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徑向第四烽(文)(2 / 3)

“多謝居士好意。”玄奘道。

此時水囊已經灌滿,玄奘直起身來,一麵用細繩將囊口紮緊,一麵又問道:“隻是不知這袋水夠不夠走出莫賀延磧?”

“當然不夠!不過沒關係,你跟我來。”

王伯隴一麵說,一麵帶著玄奘走出小樹林,指著一個方向道:“你瞧,由這裏向前,行百餘裏路,有個野馬泉,法師可到那裏去取水。”

玄奘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極目遠眺,眼前除了茫茫黃沙,什麼都看不見。

但他知道,同王祥一樣,這位第四烽的校尉也給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邊防秘密。

還真是,山高皇帝遠,佛法卻無邊啊!

帶著深深的感激,他忍不住問了一句:“玄奘與檀越素不相識,檀越為何這般幫我?”

王伯隴咧開嘴笑了:“法師啊,我王某是個粗人,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英雄豪傑。您一個出家人,能孤身走到這裏,實在讓王某佩服得五體投地啊!”

玄奘心中一滯,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是“英雄豪傑”。在這之前,在李大亮、獨孤達、李昌以及王祥等人眼中,他一直都是個文質彬彬的學問僧,渾身上下充溢著佛家靈動出塵的氣息,外加幾分學者的書卷氣和孩子氣。

王伯隴不知道,正是大唐的邊關,給玄奘在這層儒雅的底色上又染上了一層英雄氣。這也是玄奘有別於其他學問僧,並最終實現西行取經壯舉的最重要的氣質。

“切記不要走錯了方向,”王伯隴提醒道,“若是沒有了水,法師在這沙漠之中絕活不過三天!”

玄奘點頭合掌:“多謝居士提醒,玄奘記下了。”

“若是實在找不到野馬泉的話——”王伯隴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遲疑著說道,“法師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求生……”

“居士請講。”

“殺馬,”王伯隴道,“可支撐三五天之久,很多商人和軍士都是這麼幹的!”

玄奘的臉色一霎時變得極其難看。

小白龍的身影又難以抑製地出現在眼前,令他的心痛得喘不過氣來。

“不!”他脫口而出。

“法師別冒傻氣,”王伯隴伸手攬住他的肩膀,像個老朋友似的語重心長,“我知道你們出家人不殺生,可是事急從權啊!再說若是沒有了水,馬也活不成。能活一個總比兩個都死強。”

玄奘閉上眼,不再說什麼,他知道王伯隴這麼說完全是出於好心,但他同時也知道,他永遠也不可能做出殺馬求生的事情來。

“我就不遠送了,法師路上多加小心!”烽火台前,王伯隴抱拳致意,玄奘忙合十回禮。

幾個士兵站在校尉大人身後,目送玄奘離去。他們看到那遠行的智者隻身一人穿過霧靄,他的背影消瘦而又孤寂,風吹起僧袍的下擺左右搖晃,孤獨的身影在這茫茫大漠中顯得極為弱小又極其莊嚴。

王伯隴突然感慨起來,回身對士兵們說道:“你們這些小子,成天價舞刀弄棒,有誰敢說比這位法師更英雄?”

一個士兵點頭道:“就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說什麼呢?”王伯隴一瞪眼,“我跟你們說,高僧的頭頂上都有菩薩保佑的,你們看不見嗎?嘿嘿,當然了,我也看不見。不過你們想想看,要是沒有菩薩保佑,他一個文文弱弱的和尚,能走到這裏來嗎?行了!咱們這些凡夫俗子就不要鹹吃蘿卜淡操心了,趕緊回去操練去吧……”

離開第四烽已經很遠了,身後再也聽不到追兵的喊殺聲,還有講了一輩子的鄉音。玄奘抬起頭,目之所極是蒼茫無際的戈壁沙海,赤地千裏,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熱風搶地,黃沙卷天……

這便是那個傳說中令人生畏的莫賀延磧?這便是那個足以吞沒任何人煙的瘋狂地獄?

對於莫賀延磧,他承認是有些畏懼的,在偷渡邊關的這一路上,不斷地有人在他麵前提到這個大沙漠,他已經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了。

回首東望,那身後的如鐵雄關依然依稀可辨,長安城的禮佛誦經之聲還如雷在耳——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重歸故土?

玄奘雙手合什,向著東方故國的方向,深深一拜。

別了,我的故國!

許久,他終於回過頭來,牢牢地握住馬韁,邁步踏進沙漠,在沙地上留下了一個清晰的足印。

狂沙漫過,足印旋即不見……

大唐貞觀二年即公元628年初春,玄奘踏入莫賀延磧。這時距離他從長安出發,已經過去了半年多的時間。

他平生第一次麵對如此浩瀚的大漠,眼前,無數的沙丘星羅棋布,大大小小,一直延綿到視線的盡頭……

西部天空的邊緣,是直插入雲霄的冰山雪峰,晶瑩剔透潔白無暇。

玄奘就以這些雪峰為參照物,一路向西。

瓜州商人們所說的“四大邪門”,他很快就都體驗到了:白天的酷熱,夜晚的森寒,黃沙漫漫,鬼火飄忽,淒嚎遍耳,再加上那幹燥得仿佛能發出聲響的空氣,以及忽軟忽硬時時崴著腳的沙土,所有這一切都在提醒著他,這是一個死亡的世界。

那些老幹虯枝、傲立戈壁的胡楊樹不見了;那些又尖又硬,一不小心就會劃破肌膚的駱駝刺不見了;甚至,那些在河西無處不在,常趁他睡覺的時候鑽進他的芒鞋和衣袖,給他增添了不少麻煩的沙漠蠍和食金蟻也都不見了。

從進入莫賀延磧起,玄奘就再也沒見到一個活物,這裏是生命的禁區,死亡之海。

玄奘走了一整天,目之所及除了天邊的雪山,就是綿延萬裏無邊無際的沙丘。

剛開始的一段路上,人馬的遺骨隨處可見,它們散落在沙石之中,不時地提醒他,這裏是什麼地方。

然而很快,連這些東西也不容易見到了。

好容易等到太陽落山,森然的寒氣就開始籠罩大漠,仿佛有人從天上往下傾倒冰水,尖銳刺骨。

他在沙丘上挖了一個洞,鑽進去後又從洞裏麵掏沙子蓋在身上,把自己埋了起來,隻露出鼻子和嘴巴。

這法子是第四烽的士兵們教給他的,黃沙裏還保有白天的溫度,非常溫暖。玄奘又累又乏,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其實這麼做也很危險,一旦遭遇狂風,就要被活埋了。士兵們說,沙漠中的風暴可以把整座沙丘刮到天上,再將散亂的沙子拋灑下來。人若在裏頭,會被活活撕裂。

好在這樣的風暴基本上都發生在白天,有些沒有經驗的旅人大白天的把自己埋在沙丘裏休息,結果往往死得很慘。玄奘這一路上經常見到一些零零碎碎的骸骨,就是證據。

淩晨時分,他被凍醒了。經過了一夜時間,沙洞裏的熱度早被嚴寒驅走,冷得就像冰窟,他趕緊從沙洞裏鑽了出來。

寒風有如利劍般透骨而入,他忍不住抱住雙臂,打了個寒戰。抬頭看,群星似乎都被凍在了天上。

他知道現在必須趕路,再呆下去的話就會被活活凍死。

但趕路也是強忍痛苦,因為白天被太陽灼傷而變得有些麻木的皮膚在夜晚的寒氣中開始複蘇,他真切地體驗到被千萬把刀子切割的滋味。

選擇在下半夜趕路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大漠獨有的璀璨的星空。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組成了一條寬寬的星帶,看上去就在頭頂不遠的地方,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術士何弘達曾經教給他不少觀星的知識,這使他能夠從滿天繁星中準確地區分出哪顆是太白金星,哪七顆是北鬥星君。沒有北鬥的夜晚,他還可以看到南方天空中那四顆相向而立的明亮的星星,那便是南鬥星君。

這些星星忠實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為他指點著方向。

和它們相比,大漠中的太陽有時就顯得不那麼靠譜了。

玄奘還記得自己剛剛進入莫賀延磧的時候,他竟然在一天清晨看到太陽從西邊升起!當時真把他給嚇了一跳,回頭看看自己在夜間留下的腳印,他開始懷疑是否因天黑而走錯了方向。

可是不對呀,明明是看著星星走的,怎麼可能把方向走反了呢?

正驚疑間,在另一個方向他又發現了一顆正在升起的太陽,這才鬆了一口氣。

玄奘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天象,是沙漠所獨有的一種現象,叫作“假黎明”。

這也屬於一種蜃景,古代絲綢之路的商人們經常被這種假黎明所欺騙,最終迷失了方向。

玄奘慶幸自己的頭腦依然是清醒的,雖然是第一次進入沙漠,但他還是找到了正確辨別方向的方法。

沙漠的夜晚除了滿天星鬥,還有一些別的東西,一些不知名的生靈,從緩緩流動的沙子裏鑽出來,包裹著一層妖魅的火苗,緩緩上升。

這些火苗呈現出淡藍色、淡綠色、淡紫色的光芒,不停地飛舞著,跳動著,升到一定高度,便自行撲滅。

在這黎明前厚重無邊的陰寒中,那些火苗看上去就像一個個虛淡的影子,看不清形貌,隻能聽到一聲聲尖銳刺耳的聲音,細若遊絲,將這大漠的夜裝點得格外詭異……

寒冷、風沙、鬼魅孤魂,似乎隨時準備著將闖入者拖入無邊的地獄。

玄奘無畏地行走著,口中誦著《往生咒》,替大漠中的群生超度,也讓自己的身心保持一點點熱量……

終於到了清晨,初升的太陽大如磨盤,那種驚心動魄的美,讓人不由得氣為之窒,整個天地都被鑲上了一層壯麗的金黃色。

但玄奘無心欣賞,他盼日出又怕日出,莫賀延磧森寒的夜晚讓他心有餘悸,渾身發抖,太陽出來至少可以暖一暖被凍僵的身體,讓他感受到一點點活著的溫度。

但他也知道,這種溫暖的感覺是不會持續太久的,再過一會兒,灼熱的陽光就會把這裏變成一座真正的火獄,任何進入這個火獄的生命都會被酷熱無情地消耗掉身上僅存的一點水分和力氣,直到變成沙海中一具千年不腐的幹屍。

玄奘不希望自己也成為一具幹屍,因此,他總會抓緊清晨難得的陰涼時光多走一程,然後,在太陽升起兩丈高後,找一個高大的沙丘,躲在背陰處休息,以保持體力。

然而,或許是覺得玄奘這一路行來,每每化險為夷太過順利,佛祖決定,給他一次真正的考驗。

吃力地爬上一座高大的沙丘,玄奘以手遮額,焦灼的目光向遠方望去——

為什麼還沒有看到野馬泉?

王校尉明明說過,野馬泉距第四烽隻有一百多裏地。如今已經走了兩天,無論如何也超出一百裏了,可莫說是泉,這一路上連幹草都看不到一根。目之所及,除了沙丘還是沙丘,一個接一個,連綿不絕,那弘傳說中的清泉難道是海市蜃樓嗎?

玄奘不死心,繼續把目光投向遠方,他要走出大漠,就必須找到水源。

沙粒上的棱角處反射著陽光,像一根根晶亮的細針,刺得他睜不開眼睛。熱風吹起,每一粒沙塵都裹帶著一團火,燒灼著他的肌膚、他的咽喉。

我是不是迷路了?這個念頭一冒出,玄奘的心猛地縮緊起來。

“不,不會的……”他竭力安慰自己,“或許前兩天走得慢了點兒,再走一段路就可以找到了。”

老馬垂頭走到主人身邊,背上的水袋是那麼誘人,那裏麵還有大半袋水。

玄奘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毛皮硝製的水袋,喉間的幹渴難以抑製,恨不能抱起來,不顧一切地痛飲一番。

記得剛走河西那段戈壁的時候,他常因耐不住焦渴而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汗水一出來就被揮發得幹幹淨淨,隻在僧袍上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漬……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這茫茫戈壁,無論有多少水都存不住。他常常隻用半天時間就喝完一整袋水,然後焦急地四處尋找水源……

好在河西地區還是經常能夠找到河流和村莊來補充飲水的,這才使他能夠走到這裏。

現在不同了,這裏是莫賀延磧,是被魔鬼下了詛咒的地方。在這個地方行走,對體能的消耗要比河西多了不知多少倍,可他卻再也不能像剛剛踏上河西的土地那樣,由著性子揮霍寶貴的水。

玄奘抬頭看了看天,已經快要接近正午,大漠在烈日的暴曬下蒸騰起絲絲嫋嫋的熱氣,灼熱的沙塵在身體的四周輕揚……可以想象,如果這個時候喝水,那些水分隻會迅速變成汗水被蒸發得幹幹淨淨,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更何況,找不到野馬泉,就必須依靠僅餘的大半袋水走出沙漠,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動這半袋水的。

舔了舔幹裂的嘴唇,他終於咬牙將放在水袋上的手抽回。為了能夠走下去,他必須忍耐。

老馬突然不自在地叫了起來,渾身長毛倒豎,竟似有恐懼之意。

玄奘詫異地回頭,這才發現在距他不遠處橫躺著一具被風幹的屍骸,大部分都被沙土掩埋,隻有一條幹枯的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仿佛還在不甘地掙紮。

幹屍旁還有一具馬骨,粗壯的骨骼上被沙粒打出一排排小小的凹坑。赤離低著頭,發出噅噅的低鳴聲——馬兒也傷同類啊。

玄奘抬手輕拍老馬的背脊,以示安慰。

在沙河中,生命如同齏粉一樣渺小卑微,每一個進入流沙的生命,從踏上第一個腳印開始便已經注定,這將是一場熱烈的燃燒。就像天上的流星,每一次隕落都是悲壯的,在悲壯中融入了沙土。

除了誦上一段《往生咒》,祝禱他們往生極樂世界外,他還能為他們做什麼呢?

再次上路不久,老馬又嘶鳴起來,聲音有氣無力,大大的腦袋耷拉著。

袋子裏的馬麥已經不多,他隻能抓出一小把,給老馬補充一下體力,赤離吃得很不滿足……

玄奘歎了口氣,想起那老胡人跟他說過,這是一匹龜茲龍馬,想來年輕時也是極其神駿的,大漠、雪山都曾被它踩在腳下。現在老了,又跟隨自己走了這麼遠的路,不僅骨瘦如柴,連毛發都有些脫落了。

雖然老馬識途,但看它這個樣子自身難保,真能帶我走出大漠嗎?

這樣一想,頓覺全身無力。

饑餓、焦渴、勞累、傷痛,使他精神恍惚,咽喉便如著火了一般。而沙磧中忽軟忽硬的地麵也令他的雙腳不堪承受,此時受傷的腳踝已經腫起老高,腳底層層的血泡被磨爛,和草鞋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如針刺般直紮到心裏去。

好吧,就歇一會兒吧。他扶著馬背停了下來,喘了幾口氣,便伸手從馬背上解下水囊。

水囊裏還剩有大半囊水,提在手上卻像須彌山一樣沉重。玄奘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手上綿軟無力,他咬緊牙,一隻手吃力地提著水囊,另一隻手去解上麵的帶子……

站在一旁的赤離已經等不及了,一見主人打開水囊,便急急忙忙地將腦袋湊了過來。

在這幹得冒煙的大漠裏頂著毒日頭走了一整天,老馬已經極度疲勞,對水的渴望使它衝過來的勁兒大了些,玄奘的身體早已被沙漠掏空,再被老馬一衝,再也站立不住,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手中的水囊頓時傾翻,從沙丘上滾落下去!

頭腦霎時間一片空白,他也不知自己哪裏來的力氣,整個身子幾乎是飛撲過去!

然而大漠比他還要饑渴,當他連滾帶爬地撲到傾翻的水囊跟前時,囊中那寶貴的清水早已在熾熱幹燥的沙地中化為輕煙,沙上甚至連水流過的痕跡都看不出來!

看著被吸進了大半袋清水卻依然幹燥的沙地,看著手中空空癟癟的水袋,玄奘一時萬念俱灰,半晌也沒有動。

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隻知道,他失去了全部的飲水——在這萬劫不複的死亡之海!

王伯隴的話又在他的耳邊響起:“沒有了水,法師在這沙漠之中絕活不過三天!”

茫茫大漠,水殘忍地主宰著人的命運,沒有了水,灼人的日光會炙焦人的肌膚,直到人撐不住倒下,再被螻蛄齧咬成一堆白骨為止。

老馬赤離仿佛也知道自己闖了禍,垂著腦袋靠在主人的身旁。

玄奘無法責備這個陪伴自己走過了如此艱辛旅程的老馬,他隻有將手輕輕放在馬背上,帶著幾分辛酸幾分無奈地撫摸著老馬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以示安慰。

“為今之計,隻有原路返回了。”一個聲音對他說。

他坐在滾燙的沙地上,沒有動,原本明亮的眼睛因缺水而變得黯淡無光。

“難道,真的非走回頭路不可嗎?”他不甘心地想。

“你說呢?”那個聲音反問道,語氣冷得像一塊冰。他覺得這殘酷冰冷的聲音簡直就是從他的心底發出來的。

“前麵不知道還要走多遠才能走出這大漠,沒有了水,又找不到野馬泉,除了往回走,你還能怎樣?

“如果你現在立刻回轉,並且佛祖保佑歸途中不再出現什麼意外的話,大約兩三天的時間就可以返回第四烽,身體應該還能支撐得住吧?”

玄奘緊閉雙目,心裏就像有什麼東西在狠狠地攪動著,痛得他喘不過氣來。

老馬就站在他的身邊,靜靜地凝望著他,似乎在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可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實在太艱難了。

太陽即將升上中天,整個大漠都被籠罩在一片白花花的日光之中,空氣在沙丘的上方輕輕抖動著,世界仿佛被曬冒了煙。

無論多麼艱難,他都必須做出決定了。

揉了揉硬梆梆的滾燙的腳踝,他終於費力地站了起來。然後,緩緩地,緩緩的,將馬頭拉向東方……

往回走是基於理性做出的選擇,然而對他而言卻是一種殘酷的煎熬,這煎熬不僅是肉體的,更是心靈的。

正午的太陽開始顯示出它的猙獰,那輪巨大的火球殘酷地熾烤著大漠,大漠又將烈日的光和熱全部反射,於是,一個個沙丘成了一堵又一堵望不到邊的熱浪,吞噬了人類所有的願望,如海納百川般將一切對物質和精神的渴望都轉化為對一滴水的苛求!

玄奘感覺自己就像遊走在一個巨大的熔爐裏,這裏就是十八層地獄,爐火熊熊燃燒,狂風惡鬼般尖嘯,挾帶著滾燙的沙粒來回撲打,直欲將他的身體撕碎。地表的溫度越來越高,他腳上的草鞋已經被燙得冒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