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還與佛印終生結交,兩人如兄似弟,完全超越一般的世外之交,儒教跟佛教之差異遠甚於儒教跟刺客、遊俠。”況且繼續論證道。
小王爺隻是笑吟吟地看著他們爭論,完全無意介入,一者他不是陳慕沙的理學學生,二者,他對理學跟佛、道、遊俠之間的衝突也完全沒興趣。
“兩人相交,隻是道義之交,跟佛學儒學沒有關係。”祝雲祗詭辯道。
“何為道義之交,道義者,學問之根底也,儒學跟佛學如果真是冰炭水火般不相容,兩人一為北宋文壇盟主,一為北宋佛學巨匠,又焉能有道義之交?”況且的論述明顯占了上風。
“從學術根底而言,儒釋道三家俱為道學,隻是所循路徑不一,方法各異,其達於極致者則一,道而已,無須再做解釋。”陳慕沙總結了一句。
“道為義之本,義為道之果,無道哪裏來的義,又怎麼會有道義之交?”況且一錘定音。
祝雲祗還是不服氣,卻也感覺況且論證幾乎無懈可擊,他隻是不信自己受張居正親自指點多年,還能辯論不過一個十五歲的蘇州孩子。
“東坡不是我道學中人,所以這個也不能算。”
“依師兄之言,孔子孟子也不是我道學中人,難不成孔孟顏曾都不算數?”況且反擊道。
石榴跟小王爺都笑了。
直接上升到儒學源頭,這反擊太有力了!
不過嚴格說來,儒學跟理學還真不完全是一回事,理學是北宋末期程頤兄弟所創,到南宋朱熹時達到大成。和傳統儒學相比,理學更像禪宗,甚至可以說是儒學跟禪宗的一種結合體。
祝雲祗嘴巴張合幾次,想要辯駁卻又找不出新的論據來。
“我再給師兄舉個本朝理學祖師的事例,陽明祖師算得上我理學中人吧?”況且問道。
祝雲祗點點頭,這一點毫無質疑,如果王陽明不算理學中人,程朱就太孤單啦。
“王守仁巡撫贛南時,正逢寧王造反。陽明祖師臨危不亂,獨運神明,隻調用附近幾個府縣的老弱兵卒就把預謀已久,手下精兵猛將如雲的寧王平了。”況且氣閑神定,胸有成竹地說道:
“在給朝廷的奏章中,王守仁卻把功勞盡推於兵部尚書王瓊,一句話不提當朝首輔楊廷和,更不用說各部尚書了。陽明祖師功蓋寰宇,卻隻因不肯道及當朝柄政者,所以受盡打擊,他卻始終堅持不悔。兵部尚書王瓊何人也,閹黨呀,為後世所輕蔑,而陽明祖師卻終生對他感恩戴德。”
祝雲祗、小王爺跟石榴三人都怔住了。豫讓、蘇東坡的事載於史冊,就算不能像況且這樣倒背如流,他們多少還是知道的,偏偏本朝事例,而且是前幾十年的事,他們反而有所不知。
“老師,真有此事?”小王爺問道。
“此事一點不假,陽明祖師對王瓊的知遇之恩報答終生,王瓊也確是閹黨中人。後人為賢者諱,少有人提及。”陳慕沙說道。
這幾人腦子一時混亂了。白沙祖師結交劍俠之流已屬驚人之舉,王陽明居然如此厚待一個閹黨人物,這不是劃不清界限嗎?
理學最重視的就是道德倫理大是大非,王守仁這事,可真是大是大非上犯糊塗了。但無人敢對此事置評,因為都不夠資格。
“陽明祖師所為者,就是豫讓的‘士為知己者死’,也就是東坡的以終生報知遇之恩。寧舍大是大非於度外,也要堅持這種士大夫氣節。”況且再次總結,敲下定錘之音。
“漢景帝說:‘食馬肉不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陽明祖師的事就不必細加研討了。”陳慕沙下了封口令。
倒不是說這件事不能作為辯論的題材,而是作為陳氏理學傳人,對陽明學說的開派祖師說三道四有些不妥,至少有失君子之風。
這件事其實難以說清是非,王守仁若非王瓊的鼎力相助,就不能在軍事上運用自如,而王瓊如果不是閹黨中人,在當時又不可能有那麼大的權力,也就無法鼎力相助王守仁。
所以這件事用黑白論是無解的,最多也隻能用莊子的理論: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
今天的辯論就此終止,誰是贏家無所謂,重要的是得出一個道理,可是最後道理也沒得出來,因為涉及到王守仁跟王瓊的事,隻好避諱了。
“小師弟真有過目不忘的天才。”祝雲祗豎起拇指稱讚。
“那你是說他辯才不如你了?”石榴哂笑起來。
祝雲祗有意或無意,常常露出一副上京公子的姿態,令石榴心裏不舒服,而在周家,他又公然發起挑戰,她是記上這仇了。
陳慕沙並未評定兩個弟子的優劣,在他看來,祝雲祗不過是來他門下鍍鍍金,也無需多加栽培。時日到了,祝雲祗還是要回到張居正身邊的。
至於張居正為何要派一個晚輩弟子,來他門下學習,陳慕沙也不清楚。如此坦然接受,隻當是還了張居正一個人情。
一番辯論過後,大家也都沒有繼續下棋的雅興了,況且心裏還有事,便告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