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使用這麼複雜的詛咒儀式?是算定心靈的傷害要超過肉體麼?
玄奘默默地想,一個人的肉體和心靈,到底哪一個更脆弱?
《金剛經》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就是說,凡有相顯示,都不是真實的,都是虛假的,包括那個曾經給了他無數苦頭的肉身。佛說法四十九年,卻說自己未曾說過一字,便是此意。對虛幻的眾生說虛幻的法,隻不過是方便而已。
連佛法都隻是虛幻,隻是方便,更惶論一個巫師的詛咒呢?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看似強大的詛咒又何嚐不是一種語言遊戲?
玄奘的心漸漸明澈起來,他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大片明亮的空間,那是心靈的空間,廣闊而又溫暖……他知道,雖然佛性是無可言說、無相可表的,但是,如果離開了語言文字的表達,人們又怎能了解和認識佛性呢?又如何修持證果呢?所以,雖無所說,卻又不離言說、不廢言說。
但是,雖然有說,還是無說。因為諸法皆空,無有二性,皆不可得,以不住相故,不執著故。
從前,須菩提尊者在山洞裏靜坐,諸天雨花供養,讚歎須菩提善說般若。須菩提說:“我於般若未嚐說一字,雲何讚歎?”
天帝說:“如是。尊者無說,我亦無聞。無說無聞,是真說般若。”
可見真正的般若是“大音希聲”的,是一般人無法領會的。
佛陀所說一法不立,一無所得,一絲不掛,一塵不染。倘若有絲毫東西,他都是不究竟的。因為這個無相的實相,是容不得一點點東西存在的。猶如我們的眼睛,即使是一粒金屑,一粒鑽石,再貴重的東西,放到眼睛裏,也會消受不了,非排斥出去不可!要真正證得這個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來不去、不增不減的佛性,就要一切放下,無所得、無所證,才與妙體相應。
心清淨了,徹底空了,真性方能顯露,才能顯發出廣大的妙用。
想到這裏,他不禁又憶起當初在長安同道士們辯論的情形,那時的自己還隻是執著於名相,玩一些文字遊戲罷了,現在想來真是羞愧!
其實,“有得”與“無得”才是外道與佛教的根本區別。佛教一無所得,不於心外取法,無修、無得、無證,一法不立;外道有法可修,有神通可得,心外取法,終不究竟。
玄奘在這殊勝的經文體悟中漸漸入定,隻覺得心靈的空間越來越廣大,大到無邊無垠,大到無內無外,充滿了柔和的光明……
天還沒亮,取經隊伍的成員就都來了,包括五十名突厥騎兵和道信的商隊。這家夥禁不住道通的軟磨硬泡,幹脆用一輛馬車,把這個傷勢還很沉重的小沙彌也給拉了過來。
國王帶著大臣和武士,也來到了死屋前。
三位祭司和他們的弟子們站立在王宮隊伍的兩側。
遠處,則是數千名好奇的市民,他們都想看看,那個傳說中的高僧,能否打破大祭司神秘的詛咒。
幾千雙眼睛,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緊張地盯著霧靄中的那棟房屋,那扇木門。
時辰快要到了,大祭司達什特來到門前,祝禱、念誦、舞蹈,一番儀式之後,他帶領弟子們站在兩旁,示意士兵們前去開門。
國王緊緊地盯著這一切,握緊的手心已經冒汗了。
數千市民大氣都不敢出,現場竟出現了一種詭異的安靜……
屋門終於打開,人們看到,那個東方來的僧侶依然端坐在房屋的正中,他闔著雙目,象牙般的肌膚在晨光中發出淡淡的光澤,如一尊佛像般,不染片塵。
還是沒有人說話,弟子們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裏。
隔了一會兒,玄奘仍是一動不動。
大祭司冷笑一聲,踏步上前,想看看這個沙門究竟是死是活。
剛走到門口,玄奘突然睜開雙目,雙眸中清澄流動,微笑著問他:“天亮了嗎?”
這聲音不大,卻將達什特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在他身後,沙彌和手力們先是一愣,隨即歡呼起來,接著便是那些被奇跡驚動的市民,他們從未見過有人從死屋裏走出來過,一時間,呼喊聲、驚歎聲震天動地。
太陽從蒼蒼群山之後露出幾道金光,隨即將消逝的黑夜交融,彙成貫通天地的曙光。
玄奘身披一身晨露,瀟瀟灑灑地站在“死屋”門前,向眾人合掌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