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叉毱多感到不悅:“這就是法師輕視說一切有部的理論,卻還要學習並傳播的理由嗎?為了宣揚大乘瑜伽學說?”
“非也,”玄奘道,“玄奘隻是希望能夠從各個角度,更全麵地了解佛法。玄奘不喜歡大師將大乘瑜伽宗的經典稱為邪書,絕非對阿毗達摩有什麼不好的印象。大師,佛法就像是一根金手杖,即使被折成了十八段,每一段依然是純金的。為什麼要厚此薄彼呢?”
木叉毱多笑了:“一根金手杖,這個比喻好啊。這麼說,法師是決心集齊這些碎片,把這根金手杖重新拚合完整了?”
玄奘搖頭道:“玄奘還沒有這個能力。記得當初在長安的時候,玄奘曾隨長安大德道嶽法師學習《阿毗達摩俱舍論》,當時就發現這裏麵有唯識的跡象。怎奈是管中窺豹,隻見一斑。玄奘知道《阿毗達摩藏》中這些經典的重要性,不願忽視它們,所以才到這裏來,誠心向國師求教,隻希望能盡最大的努力,得窺全豹。”
木叉毱多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年輕的求學者,一時有些恍惚。作為勝利者,他的眼睛裏沒有犀利逼人的銳利之光,有的隻是深邃與沉靜,卻足以照見內心,令人不敢逼視。
多年來,木叉毱多已經習慣於佛門各派別間的相互爭執,而這種爭執中又磣雜了太多佛法以外的東西,使得自己不知不覺就忘記了本源。這個世界上究竟還有多少佛門弟子,是像麵前這個年輕人一樣,摒棄一切利益、紛爭,堅定地執著於學問本身呢?
終於,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取出一部書稿:“這是老僧為《毗婆沙論》所撰的疏,法師若是不嫌棄,就拿去看看吧。”
玄奘合什禮拜,恭恭敬敬地接過書稿。
兩人又聊了一陣,玄奘起身告辭,木叉毱多與眾弟子一起,將其送到山門外,合掌道別。
看著玄奘策馬遠去,木叉毱多輕歎一聲,對身旁的弟子說道:“這個東方來的僧人實在是太與眾不同了,老僧自視清高,小瞧了他,因而自取其辱,怨不得別人。隻希望天竺那邊的僧人不要小瞧他。”
說到這裏,他又自嘲地一笑:“可惜啊,我年紀大了,否則真該跟他一起去瞧瞧熱鬧。他如果到了天竺,那邊差不多年紀的人,隻怕無人能與他酬對。”
尚未踏進昭怙厘寺,先聽到一陣悠揚的箜篌之聲,玄奘心中一喜——索戈來了!
他隻猜對了一半,索戈雖然來了,但那吹箜篌的卻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十歲的兒子卡吉。
見玄奘進來,索戈忙上前見禮,又喊兒子過來拜見師父。
卡吉停止了吹奏,上前跪下:“悟空見過師父。”
“好,好,快快起來,”玄奘將其攙起,讚歎道,“想不到悟空小小年紀,箜篌也吹得這麼好。”
“阿媽讓我學的,”悟空自豪地說道,“我阿媽說,阿爹的箜篌吹得可好啦,我是他的兒子,應該像他一樣!”
索戈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兒子應該比爹強才對,”道誠走過來,拉著這孩子的小手,逗他道,“吹箜篌能有什麼出息?幹脆,我教你幾手功夫吧。”
話音剛落,就聽索戈道:“還不磕頭?”
悟空立即跪了下來,“咚”地一聲,就是一記響頭。
道誠沒想到自己一句玩笑,他父子二人竟當了真,而且反應如此機敏,當即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安歸哈哈大笑:“這下道誠師父想賴也賴不掉了。”
“好吧好吧,”道誠苦著臉道,“反正我們在龜茲還要呆上一陣,就隨便教他幾招好了。”
索戈大喜:“多謝道誠師父。那我就把悟空留在這兒了。”
“太好了!”道通拍手道,“我們可以繼續玩捉迷藏了。”
“師父!師父!”道緣跑過來,興奮地喊道,“外麵雪停了!”
雪後的龜茲,空氣清新而又冷冽。銀裝素裹之下,居民區青煙嫋嫋。烏鴉黑壓壓地蹲在遠處光禿禿的樹枝上,似乎仍在沉睡未醒,而一群群的麻雀卻在草堆上、屋前起起落落,尋覓著草籽和殘羹飯粒。
難得一個大晴天,龜茲人都從屋裏走了出來,家家戶戶都在忙活著掃雪。因為都是土砌的房屋,如不將積雪清掃幹淨,天氣一轉暖,融化後的雪水浸泡牆壁,就有坍塌的危險。掃雪的人嗬出的熱氣霧一般圍繞著脖頸周圍,稍傾即在毛發上凝結成一層白霜,與凍得通紅的鼻尖、雙耳相映成趣。
玄奘獨自一人策馬出城,城外峰巒起伏,崎嶇險峻,白雪皚皚,一眼望不到頭。遠處的群山,近處的森林,全都被裹在一層厚厚的冰雪裏麵。
雖然天上出了太陽,但西北風仍很強勁、淒厲,它們卷起地上那些沙塵般的雪粒子,打在臉上,刀割般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