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別人的謬讚罷了,”僧伽耶舍笑道,“法師千萬不可當真。不過,說起這因明,佛家弟子以前是不學的。”
“這卻為何?”
“因為過去的聖賢皆以為,人身難得而又短暫,追求解脫尚且不夠用,又怎麼能把寶貴的時間白白浪費在這些邏輯遊戲上?正如佛陀所言,你被箭刺傷,首先應該將箭取出,裹傷治療,而不是去研究那箭是什麼材質。因而在龍樹菩薩、提婆菩薩之前,佛門弟子是看不上因明的。”
“原來如此,”玄奘點頭道,“真正的羅漢僧果然不介意世俗的眼光,那後來又為什麼要學呢?”
“因為有人要與你辯論,”僧伽耶舍長老長歎了一口氣,“婆羅門有嚴格的教育製度,男子七歲前開蒙誘導十二章啟蒙經典,然後授五明大論,通讀‘四吠陀’。另外,像耆那教、正理派這些外道也都擅長使用因明,這種思惟考定的方法在辯論中是非常有用的。”
當然有用,玄奘想,因明是關於論證的理由的學問,雖然自己對其了解得不多,卻也知道這是大乘瑜伽行派很看重的邏輯工具。
說起來,玄奘對因明也並非一無所知,大約三百年前,古因明就開始傳入中原,雖是一門冷僻的學問,卻也頗有幾卷譯本。玄奘少年時就曾讀過古因明的早期著作《方便心論》和世親菩薩的《如實論》,隻可惜這些譯本在當時的中原都沒有什麼反響,無人對此進行係統的研習和弘揚,更談不上著述,許多佛門中人甚至不知因明為何物。
但玄奘通讀了那幾本書後,卻對因明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一方麵是由於它是一門新鮮的頗有些難度的學問,可以滿足他的求知欲;另一方麵也因為它是唯識學的邏輯工具。
玄奘年少時“遍謁眾師,備餐其說”,未及成年,已能升座開講無著菩薩所撰的《攝大乘論》,並且認真研習過佛陀最後的說教《大般涅槃經》,雖然這些經典裏都有關於“因明”的說法,卻從未見過有專門研習“因明”的記載,這對他而言,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佛教開始應用因明,是在龍樹、提婆二位菩薩之後嗎?”玄奘又問道。
“其實早在他們之前就有人開始用了,隻是不常用罷了,”僧伽耶舍長老道,“龍樹菩薩跟別人辯論時常使用這樣的方法——有人提出第一個觀點,龍樹就用第二個觀點來破;有人提出第三個觀點,龍樹竟然能拿第一個來破。這樣一來,別人自然不服,他們認為你龍樹根本就不承認第一個觀點,你開始破了第一個觀點,但是現在你又拿起了它,這怎麼能讓人心服呢?可是他們辯才不夠,又拿龍樹菩薩沒辦法。”
玄奘點點頭:“這種辯論方法,的確在邏輯上有問題。”
“不光在邏輯上有問題,還容易激怒別人,”僧伽耶舍長老道,“雖然龍樹菩薩辯破了外道,可外道從來就沒有在心裏服過他,而心裏不服就容易生出怨恨。所以,龍樹菩薩可以破外道,卻難以使外道皈信佛法,最終死於外道的逼迫;而提婆菩薩破外道比龍樹菩薩還要盡力,最後也同樣是被外道給害死了。”
玄奘明白了:“所以聖賢們主張學些因明?”
“正是,”僧伽耶舍長老道,“我們與人辯論,是為了傳揚真理與正法,不能隻是逞一時的口舌之利。因而在龍樹菩薩、提婆菩薩的同時,就有許多佛教徒不同意他們的做法,比如當時的法救論師,就主張學習因明。到了無著、世親兄弟的時候,因明在佛教中已經有了些規模。”
玄奘若有所思地說道:“弟子讀過世親菩薩的傳記,據說是因為他的一個老師在同外道的一場辯論中失敗受辱,世親菩薩這才開始重視起因明。”
僧伽耶舍法師點了點頭:“確有此事。”
在世親生活的時代,印度有一個著名的學派——數論派,出現了一位能言善辯之人,名叫頻闍訶婆娑。
傳說,此人所學來自於一位龍王,那位龍王是解釋《數論》的高手,頻闍訶婆娑聽說了他的大名之後便去求教。
他求教的方式很特別,隻在山野間采摘一籃鮮花,頭頂花籃徐徐而行。當他見到龍王時,便取其中的一枝獻給龍王,以示尊敬,並作一首偈頌稱讚龍王。
其它的花卻由他自己使用了,隻見他隨口讀出一頌,然後便開始駁斥。駁斥完畢,便從籃中取出一枝花,拋擲於地。不一會的工夫,一籃子花便被他扔完了。
龍王見他如此聰明,是個可堪造就之材,便把《數論》傳給了他。
頻闍訶婆娑本就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學了《數論》之後更是辯才無礙,名氣也日見傳播開來,得到了阿輸闍國正勤日國王的信重和支持。也因為如此,頻闍訶婆娑漸漸傲慢起來,全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他自恃才高,無人可敵,便四處出擊,找人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