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大壯總算說完了,仰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
玄奘的書信也寫好了,他長舒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筆輕輕擱下。
看著那三尺長的卷軸,以及上麵那五六千個排列整齊的蠅頭小楷,石大壯喜得嘴都合不攏,跪下磕了個頭,說:“法師您能寫出這麼多字來,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惜這些字,它認得俺,俺卻不認得它們。法師,您能給俺念一念嗎?”
玄奘點頭,他已經累得渾身脫力,眼前金星亂飛,勉強讀了一遍就無力地躺下了。
石大壯捧著信,歡天喜地地走了。玄奘也是疲累欲死,喝的那點水全化作冷汗出來了,依然渴得要命。
好不容易昏睡了一會兒,睜開眼時,竟看到有四五個士兵圍著自己,大眼瞪小眼地盯著他看。
見他醒來,其中一位愣頭愣腦地問道:“法師,大壯那封像麵條一樣長的信是你寫的嗎?”
麵條?這都什麼比喻啊?玄奘心中苦笑,但還是點了點頭。
幾位很高興,異口同聲地說道:“那你能不能給俺也寫一封?”
原來,石大壯拿了玄奘寫的信,跑到另外幾個值夜的士兵那裏去眩耀,結果一家夥招來了四五位。
這些士兵以為寫信不需要花費力氣,其實不然,寫信也是需要體力的,而玄奘現在哪有這個體力?在眾人的簇擁下,勉強又寫了一封,第二封才寫了個開頭,就感覺一陣暈眩,一頭栽倒在案幾上。
“怎麼回事?”士兵們都有些慌了,忙扶他躺下,隻覺得這僧人渾身滾燙,嘴唇幹焦,額上大汗淋漓,顯然是燒得不輕。
“看來是病了,”一個年紀大點的士兵道,“可不能耽擱,虎子,你腿腳麻利,快去找王校尉!”
守關士兵不論年紀大小,相互之間都稱呼小名兒,除了虎子、大壯,這次來的還有拴柱兒、福貴、大力,彼此親熱得就像一家人。
虎子是個高個子士兵,答應一聲,趕緊跑去敲王祥的門。
“王校尉!王校尉!”
“又有什麼事了?”王祥打開門,不耐煩地問。
“王校尉,”虎子一臉的焦急之色,“那個,長安來的法師,他病了!”
王祥一怔,急忙披衣出來:“病了?怎麼回事?”
“發熱,燙得很!想是那兩箭,傷得太重了!”
發燒這種事情,後果可大可小,不可輕視。想到對方到底是個高僧,若是死在這裏,罪過不小,王祥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怠慢,忙跟著虎子來到玄奘身邊。
玄奘的臉色已經變得灰白,雙目緊閉,呼吸微弱,性命有如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果然不太好……”王祥喃喃自語,心中暗暗後悔沒有及時處理他的傷。
士兵們急了:“校尉大人,咱們不能讓他死在這裏!要不,給他換個暖和點的房間,好好治一治吧。”
王祥正有此意,同時又覺得有些意外——他的士兵並不信佛,居然會同情這個私渡邊關的僧人,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士兵們開始輪流照顧玄奘,他們其實也沒有什麼退熱消炎的好辦法,隻是給他喂水,擦汗,上藥,包紮傷口,頂多再做點物理降溫。
玄奘一直迷迷糊糊,焦幹的口唇翕動著,時有囈語發出。王祥有時過來,凝神細聽,卻始終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這樣過了四五天,情況總算是漸漸好轉,燒退了些,人也清醒了許多。隻不過身體依舊綿軟,沒有一點力氣。
依舊是這四五個士兵陪著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
“有勞各位仁者,”玄奘感激地說道,“若非你們,貧僧已然喪命。”
“俺才不是什麼仁者,”石大壯垂頭說道,“法師,上回俺沒跟你說實話,你腿上那一箭就是俺射的,還好你沒死,不然俺的罪過可就大了。”
玄奘怔了一怔,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旁邊一位叫拴柱的跟他解釋:“法師你不知道,你那天取水的時候,咱們正在換班,有四個兄弟在烽火台上。虎子射出的第一箭,射中後,我跟福貴兄弟就帶上繩子,準備去沙泉邊上拿人了,誰知法師你居然還想跑,嘿嘿,弟兄們一下子來了興致,便設下彩頭打起了賭賽,說好了誰都不準搶,一個一個地射,看誰先把這偷水的家夥放倒,贏的人可以獨飲一壺老酒。”
難怪!玄奘直到這時才明白,為什麼那些箭是一枝一枝射過來的,而不是萬箭齊發。當時他還以為隻有一個人在烽火台上呢。
不過也幸好如此,他才沒有變成刺蝟。
石大壯接口說:“俺看法師避過了好幾輪,再到俺的時候就故意停了一會兒,等法師起身要走的時候再射,果然管用。”
“你還好意思說!”旁邊的福貴一臉不屑地說道,“這不是耍賴嗎?”
“俺沒耍賴,你們才耍賴呢!”石大壯惱怒地說道,“俺這叫用計!前麵也沒說不允許啊。既然是俺放倒的,那壺老酒理應是俺的。你們居然說俺耍賴,給俺昧了去!法師你說句公道話,到底是誰賴啊?”
聽著這沒心沒肺的爭吵,玄奘心中唯有苦笑的份兒。
“你們,怎麼可以拿人命做賭賽?”
“那還能拿什麼做賭賽?”虎子瞪著眼睛問。
“比如……標靶什麼的……”玄奘道。
士兵們笑了:“那多沒意思!若是偶爾來隻兔子、黃羊啥的,還值得賭上一賭,但也沒人有意思。”
玄奘一時無語,他眼前的這幫士兵,看上去是如此的單純熱忱,性格淳樸,實際行事卻又有著如此血腥殘忍的一麵!
或者,這就是大漠邊關給予他們的特質?
他隻能小聲說道:“人命關天,總該敬惜的……”
聽了這話,士兵們一個個大搖其頭:“法師啊,俺們自己的性命尚且拴在褲腰帶上,還在乎別人的性命嗎?再說了,命貴的人不會到這裏來,凡是來到這千裏大漠的人,都是賤命一條,比螻蟻也強不到哪裏去,有什麼好敬惜的?”
玄奘徹底無話可說了,隻覺得內心一陣悲淒。
虎子見他不說話,以為生氣了,心中頗有幾分不安,上前說道:“法師千萬別見怪,咱們這些守關的兄弟,常年呆在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時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個大活人。好容易碰上個半夜偷水的,都當稀罕物一般,要是再放不倒,那大家幹脆一頭撞死好了。”
說到這裏,眾人都憨憨地笑了起來。
玄奘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西北武風濃厚,尤重射術,對於這些鎮守邊關的將士來說,射箭早已成了一種本能。四個守關士兵在這麼近的射程之內,若是連一個孤身至此的文僧都放不倒,這對他們來說確實是一種恥辱。
“不關你們的事,”玄奘輕歎道,“貧僧自找的。”
士兵們聞言,似乎都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石大壯說道:“其實法師若是中了第一箭之後躺著別動,就不會再挨第二箭了。”
這小兵果然聰明,居然用這種玩笑的語氣為自己辯解起來。
“大壯說的是啊,”拴柱接口道,“再說法師的水囊都紮破了,沒有了水,還跑什麼?”
福貴也說:“法師您一定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我跟您說啊,就算要跑,那種情況下也該伏低身子,慢慢地往後退,你怎麼能站起來呢?”
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年輕敦厚的麵龐,玄奘突然有了一種想跟他們談談佛法的衝動。不過這個念頭隻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就被他放棄了。
他低低地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並不是所有偷水的都是壞人和奸細,有的或許隻是不小心跑出關的老百姓,或者是時運不濟交不起關稅的商人。玄奘這些年走過很多地方,知道這世間之人為求得一衣一食,實在是艱難得很。就算他們有錯,就算你們職責在身,能不射殺,也還是不要射殺的好。須知一念之善,便可救得一條性命。”
“法師說得也是,”拴柱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聽說幾個月前,葫蘆河附近抓到幾個人,當時突厥人犯邊犯得厲害,各關卡都要求嚴加防守。那幾個人命不好,抓到玉門關後全被當成了突厥奸細,當場砍了腦袋!事後才知道,其實根本不是什麼奸細,是隨豐就食誤出邊關的老百姓。”
聽了這話,玄奘心中一慟,忍不住合掌輕誦一聲:
“阿彌陀佛……”
見他這個樣子,士兵們也都不再說話,房間內出現了一段詭異的平靜。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機靈的石大壯率先打破沉默,問了一句:“法師,你怎麼想起來要去天竺呢?”
“是啊法師,”另外幾個士兵也都看著他,“您是長安名僧,要金銀有金銀,要地位有地位,要名聲有名聲,您可是貴命之人啊!何苦違逆聖命,跑到這裏來受這份罪呢?”
玄奘沉默片刻,反問了一句:“石大壯,你有沒有遇到過什麼事情,覺得無法解決,非常困惑,非常煩惱?”
“有啊,”石大壯立即說道,“當然有!俺小時候家裏窮,沒錢,沒吃的,就很煩惱。後來好容易掙到點錢,還被人搶被人欺負,那時就煩惱極了!”
玄奘又問:“那你有沒有想過,去解決?”
“想過,怎麼沒想過!”石大壯道,“俺那時就想,幹脆,去當馬賊好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還不用受人欺負。要不就是,哪天多找幾個朋友,廢了那幫狼崽子!”
玄奘歎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以暴易暴,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使問題更多?”
石大壯苦笑著說:“想過,而且俺也知道,廢了他們,他們肯定饒不了俺!當馬賊,就是觸犯王法,早晚死於非命。要是俺真是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就罷了。可俺家中還有老娘,就不能不在乎了。現在入了行伍,有了餉銀,也算解決了些煩惱吧。”
“阿彌陀佛,”玄奘讚歎道,“仁者果然是個有善根的人。”
“是嗎?”石大壯笑笑,“俺現在也覺得自己挺有善根的了……”
這話一出口,立刻引來周圍一片鄙夷的聲音。
福貴笑道:“你小子能有什麼善根?不過是小胳膊小腿的打不過人家罷了,一邊兒呆著去吧!”
他又轉向玄奘,熱切地說道:“咱的煩惱就是沒錢!法師啊,您會念那麼多經書,佛門中有沒有專門的一部什麼經,念了之後就能發財的?”
“專門發財的經?”玄奘啞然失笑,“這個倒不曾聽說。”
福貴失望地歎著氣,周圍的兄弟們都在“吃吃”地笑。
“你就知道錢!”虎子鄙夷地說道。
“我名字就叫福貴嘛,”這個尖嘴猴腮,看上去既沒福也不貴的家夥理直氣壯地說道,“咱命裏注定就是要大福大貴的!”
“大福大貴?”石大壯拉了拉他破舊的衣襟,笑道,“嘖嘖,這樣的大福大貴……”
“怎麼啦?”福貴不滿地一抖,便將衣襟從他手中抽了出來,“咱這是還沒到時候……”
玄奘道:“其實,財富多了,並不能解決所有的煩惱。一個人若無溫飽,確實容易煩惱;有了溫飽之後,財富的多少就與快樂的多少沒有多大關係了,有時候,財富甚至是煩惱的根源。”
“法師說的是啊,”拴柱道,“要是咱也能像師父這樣,出家當了和尚,沒事打打坐,念念經,俗世間的那些個破事兒都不再過問,那倒也挺好,什麼煩惱都解決了!”
玄奘啞然失笑:“你這算什麼解決?不過是逃避罷了。”
“就是,”福貴笑道,“那不就討不了婆姨了嗎?”
“你不出家就能討到婆姨了嗎?”拴柱反問,“不是誰都有虎子的造化的。”
“說的也是,”福貴立即轉口道,“法師,要不你幹脆把俺也剃度了吧,俺這就出家!”
玄奘沒想到還真有把出家當兒戲的人,他淡淡地問:“你懂什麼是出家嗎?”
福貴道:“出家有誰不懂?不就是剃掉頭發,住在廟裏念經拜佛嗎?”
“住在廟裏念經拜佛?”玄奘啞然失笑,“那麼,貧僧現在又在做什麼呢?”
福貴一時無語,士兵們也都說不出話來。
玄奘的目光越過他們,望向窗外蒼涼的大漠,仿佛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出家,是出煩惱家,出生死家,出欲望家,出小家而入大家。成就大眾,利益有情眾生,這才是出家的真正本意,而不是為了逃避煩惱。”
“原來出家不隻是剃掉頭發,遁入空門啊?”福貴有些茫然地說道。
玄奘道:“若是你的心不清淨,就算是剃除須發,遁入空門,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那隻是身出家,而非心出家。”
“這個俺知道,”拴柱笑道,“你們不覺得,咱們的校尉大人,就是心出家了嗎?”
“可不?”虎子也笑了起來,“俺那天喊他的時候,還聽到他在裏麵念經呢!”
這倒讓玄奘覺得很意外,雖然從王祥邀自己去敦煌一事中,能隱隱猜出這位邊關校尉與佛門有些因緣,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在讀經!
玄奘的眼前又浮現出王祥那怒氣衝衝的模樣,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威嚴的邊關將領,讀佛經時是個什麼樣子。甚至難以想象他給士兵們做朝奉、寫家書時的情形。
玄奘不知道,在這個夜晚,同樣難以入眠的還有王祥,麵前的《地藏經》又打開了,然而麵對這熟悉的經文,他卻一個字也讀不下去。
他已經從那幾個士兵口中得知,玄奘的身體正在恢複,已無大礙,這令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但是,接下來他卻麵臨著一個棘手的問題:究竟該如何處置這個僧人?
再有一個月左右,玉門關就會派人過來,送些給養和書信。到那個時候,自己是否應該將玄奘交給他們帶走?而他們又將如何處置這個私出邊關的僧人?
身為朝廷命官,王祥無意抗拒君命。可是,作為一個佛門弟子,他也知道,玄奘要做的事情對佛門有利,於國家無害,也由衷地佩服他的決心和勇氣。那麼,自己該不該成全他呢?
可是這麼做,他這個邊關校尉可就成了同謀犯了!
何況再往西去,還有四座烽台和茫茫大漠,將玄奘交上去,固然有很多的不確定性,但應當不至於要了他的命;而如果放了他,會不會反而害了他?
一想到這些,王祥頓時覺得頭都大了!他甚至想,如果張皎法師在這裏的話,他又會怎麼決定?
而在玄奘的房內,談話還在繼續。
“俺是想逃避來著,”福貴有些泄氣地辯解道,“想著像法師這樣出家修行,來世總會比今生要好得多吧?”
“貧僧並不覺得今生有什麼不好,”玄奘道,“能夠得聞佛法就是大造化。再說,沒有此世焉有彼世,逃避今生何有來生?”
“可是今生有那麼多的苦惱,那麼多的不如意……”
“逃避了就沒有苦惱了嗎?”玄奘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這個嘛……”福貴登時語塞。
玄奘緩緩說道:“其實,人生不如意不完美並不可怕,人投生到這個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遠迷途而不覺,永遠沉夢而不驚。”
“那法師您呢?”旁邊的拴柱突然問道,“您是個出家人,咱們俗世間的這些個破事兒都跟您無關。那麼……您也有煩惱嗎?”
“有,”玄奘點頭道,“眾生的悲苦,佛法的淪喪,都讓貧僧煩惱。所以我才發下誓願,萬裏西去,尋訪佛家真義,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們都能夠脫離苦海,心升樂土。”
士兵們恍然大悟,都說:“怪不得法師要去天竺求經學法呢。可是,求法對眾生真的有用嗎?”
玄奘道:“我不知道,不去求又怎麼知道有用沒用?”
士兵們麵麵相覷,他們原本以為,玄奘既然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又不顧朝廷的禁邊令,豁出性命西去求法,就一定是篤定地認為求法有用的。哪裏想到他居然說:“不去求又怎知有用沒用?”
玄奘是嚴謹的,這嚴謹同他的信仰一樣刻在了骨子裏。
“法師,您就為了這麼個不知道有用沒用的事情,就違旨出關?”虎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問道。
玄奘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士兵們頓時炸開了鍋,七嘴八舌地勸開了。
拴柱道:“法師啊,您看上去也是個聰明人,怎麼行事如此糊塗呢?人誰沒有煩惱?誰沒有困惑?咱們也都有。別去想它就是了。”
“是啊法師,”福貴也說,“您是個出家人,按說應該比咱們這些俗人看得更開才對,幹嘛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啊?”
石大壯也道:“法師您都不確定求法是否有用,那麼您到西天佛國,是想得到什麼呢?”
是啊,我想得到什麼呢?
我希望一切眾生都能遠離苦海,在這世間覺悟;我希望一切眾生都能在生活中獲得智慧,化煩惱為菩提。可是,我是否真有這樣的福德呢?
如果不能澤及蒼生,我又當如何?
清晨,玄奘被請進王祥的房間。
“大師請坐。”王祥客客氣氣地說道。
麵前的書案上放著一軸信箋,上書:母親大人安好……顯然是王祥正在寫的家書。
不是玄奘成心要看,實在是那箋上的字太大,筆跡又稚拙,很容易吸引眼球。
他真正注意的卻是另外兩封長信,分明就是前幾天幫石大壯和拴柱寫的家書,不知怎麼就到了校尉大人的書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