裏找水全靠它們了。盡管如此,商隊還是經常迷路,十幾天都走不出去,也找不到水源……”

“可是最終還是走出來了。”玄奘平靜地說道。

“法師想知道我們是怎麼走出來的嗎?”那老胡人看著玄奘問,飽經蒼桑的眼睛裏流露出智慧的光芒。

“正要請教。”

“其實很簡單,”老人答道,“殺馬殺駱駝啊。肉可以吃,血可以喝,骨頭可以用來燒火……殺一頭駱駝可以讓七八個人多支撐兩三天的時間。”

聽了這話,玄奘立時覺得胃有些抽動,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老人的眼睛望著遠方的地平線,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候穿越大漠的時光——

“有一回,我們在莫賀延磧遇到了沙暴,大部分人都被埋在了熱沙下麵。他們那是幸運,哼都沒哼一聲就死了,何其痛快!苦的是我們七八個僥幸活下來的,真是命賤啊,跟沒頭蒼蠅似地在那個大沙磧裏亂轉。

“幾天之後,剩的水和食物就都用完了,又實在找不到水源,就開始殺駱駝吃……

“說起來也真夠幸運的,因為駱駝比人有能耐,耐得住風沙,因此,那場大沙暴殺死的大多數是人,為我們這幾個活下來的留下了十幾峰駱駝。我們每隔兩天就殺一峰。

“殺駱駝也是有講究的,不能硬來。我們把選中的駱駝拉到沙丘後麵,讓它臥倒,然後,趁它閉著眼睛不注意的時候,一刀致命!讓它來不及痛苦和恐懼……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們找準了方向,這才活著走出了莫賀延磧。

“走出來的時候,我們還剩下三個人,一峰駱駝……”

玄奘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白龍的身影又魔幻般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它也是被吃了的。一念及此,他的心便如針紮般的疼痛。

老胡人帶著幾分嘲弄的神情看著麵前這位年輕的法師:“其實,在沙漠中迷了路,有駱駝血喝,有駱駝肉吃,已經是很大的福氣了。身體好的可以活下來,身體不好的,吃駱駝也沒用。你們佛家不是說眾生平等嗎?那也就是說說而已,大沙漠可不會跟你說這些,那裏是最講究眾生平等的地方了,法師去了就會明白,在莫賀延磧,一個人的命決不會比一隻螻蟻更金貴的!”

玄奘沒有作聲,老胡人的這番話裏倒有幾句禪機,他默默地思索著。

那老胡人卻以為他害怕了,心想,就這麼一位聽到吃駱駝都惡心的小和尚,走大漠?還就兩個人?這不是發瘋了是什麼?幹脆我再嚇他一嚇,讓他知難而退,也是一樁功德。

於是接著說道:“商隊從那裏過,就算不迷路,每次也都得死好幾個人。一旦迷了路,那死得人可就海了去了!大漠缺水,卻喜歡喝血,有時一個兩三百人的大商隊,能活下來的,也就那麼三四個幸運的家夥。”

“我還聽說有全部失蹤的呢,”石槃陀倒也湊趣,在旁邊甕聲甕氣地接口道,“一進入到那裏,高溫流沙自不必說,晚上還有妖魔鬼怪……”

他咽了口唾沫,聲音都有些顫抖,顯然已經為他的一時衝動而後悔了。

老胡人看看石槃陀,又看看玄奘,聲音依舊沙啞地勸道:“法師聽我一句良言,還是趁早回轉吧。”

玄奘道:“多謝老檀越提醒,隻是貧僧為求正法,發誓前往西方,不至天竺,終不東歸。還望老人家慈悲,指引過關路途。”

石槃陀聽到這句話愣了一下,神情更是緊張。

老胡人也頗覺意外,嘿嘿一笑道:“法師的想法好生奇怪,你說你一個出家人,好端端的經書放著不念,去天竺做什麼?佛祖就那麼好見的嗎?跟你說,那西天佛國遠在日落之所,此去百千萬裏,多有魔頭妖物,鬼怪無常。你知道什麼是日落之所麼?太陽洗澡的地方,那水可比岩漿還熱呐!法師雖是長安名僧,到底是個凡人,血肉之軀,就這麼冒然前去,恐怕見不著佛祖,先丟了性命啊。”

“是啊,師父,”石槃陀也動搖了,“別的不說,單是那八百裏的大沙漠,進去的人都是以死人枯骨作路標,十有八九會被引到陰曹地府裏去的!”

玄奘看著石槃陀:“你不是說,你不怕嗎?”

“我,我隻是……替師父擔心。”石槃陀的聲音低了下去。

玄奘搖搖頭道:“我去西方,是因為中土佛經殘缺不全,且又相互矛盾,才要去佛國廣求異本以參驗之。前方無論有什麼樣的危險,我都不會放棄,縱然死在途中,也不後悔。”

老胡人為這年輕僧人的決心所打動,他慨然道:“法師既這麼說,我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像法師這樣的高僧,說不定真有佛祖保佑也未可知呢,我若再勸法師回轉,豈不是成心同佛祖作對了?”

說到這裏,他不由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