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跋羅念完那個謁子,仔細觀察玄奘的神色,卻發現這位法師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那種尋常人常見的敬畏表情,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他卻不知,玄奘心中的失望不遜於他——本來是想聽些有趣的故事的,誰知繞來繞去,最終又繞到了“婆羅門至上”的種姓製度上。
至於說,玄奘並不因此害怕什麼,是因為他早已見識過詛咒。這種純精神的攻擊對於一個真正的信仰者來說,從來都是無效的。
謝過色跋羅後,玄奘回到禪床上,結迦趺坐,靜靜地思索著。他知道,這個世界很不完美,莫要說什麼“眾生平等”,便是人與人之間,也難得平等。
可難得歸難得,不見得就不追求了。中國自古就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一說法,雖然這個說法極少被當真,但至少還有這麼個說法。這種追求、這種說法本身也是一種期望。
而像印度這樣,從宗教、道德乃至法律的層麵上支持這種不平等,卻是他從未見過的。
他想起國內有些老百姓,雖然也很苦,但他們之中總還有人時不時地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口號。而那些膽子小的,安分守己的,則行善積德企求來世。就算希望再渺茫,總歸還有個希望。
而印度的婆羅門卻為自己編織了一個不可超越的神化地位,並且他們的經典認為,首陀羅和旃荼羅是沒有來世的,他們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希望”。
這也就是為什麼,出身婆羅門的僧伽耶舍大師會對身為訖利多種的迦濕彌羅國王祭拜神廟的行為持鄙視態度了。
在這種情形之下,佛陀能夠建立一個宣揚“眾生平等”的宗教,給生活在底層的人們一個希望,這是何等的不易!玄奘雖未生活在佛陀的年代,卻已能感受到那如同刀光劍影般的爭鬥!
自從佛教和耆那教在印度興起,婆羅門教就漸漸的有些衰落了,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印度半島的宗教呈三教鼎立之勢,各教派之間通過論戰來分辨正邪,吸引教眾。印度的宗教辯論之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印度是佛陀誕生的國度,卻有著如此嚴密精微的邏輯學和辯論方法,對於在宗教辯論中失敗者的處置近乎殘酷和血腥。玄奘初到時對此很不理解,現在他終於有些明白了——須知一場論戰的勝敗不僅關乎榮辱,更直接關係到論師所在宗派的前途和既得利益。對於參與辯論的人來說,每一場論戰幾乎都是在以命相搏。因此,當他坐在論台上,他便賭上了他的全部權利乃至身家性命,他必須全神貫注,全力以赴,這中間的過程可謂是險象環生,不亞於一場戰爭啊!
在婆羅門天祠內睡了一宿後,玄奘與同行的商隊告別了這些熱情的婆羅門教徒,繼續前行。
又行了一日,他們來到奢羯羅城。這裏是磔迦國的故都,玄奘去時,城垣已經崩壞,可是基址猶存。周圍有三十多裏,其中更有一座小城,周長不過六七裏,看來是古代王城的遺址。城中居民,倒也十分富裕安寧。
要說這裏比闍耶補羅城強一些的地方就在於:一進城門就看到一所佛寺,裏麵有一百多個僧徒,雖然研習的是小乘佛教,但玄奘依然很舒心——至少可以到佛教寺院去投宿了。
寺院的旁邊還有福舍,專門用來救濟貧困居民,施舍藥物和食品,並為旅行者提供衣食,解決他們的旅途麻煩。
尤其令玄奘感到高興的是,在這間佛寺中,他居然見到了自己中亞路上的夥伴般若羯羅法師!
“自迦畢拭國一別,已是兩年未見,不知師兄一向可好?”玄奘坐在般若羯羅的禪房內,問道。
“不及與師兄同路之時多矣,”般若羯羅笑道,“那時行路雖苦,總還能共參佛法,現在做了國師,反倒有些不自在。羯羅已經上奏國王,許我暫時辭去這個職位,好去那爛陀寺求學一段時間。”
“去那爛陀?”玄奘驚喜萬分,“玄奘也正要去那裏,這麼說,又要與師兄同路了。”
“這便是羯羅與師兄的善緣了,”般若羯羅開心地笑道,“大王初時不放我走,說我早有聲名,何必再去求學?羯羅便跟大王說:‘王上,您聽說過玄奘法師嗎?他在迦濕彌羅的時候,讓這個國家所有高僧都為之折服,聲名早已傳遍整個北印!可盡管如此,他不還是一心求法,無有止境嗎?’聽了羯羅的話,大王無言以對,隻得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