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阿彌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有學習佛法、宣揚佛法之心,隻此一念,諸佛都會為之震動。你不用擔心沒有導師,諸佛會加持你的。”
“那麼,弟子可以呆在家中侍奉父母,同時還能學佛嗎?”年輕人問,“在我的城市裏,信佛的人極少,法師卻說我不用擔心沒有導師。弟子不明白,如何在外道興盛的地方找到一個合適的導師?”
“這很簡單,”玄奘道,“隻要檀越下決心追尋真理,把自己的心準備好,那麼,師父就能找到,真理也能找到。你不用想得太多,盡管去做便是了。”
這話其實是那位密林長者告訴他的,當時他也為能不能完成求法的宏願而擔憂,長者說道:“你要相信,當你真正處於某種需要的時候,你立刻就能找到你想要的。先不要問如何判斷,到了那個時候,你自然就會明白。”
當時,這番話讓他豁然開朗。
玄奘將密林長者的話複述給那個年輕人,那人問道:“那麼,我該如何準備好自己呢?”
“首先,你要鍛煉自己的心智,”玄奘道,“讓自己擁有高尚的道德,高超的思考方式,和更高的領悟力。”
年輕人若有所思地點頭:“很多教派的修行者都是這麼做的,通過苦行和禁欲來鍛煉自己的心智。”
玄奘道:“佛法與其它宗教看上去有些相似,但其實並不相同。佛陀當年也修習苦行,但最終發現,這並不能解決他的問題。佛法提倡中道,對於人性也要寬容得多。”
“對待那些賤民也寬容嗎?”旁邊的中年人冷冷問道,“我曾見過一個沙門,他說旃荼羅也能成佛。”
玄奘不解地反問:“旃荼羅總歸屬於人道吧?既然連畜生道的生靈都能成佛,何況是人道的呢?”
“他們連畜生道都不如!”那中年人大聲說道,“他們是怪物和賤民,根本就不該存在於這個世上!”
玄奘愣了一下,雖然早已習慣了印度社會森嚴的等級製度,卻還是沒有想到這個人的反應竟是如此的激烈。看到對方脹紅的臉和義憤難耐的表情,再看看周圍有這種表情的竟是絕大多數,他不由得困惑了。
便是遇到強盜搶劫,也不見他們這般氣憤啊!接受旃荼羅與他們相同這一事實,就那麼令他們難以忍受嗎?這究竟是為什麼?
玄奘還想再說什麼,旁邊的般若羯羅輕扯了一下他的衣襟,隨後笑道:“玄奘法師遠道而來,並沒有見過旃荼羅,也不了解他們。”
其實這隻是般若羯羅的猜想。在他看來,旃荼羅們大都生活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見到高種姓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玄奘身為高僧,自進入北印度以來,處處受人敬重,自然不可能見過那些被人輕賤的旃荼羅了。
他哪裏知道,玄奘一進入北印度,就差點被一幫旃荼羅給“唐突”了!
玄奘仔細回想當初見到那群旃荼羅時的情形,那些閃閃爍爍的恐懼眼神刺痛了他,他並不覺得那些人有多麼的肮髒、醜陋和討厭,一路西來,他見過比他們更肮髒、更醜陋也更加不講道德的人,都不覺得把他們說成是人有什麼不可接受……
當然,那一次說到底也隻是匆匆一瞥,並不能算是真正見過。
眼下的情形倒令玄奘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心,他想見一見真正的旃荼羅,看看他們到底有多麼不祥,多麼可怕。
“從這裏再往西南方向去,便是中印度了,”已經許久沒有說話的老者突然說道,“那片地方的天氣雖然酷熱,卻遠不及各宗派的論戰來的火熱。法師若要到了那裏,一定要先了解一些規矩,若是上去就提什麼旃荼羅也是人道,也能成佛之說,隻怕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多謝老人家提醒,”玄奘合掌道。
他忍不住想起在迦濕彌羅,隱隱聽到有人講因明時,舉例說:“旃荼羅也是人,犯世間相違過。”
當時他真是目瞪口呆——所謂“世間相違過”,就是違反世人所共同認可的一般常識的過失。比如:“人的頭都長在腿上。”這便是“與世間相違”。說旃荼羅是人,居然犯了“世間相違過”,這是什麼道理?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佛經中從未有過這種說法,而他是一位佛教徒,不必介意世俗的看法。
因此玄奘放心地說道:“貧僧在迦濕彌羅也讀過些佛典,從未見過將旃荼羅排斥在人道之外的說法。”
那老人尚未答話,就聽身後一個一直沒有開過口的人小聲嘟噥了一句:“古怪的家夥!他會給我們帶來麻煩的……”次交談之後,玄奘就在這大庵摩羅林的草庵中暫住下來,長者精通《中論》、《百論》、《經百論》和《廣百論》等大乘空宗即中觀學論著。他很願意為玄奘講解這些經論,且講起來滔滔不絕,有如長江大河,一泄千裏。雖然由於語音和習慣用法的問題,玄奘隻能聽懂很少的一部分,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的興致。
玄奘知道這位長者當年曾與三百婆羅門教徒辯論而獲勝,心中對他很是欽佩。
“這些都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長者用略顯生硬的古梵音感慨道,“這個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時間了,你看我的那兩名侍者,剛來的時候還是孩子,現在也都是一百多歲的老人了。”
玄奘覺得奇怪:“出家人認這副身體為臭皮囊,麵對疾病和死亡從不拒絕。便是佛陀,在這方麵也與普通人也並無二致,為何長者會這般長壽?”
“我也不拒絕疾病和死亡,是它們從不來找我,”長者微笑著說道,“因為我是個修行者,不是一個信徒。”
說罷,他看著玄奘:“你知道信徒和修行者有什麼不同嗎?”
玄奘合掌道:“正要請教。”
長者道:“這兩者完全不同。信徒是已經設定了一個目標,然後朝著這個目標努力的人;而修行者卻沒有這種確定的目標,他在生活與修行的過程中獲得真理。”
玄奘點頭道:“我知道,佛陀就是一個修行者。”
“你說的對,”長者答道,“佛陀不是佛教徒,真正的修行者都不是宗教徒。隻不過,他們有時候會以宗教的麵貌出現,這要取決於他的機緣。這個世界上總是先有修行者,然後他的東西經過很多因緣的轉化,這才有了宗教。宗教中包含著一些修行的果實,但宗教本身不是修行,這二者從來都是兩個體係。”
玄奘默默點頭,對於這一點,他確實是認同的。
長者接著說道:“佛陀要人除去貪、嗔、癡三毒,因為他知道,貪欲、嗔恨和無知是疾病的三大要素。我沒有這些東西,所以我是不會得病的。佛陀也沒有這些東西,但佛陀是從菩薩道而入佛道的,因此,他必須向眾生示現疾病和無常。”
玄奘再次點頭,這一點他早就明白。
“你看我現在很年輕,但我小的時候,很多人都說我過於老成了,”長者的眼中露出緬懷的微笑,“我的童年過得像老年一般沉著穩重,而我的老年過得像童年一樣天真浪漫。遠方的佛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要在你的智慧中夾雜傲慢,也不要使你的謙卑缺乏智慧的成份。”
玄奘沉默著思考了一會兒,起身合掌道:“長者所言字字珠璣,弟子受教。”
大約半個月後,兩位去往波羅奢森林的侍者回來了,與他們同來的,是聚嘯山林的數十名盜賊,帶著上次劫掠的財物和馬匹,恭敬恭敬地前來向玄奘請罪。
長年論長者問他的侍者:“你們是如何降伏眾盜的?”
一位侍者上前稟道:“說起來,也是奘師在迦濕彌羅聲名遠播,人人敬重,所以才會如此順利。”
另一位侍者道:“我們去那波羅奢森林附近,遍告那裏的村民說:‘東土高僧西來求法,不幸在附近林中遭盜賊洗劫,衣物盡失,這正是大家播種福田的大好機會,千萬不可錯過。’村民們奔走相告,有些家裏有做盜賊的,便叫他們前來請罪,退還財物。”
玄奘想到自己落入強盜手中,險些喪命,而這兩位老人卻輕而易舉地降伏了眾盜,心中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慚愧。
這時,一個頭目模樣的盜賊上前跪下道:“我們不識真佛,誤搶了遠道而來的求法高僧,心中十分惶恐不安。現在,我們來向法師陪罪,從法師那裏劫來的東西都在這裏,弟兄們又獻上粗棉布一匹,為法師壓驚,請查驗。”
後麵的盜賊們抬過來幾隻箱子,打開,裏麵果然是那些商人的貨物,還有玄奘和般若羯羅的盤纏和僧衣,以及一匹本色的粗棉布。
玄奘歎道:“謝謝你們。諸位檀越都是有善根之人,應該知道,盜搶他人的財物是一種罪惡,若是為財而殺人,其罪更是無量無邊。須知這世間,因緣果報絲毫不爽,何苦枉造惡業?”
“因緣果報什麼的,我們不懂,”另一個盜賊小聲說道,“隻知道搶來的金銀財帛是實實在在的。”
玄奘一愣:“既然如此,你們又為什麼要來請罪呢?”
“因為法師不是一般人,”盜賊頭目叩首道,“這兩位長者說,法師是有神明庇佑的,說不定本身就是神,難怪可以逃脫。我們若是不來請罪,必然遭到神明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