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看著他:“石槃陀,那個起惡念的根本就不是你,你不必太自責了。”
“那,什麼才是我呢?”石槃陀抬起頭來,擦了擦眼淚,茫然地問道。
玄奘道:“那個察覺到自己的起念是惡的,並且成功控製住它,最終阻止你去作惡的,才是真正的你。”
其實這個也不是,但對於石槃陀這種根器的也隻能暫且先這麼說了。若是現在就跟他講什麼“阿賴耶識”之類的,隻怕他會一頭漿糊。
但此時的石槃陀已經一腦門漿糊了,他茫然問道:“那,師父,到底什麼才是,才是……真正的我呢?”
“當然是你的自性。”玄奘回答道。
“我的自性?那是什麼?”
玄奘歎道:“石槃陀,一個人的自性就像天上的明月,心中的惡念便如遮住明月的烏雲。假如這個人痛改前非而開始行善,就如同明月不再受烏雲的籠罩,能重新照亮大地。”
“原來是這樣!”石槃陀頓覺心中一陣輕鬆,負罪感一掃而光,“我起了惡念,但是又立刻想到自己是皈依過的佛門弟子,就沒有實行惡念,就像一陣風吹散了烏雲!所以,我還是個好人!而且,這個也不算是犯戒,對吧師父?”
玄奘一怔,麵對這個喜歡走極端的弟子,他隻能耐心地再多給他解釋幾句:“惡念可以起,但是你須立即覺察,知道這不對。因為惡的種子終究會熏習你的本性,熏習得多了,當然不好,如同水滴石穿,這也是業力啊!”
“那,我要怎麼樣才能不再起壞念頭呢?”
“及時行善,”玄奘道,“要讓一塊土地不長草,最好的辦法是種上莊稼。凡是經常做善事的人,內心便不易與惡事結緣。”
“哦——”
然而石槃陀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於是玄奘接著說道:“石槃陀,你千萬莫要輕視小善小惡,以為不會受到果報。水滴不斷地落下,最後能彙成江河。聰明的人逐漸積累小善,而致使整個人充滿著福德;愚笨的人不斷地做出微小的壞事,日子久了,整個人就充滿了邪惡。”
“就是說,要多做善事,不做惡事。弟子記住了。”石槃陀叩首道。
玄奘欣慰地點了點頭——總算他能理解一點了。
此時,太陽已經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玄奘也不再多說,隻是溫言道:“好了石槃陀,你也不必想得太多,隻需記住: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堅守五戒。如果你的皈依是真心的,龍天護法都會保佑你的。現在,早點回家去吧。”
說完,他牽過赤離的韁繩,翻身騎上。
“師父!”石槃陀直起身來喊了一聲,“你一個人,太危險了!你過不去的!”
玄奘沒有再應他的話,隻是在空中虛甩一鞭,老馬一聲長嘶,揚起四蹄,朝著遙遠的西方奔去。
父母的早逝,使他從小就學會了孤獨,學會了沉思,特別是離開兄長的這些年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獨自行走,這也養成了他縝密細致而又不屈的性格。事實上,自打他不顧一切地踏上這段旅程,所有的艱苦和危險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石槃陀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的眼睛潮濕模糊,透過漫天的沙塵,隻看到一人一馬已行得很遠,明亮的日光為他們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光暈的盡頭是那蒼涼遼遠的地平線。
已經看不到玄奘的身影了……
繞過玉門關之後,生命便逐漸成了一種稀缺品乃至奢侈品。
沒有了古城,沒有了河流,沒有了道路,沒有了高大的胡椒和嫵媚的紅柳,甚至沒有了雪,有的隻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和風沙。
這是大地的一種堅硬、破碎而荒涼的存在,帶著某種程度的強悍和淩厲。風從西部的沙漠刮起,將這裏原本就少得可憐的水氣吹走,因此這一帶大多數時間都是萬裏無雲且異常幹燥的。
玄奘單人匹馬,在這片廣袤的戈壁中舉步維艱,但他走得堅決而又泰然。
大約兩個時辰後,玄奘突然發現前麵出現了許多人馬的骸骨!這些骸骨零零散散,但也能看出大概是十幾個人,五六匹駱駝,七八匹馬的樣子,稱得上是一支小型的隊伍了。
玄奘心中納悶,雖說這一路經常看到屍骸,但都是單人匹馬,像這種成隊的骸骨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裏離玉門關和葫蘆河都不算太遠,怎麼會全部死在這裏?
玄奘怎麼也想不明白,依照慣例念了《往生咒》之後,便牽著老馬離開了。
這之後,他便經常看到地麵上散落的一些駝馬殘骸和人的屍骨,久而久之,這些屍骨竟成了他的路標。
太陽漸漸升高,身邊的空氣開始變得溫暖起來。
眼下是冬季,太陽確實能給人帶來舒適的感覺,但卻越來越刺目。特別是戈壁灘上那些黑亮的小石子,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起了眩目的光,它們層層堆積著,一直鋪向天際,像是大白天掛滿空中的閃亮星星。
玄奘以手遮額,遙望前方,滿眼都是黃沙碎石,沒有一點綠色的影子。沙石中駝馬風幹的糞便,成堆的骸骨,令人心驚肉跳。
他又看了看漸漸升上頭頂的大日頭,心想,這裏雖不是莫賀延磧,倒也有些邪氣,身體迎著太陽的一麵被烤得熱氣蒸騰,汗都出來了;而背著太陽的一麵依然是冰冷刺骨。
戈壁灘上的氣候是如此的極端,遠處,陽光照射下的原野在天地間顯示出層層氤氳之氣,仿佛地表深處的水分都被一點一滴地擠壓了出來。但他知道,一旦太陽沉入地平線,那有若實質的寒冷便會自天而降,即使重裘在身,也無法抵禦從各個毛孔侵入的寒氣。
玄奘腳下的步履越來越蹣跚,細密的汗珠布滿額頭,後背的衣服也濕了一大片,緊緊地貼在身上。在他身後,老馬赤離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
玄奘從它身上的布袋裏掏出一把草,放到老馬的嘴邊。
赤離很快就吃完了這把草,依然意猶未盡地衝玄奘叫著。
玄奘安撫它道:“還不知道要走多遠才能到第一烽,省著點慢慢吃吧。”
老馬有些不滿地叫著,玄奘無奈地摸了摸它的頭。想起石槃陀說過,從葫蘆河出發,隻需一天便可到達第一烽。他們一人一馬已經在戈壁中走了好幾個時辰,除非迷失了方向,否則距離第一烽應該不遠了。
這樣帶著希望走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時分玄奘竟然發現,他沒有走到烽火台,卻好像回到了一個曾經走過的地方——
地上散落著很多零散的白骨,大約是十幾個人組成的一支小型隊伍。
玄奘呆住了,很顯然,這些失敗者留下的痕跡並沒有把他帶到正確的道路上。
西部邊關地區並沒有“鬼打牆”這種說法,卻流傳著另外一種可怕的傳說。
無論是瓜州菩提寺的商人,還是石槃陀,都曾跟玄奘說過,這一帶的戈壁荒漠中有妖獸。其中最多的是一種隱形妖獸,叫做傀。它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旅人的身後,用它那隻肉眼看不見的獨手遮住旅行者的雙眼,讓彎曲的道路在旅人眼中變得平直遙遠。
傀長什麼樣?《山海經·西山傳》裏是這麼說的:
其狀人麵獸身,一足一手,其音如欽。
石槃陀說過:那些死人的枯骨都是傀拿來引路的,十有八九會把人給引到陰曹地府裏去!
據說,傀會製造海市蜃樓,以迷惑路人為樂,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就是它們搗鼓出來的。
玄奘沒有見過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這麼個東西在跟著他。他想,即便有,那也是六道眾生之一,也是可以用佛法來度化的。
他用沙子、石塊把地上的白骨掩埋了起來,築起了一座墳,然後端坐在墳前,再次誦念起了《往生咒》。
一口氣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天已經黑了,玄奘也已經疲勞欲死,獨自一人趕了一整天的路,在嚴重的饑渴和緊張中居然又回到了原地,再加上埋葬屍骨,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已經嚴重透支。
於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行李裏的衣服、氈毯都拿出來,將自己團團裹住,就這麼直接躺在了這個墳堆背風的一麵,倒頭就睡。
淩晨時分他被凍醒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便繼續趕路。
他不敢再拿那些死人枯骨做標記了,因為他們都死了,按他們提供的路線走,最後的結果十有八九同他們一樣。
他隻能抬頭看天,依照天象盡可能的朝著西北方向走。
一個人,一匹馬,在這廣袤無垠的大戈壁中顯得渺小如草芥。
過了正午,在葫蘆河裏灌的水就已經喝光了,還是沒有找到第一烽。
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驚雷,又仿佛有人在擂鼓,玄奘驚異地往前一看,頓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隻見戈壁深處,旌旗獵獵,人喊馬嘶,竟是一支隊伍,他們身著氈衣,騎馬揮戟,朝著玄奘的方向衝殺過來!
玄奘趕緊拉過赤離,將它按倒在地上,自己也伏下來,驚恐地望著那片越來越近的黑壓壓的軍隊。
這些人看起來不像唐軍啊,難道是突厥人?玄奘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手心裏握滿了汗,如果自己被突厥騎兵抓住,那可不是好耍的!
轉念一想,不對啊,我現在還在大唐國境內,怎會有這麼大的一支胡人隊伍出現在這裏?
玄奘的腦子裏湧現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他緊張地思索著。
正午的陽光將地麵的沙石炙烤得滾燙,地表熱氣蒸騰,伏在地上的玄奘,頭上不停地滾落著汗珠。
遠處,數不清的士兵還在呐喊著,直朝他淹殺過來!
玄奘無路可逃無處可避,隻能閉目誦經,將身體緊緊地貼在地上。
突然,又是一聲驚雷,震得他耳鼓生疼,所有的兵馬,刹那間都被籠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玄奘睜開眼睛,剛才的一切恍如一場噩夢,太陽依舊在頭頂上發著耀眼的強光,那些軍隊和士兵卻全都不見了,仿佛被這裏的陽光融化了,頃刻間無影無蹤,隻剩下他和他的馬,孤零零地站在戈壁深處,站在這寬廣無垠的荒漠中。
呆立片刻,玄奘苦笑著想,看來我真的是過於疲勞和緊張了,才會出現這樣的幻覺。
又或者,剛才那些根本就是瓜州商人們所說的傀在作怪?
他抬手擦了把沾滿泥沙和汗水的臉,對於剛剛發生的事百思不得其解。隻是頹然歎了口氣——
在壯闊的自然麵前,人的生命是多麼渺小和無助!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玄奘,不要怕!它們傷害不了你。”
這聲音寧靜而又慈悲,如同幼年時母親的聲音,又好像是他在長安大覺寺佛殿中聽到的菩薩的聲音。
玄奘的心瞬間平靜下來,不管這是來自菩薩的勸誡還是母親的鼓勵,他都決定堅持走下去。
然而到了傍晚,玄奘駭然發現,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原地——他看到了自己親手堆起的那座墳!
玄奘終於明白,為什麼會有很多人死在這裏了,也明白為什麼在瓜州,許多人極力勸他找個向導——在陌生荒涼廣袤的地方行進,一個有經驗的向導是多麼重要!
他的內心沮喪無比,在墳堆前頹然坐了下來,心想,我一定是受精怪所惑,所以才在這片戈壁荒漠中兜了兩個圈子。
但是他毫無辦法,現在隨身攜帶的食水已經耗盡,腿也開始發軟,空中,一隻禿鷹在他頭頂上已經盤旋半天了。
絕望中,玄奘開始默念觀音名號和《般若心經》,讓自己的心鎮定下來,思考著該如何走出這個困境。
經過漫長寒冷又極其難熬的一夜,玄奘再度起身,繼續出發。
可能是因為被疲勞和絕望折磨得頭暈眼花,走不多遠,他竟看到前方不遠處,一隻橐婓(tuóféi陀非)鳥在一蹦一跳。
橐婓鳥是《山海經》中的一種神獸,或者說是妖獸,據說它的形狀像梟,卻長著一張人臉,夏天蟄伏,冬天出來覓食。人吃了它的肉就不怕打雷。
玄奘停了下來,看著這隻奇怪的鳥,橐婓鳥也似乎注意到了這個人類,仰起一張人臉衝他一笑,顯得異常恐怖和鬼魅。
玄奘不相信這是真的,他想起在瓜州菩提寺,一個商人給他講的一個故事:
一個年輕的獵人不小心進入了這片戈壁,遭遇到傀怪而迷路,他看到了很多幻景,就是走不出去。於是他張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居然把傀給嚇跑了,很快就走了出去。
那商人的意思是,傀這種妖獸聽起來可怕,其實也是個膽小鬼,隻會跟在獨行客的身後,通常不敢招惹大隊人馬。隻要你不怕他,他也迷惑不了你。
眼前的這隻人麵怪鳥也是傀的幻境嗎?
玄奘想了想,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奮力朝前方一擲!
他無意殺生,因此刻意避開了這隻怪鳥,隻朝橐婓鳥的旁邊扔去。目的也不是為了嚇走這隻怪鳥,而是打破眼前這個奇特的幻境。
果不其然,石頭飛過去之後,眼前突然變樣,空氣似乎被砸得扭曲了一下,不僅那隻橐婓鳥無影無蹤,就連景物也有所變化。
玄奘怔住了——怎麼會這樣?
他不知道,荒漠中的海市蜃樓與海洋中的海市蜃樓不同,它的距離往往非常近,有時就百餘丈左右,而且與空氣的折射關係更大。加上荒漠中的氣流溫度從上到下各不相同,有著複雜的層次,因而便很容易形成幻視。
這個時候,一箭射出去,或者一塊石頭扔過去,甚至僅僅拿根樹枝揮舞一下,打破那片空氣,幻視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