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轉折:全國聚焦雞公山(1 / 3)

第三章轉折:全國聚焦雞公山

河南過客馮玉祥

1. 直奉初戰後,照例又要來一次利益大挪移。一部分人衰落,一部分人興起。衰落的趙倜兄弟已經卷走金銀細軟,逃出河南,暫且不表;興起的隻說兩人。

一是馮玉祥,從陝西督軍到河南督軍。雖然都是督軍,但也類乎提拔。因為河南地處中原,比陝西富庶,就糧籌款都更加方便。此種陋規,與今無異。官員從窮鄉到富鎮,盡管職務不變,也算變相提拔。此次馮玉祥督豫雖然時間不長,不過五六個月,但也確有德政。具體內容非本書主旨,暫且放下。隻說與信陽有關的。他在鄭州成立學兵團,招收了一個叫黃德全的學員。黃字道立,尉氏縣蔡莊鄉後黃村人,幼年家貧。1922年,河南大旱,黃德全走投無路,決心投軍。他個子矮,就在腳下墊塊磚頭,意欲蒙混過關,結果未成。

蓬萊秀才吳佩孚投軍不順利,此時問題早已解決;胡宗南報考黃埔軍校,也因個子矮而險遭淘汰。最終廖仲愷高抬貴手,胡宗南一馬坦途,這又是後事。黃德全的問題如何解決呢?他出得門去,摟樹大哭。中午學監出來,見門口的樹被啃掉一大塊皮,追問根由,得知內情後破格錄取。後來黃學兵不斷成長,先當馮玉祥的衛隊連長,然後是營長。

在信陽的抗戰史上,鐫刻有多位將軍的姓名。除了前麵提到的宋希濂、張自忠和劉汝明,還有這位——孫連仲將軍麾下的第二十七師師長黃樵鬆。他便是那個墊磚頭不成而啃樹皮的學兵。而他之所以改名,是因為工作需要隨侍馮玉祥左右,而馮的新婦名曰李德全。

黃樵鬆是抗日名將。因為孫連仲所部,自抗戰以來就沒有閑著。從娘子關台兒莊直到大別山。就在張自忠將軍血戰潢川的同時,黃樵鬆帶領二十七師,扼守商(城)麻(城)公路。防禦重點設在製高點鴉雀尖上。當時的情形,詩人臧克家看到一張兩年前的戰地照片之後,激情澎湃,不能自已,便寫下著名詩篇《國旗飄揚在鴉雀尖》。七十年後讀來,硝煙依舊能透過紙頁,飄蕩在眼前。

黃樵鬆這次在信陽抗戰,曆時月餘。1938年10月下旬,武漢撤守前夕,日軍方才突破大別山防線。然而將軍守衛信陽的故事,並未結束:1940年5月,豫南日軍分路進犯。5月1日,黃樵鬆等部在平漢鐵路上的重要節點明港,對日軍展開夾擊。到7日,擊斃日軍兩千餘人。重慶的《中央日報》5日至7日有連續報道;5月18日,國軍反擊信陽,黃樵鬆為配合友軍作戰,派兵一團攻擊信陽車站,斃敵甚眾,並焚燒了部分敵軍物資。

後來調任一四三師師長的黃樵鬆,率孤軍保衛南陽的事跡,尤為可歌可泣。而將軍的最終結局,更令人唏噓感慨。1948年,太原解放前夕,時任三十軍軍長的他也在太原城中。他跟解放軍接觸,準備陣前起義,但他多年的部屬、血戰台兒莊時的戰友、敢死隊長仵德厚,卻將消息向閻錫山出首,最終黃樵鬆將軍被解往南京,槍殺於雨花台。

政治鬥爭之殘酷,庶幾如此。那一刻,我不相信仵德厚內心未被觸動。

2. 馮玉祥督豫,是典型的五日京兆。時間不長,便被吳佩孚趕到北京,當有職無權的陸軍檢閱使。因為蓬萊秀才對這個保定夥夫(馮雖是安徽人,但寄籍保定,也出生在那裏),真是相看兩生厭。道不同不相為謀。兩人一在開封一駐洛陽,共事沒多久,便發生多次交鋒。

馮剛一接管開封,便做了一件令秀才不爽的事情:處死寶德全。

前麵說過,蒙古土匪寶德全,曾經打出過“包打馮玉祥”的旗幟。雖然最終沒打成,但梁子已經結下。馮部攻入開封時,趙倜和趙三麻子早已卷起金銀細軟逃走,但寶德全卻沒走,反倒大模大樣地維持治安。馮一到開封,他就來拜見。趙倜跟馮有過節。馮在趙倜跟前當過小媳婦,受了不少氣。而且他們將馮的部將張之江,都打到了跪地祈求上帝保佑的地步,你說馮能不恨之入骨嗎?如今他們已經逃走,怨氣無法發泄,一見來了此君,豈有饒過之理?基督將軍一揮手,手槍隊長李向寅隨即將這個土匪拉到一邊,就地槍決。

手槍隊是馮部的基本配置。內中的士兵,身材高大,體格強壯,有一身武藝。他們人人裝備有三種武器,一是手槍,二是騎槍,三是大刀片。平時是衛隊,戰時是敢死隊。西北軍的大刀片兒,就是從手槍隊演變而來的。剛開始隻有手槍隊背大刀,後來成為全軍的通用裝備:因為技術條件落後,步槍上的刺刀質量不過關,開不了血槽,影響刺殺,於是幹脆不裝刺刀,直接耍大刀。

寶德全為什麼敢於留下?因為他跟蓬萊秀才有過默契。秀才想要留下他,在馮玉祥身邊安裝竊聽器之類的機關。他打電報要求馮善待寶德全,馮則回電聲稱,並未見到此人,可能已經死於亂軍。

其實寶德全隻是無數牽製中的一個。馮玉祥還沒就任,已經接到吳佩孚的電報,內中有長長的擬任官員名單。督軍署的職位,除了秘書長,“組織上”都有安排。馮玉祥一見這個名單,好險沒昏過去。他無比憤怒地對左右說:“這樣辦,還要我這個督軍幹什麼!”最終除了少數幾個,他全部拒絕。

吳佩孚號稱不要地盤,也從來不跟民間要餉,不直接盤剝百姓,不像馮玉祥那樣軟禁地方官員。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各地的督軍、油水部門都得上貢。不過是中間來道二傳手而已。趙倜之所以被吳佩孚拿下,內中也有錢的問題。沒想到換上新人,蓬萊秀才還要碰釘子。他開口就要商借八十萬,又安排馮玉祥,今後每月上繳中央(其實是吳佩孚那裏)二十萬。馮玉祥不理這茬兒,說河南地瘠民窮,他無此壓榨本領,無力供應許多。

那時的吳佩孚,一勝護法軍,二勝段祺瑞,三勝張作霖,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遭此拒絕,你說他能甘心嗎?

說起來吳佩孚對馮玉祥的不滿,其實曆史很早。至少要倒溯至辮帥張勳複辟。那時吳佩孚和馮玉祥都是旅長,都在圍剿辮子軍。辮子軍當然不經打,很快就被包圍在天壇,吳佩孚的部隊則在先農壇對峙。他怕開炮連帶毀了天壇,就派人到長辛店拿到曹錕手寫的承諾書,進去跟叛軍談判,勒令其投降。臨走之前,吳說:“假如他們扣了我,你們就進攻!”等他出來時,馮玉祥也率部開到,正坐在一棵被炸倒的大樹上。他一見吳就說:“子玉,你再不出來,我就要開炮轟了!”吳一伸舌頭:“好家夥,那不連我一塊兒報銷了嗎?”從此以後,就對馮有了感覺。

當時的馮玉祥,根本不同意對張勳實行繳槍投降、優待俘虜的政策。不僅力主徹底滅掉辮帥和辮子軍,甚至還準備滅掉溥儀。那時他已經命令炮兵,瞄準紫禁城,測定距離,確定射擊諸元。辮子軍繳械之後,他建議各位師長旅長衝進紫禁城,自然無人敢於響應。最終這個宏偉誌向,也隻能由馮玉祥獨立完成。而這是七年之後的事情。

擱在軍閥混戰的時代,個人的意氣之爭當然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會影響大的走向。真正令吳佩孚不安的,還是馮玉祥的擴軍速度實在太快。直皖戰爭之前,直係為了拿下皖係的陝西督軍陳樹藩,派閻相文前往武力接收,馮玉祥因此得以晉升十一師師長,全軍擴充到兩萬多人;馮玉祥剛一督豫沒多久,就又擴充了五六個團,編成五個旅,外加兩個補充團一個學兵團——黃樵鬆那樣個子矮的都收了進去,可為反證——總兵力接近四萬。這一下,吳佩孚坐不住了。1922年10月31日,北京政府發布馮玉祥為陸軍檢閱使,立即回京就任。

沒有地盤就沒有舞台。吳佩孚同時下令,隻能帶走十一師,在河南編的六個團,全部留下。馮玉祥會聽命嗎?當然不會。他的辦法很絕:命令張之江先帶領那六個團,打著十一師的旗號開進。新任豫督張福來十分客氣地備好火車歡送。新兵開走後,十一師這才跟進。張福來得知這是真正的十一師,有心阻攔,但哪裏敢!隻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開走。

3. 我老早就看到過一則典故,說的是吳佩孚過生日,別人紛紛巴結逢迎,進貢金銀,唯獨馮玉祥堅持原則,隻送了一壇清水,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暗喻諷諫。這其實是個想當然的誤讀。

這事的背景是1923年,吳佩孚在洛陽慶賀五十大壽。那時的他,剛好到達人生的巔峰。各國使節、各省代表以及權貴顯要紛紛派員慶賀,總計有六七百人之多。那期間蓬萊秀才最得意的賀禮之一,是康有為給他寫的一副壽聯:牧野鷹揚,百歲功名才半紀

洛陽虎踞,八方風雨會中州

這副對聯,的確把吳佩孚捧到了雲霄之中。“牧野”雲雲,指代薑子牙輔佐周武王滅商的牧野之戰;“八方風雨會中州”,則是劉禹錫寫給宰相裴度的詩,當時裴度剛剛派李朔平定割據蔡州多年的吳元濟家族。

當年康有為六十四歲。他還希望援引吳佩孚,做複辟美夢。那時馮玉祥已經丟失地盤,寄居北京,職務是莫名其妙的陸軍檢閱使。這樣的大事,他自然也要隨禮。他送的壽禮也的確是一壇清水。令人意外的是,吳佩孚居然十分滿意。原因很簡單,其寓意並非僅僅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是因為馮玉祥顯示了自己的持身廉潔;更重要的是,那是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水——當然真偽隻有馮玉祥清楚。馮送禮時的說辭,不僅僅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是天下第一水送天下第一人。你說蓬萊秀才能不滿意嗎?

作為高級將領,馮玉祥的確很窮,但吳佩孚本人也並不富裕。蓬萊秀才可能有無數的毛病,但還真的就是不愛錢。當時的賀壽者雖然絡繹不絕,但都是客人,贈金貢銀者不多。吳還明令部下,不準湊熱鬧。即便靳雲鶚、張福來那個級別的將領,也是賀禮簡單、匆匆一麵,便回防地。吳佩孚勒索馮玉祥,是為軍費,非為私囊。在蓬萊秀才自己的邏輯係統中,此舉一定是為國練兵的必須之舉。

4. 馮玉祥此次督豫,不過半年。他對此難免耿耿於懷。不過沒有關係,將來他還有機會統治河南。不過那時他的競爭者,將是視他為好友的頤廬主人靳雲鶚。此為後話,暫且放下。

靳雲鶚圍剿老洋人

1. 從本書的角度出發,第二個直奉初戰的受益者,便是頤廬主人靳雲鶚。戰後他升任十四師師長。最初十四師這個番號,由福建陸軍的第十鎮改編而來,師長是許崇智。二次革命以後,該師番號撤銷,此時在靳雲鶚手下借屍還魂。

十四師司令部依舊駐鄭州,下轄兩個旅。原本駐紮信陽的第二團團長陳文釗升任旅長,在信陽戰敗投降的閻曰仁當了騎兵團長。戰場上臨時接替指揮的團附高汝桐,正式出任團長。

2. 雞公山外的仗一直在打,雞公山裏的活一直在幹。靳雲鶚升官的同時,小別墅也順利落成,可謂雙喜臨門。那是1923年的事情,頤廬終於竣工。富麗堂皇,氣度宏偉。如果說在山上的外國建築中,一定要楔進一枚中國釘子,摻入中國沙子;如果說一棟漂亮的別墅廁身其中,就算給國人爭了臉,那麼靳雲鶚的目的,應該算是達到了。

百年之後回頭再看,這種心理很像體育運動,比如奧運會項目。金牌難道真是國力的象征麼?它跟國力之間,究竟是何種比例關係?不知道這些問題,有多少國人思考過。細究起來,體育運動不過是個遊戲。它跟國力本來並無關係,在舉國體製之下關係更是渺茫,風馬牛不相及。

隻有不自信的人,才會處處尋找證據;隻有不自信的國度,才會時時塑造象征。對於頤廬在雞公山上的出現,廣泛的說法,都是靳雲鶚在山上看見“十裏風飄九國旗”,認為很丟中國人的臉,決心為國家挽回顏麵,於是就有了頤廬。我覺得這個說法,或許是小看了頤廬主人的氣度。

無限拔高既非曆史事實,也無曆史意義。

無論如何,頤廬的確令人耳目一新。雞公山上的耆宿劉景向先生,著有《雞公山竹枝詞》五十首,頤廬在其中獨立成篇。詩曰:“峰回路轉勢紆徐,好境頻驚入目初。

樓閣連雲看不盡,堂皇畢竟讓頤廬。”

前麵說過,頤廬動工時,靳雲鶚跟洋人的關係十分緊張,施工機械中甚至有機槍;但是到了頤廬竣工時,情勢已經天回地轉:頤廬落成時舉辦過慶賀典禮,留有一張紀念照片,上麵有好幾個外國人,中外友好的氣氛儼然。這足以說明頤廬主人跟山上的外國人之間,已經不再需要機關槍的溝通。他們的關係已經無比融洽。

這種脆弱的中外友好,或許能從時局中找到些許蛛絲馬跡。而期間的催化劑,或許不是正派人,而是土匪。

3. 1917年的信陽戒嚴司令,1922年是河南剿匪司令。因為升任師長的靳雲鶚,還要接受另外一份直奉初戰的“政治遺產”:亂兵為匪,危害民間。他保境安民有責,必須剿匪。

這次起事的主角兒,雖然先後打過“河南建國軍”、“河南自治軍”的旗號,但所行卻是典型的土匪勾當,為害頗深。其頭領人稱“老洋人”,河南臨汝人。這個綽號的由來,有兩個說法。一是這個混賬東西生就黃發高目深鼻,貌似洋鬼子;二說這家夥向來仇視外國人,聲稱:“洋人有什麼了不起?我是他們的老子!”時間一長,便得此綽號。

老洋人是民國期間為害最烈的土匪之一。流竄之廣、勢力之大、殺人之多、劫掠之眾,首屈一指。為將之剿滅,靳雲鶚、張福來以及鄂軍、皖軍等相繼聯手。張福來本來是二十四師師長,此時已是河南督軍。如果馮玉祥不走,老洋人這一堆麻煩,可能不用張福來操心,但是現在不行。

老洋人本名張慶,曾經跟哥哥張林一起加入白朗麾下,白朗失敗後,張林戰死,張慶改名張廷獻,又參加趙三麻子的宏威軍。此時趙三麻子和趙倜都已作鳥獸散,宏威軍大部被遣散,很多人拖槍為匪,張廷獻也順勢重抄舊業。

豫西一帶土匪頻出。下麵將要說到的憨玉昆等人,便是明證。豫西土匪不叫“土匪”,叫“趟將”。馮玉祥離開河南之前,他們已經擴充到了幾千人的規模,並且有槍有炮。1922年10月下旬,老洋人打著“河南建國軍”的旗號,以“替天行道、殺富濟貧”為幌子,率部突破靳雲鶚所部防守的平漢線,進入豫東,拿下新蔡,又攻陷安徽阜陽。如今的阜陽,雖然地瘠民貧,但卻聲名顯赫,因為曾有一批貪官前仆後繼。這大約是有根由的。因為皖係幹將、安徽督軍倪嗣衝的老窩,就在這裏。老洋人拿下阜陽,不僅劫得大量的財寶,更關鍵的是還起獲了倪嗣衝隱匿的許多軍火,因此氣焰越發囂張。

官軍自然不能坐視。時任安徽督軍的馬聯甲(江蘇東海人,武進士出身)立即派兵進攻。老洋人得到報告,綁走大量的肉票,包括意大利傳教士馬福波,火焚阜陽,然後潮水一般殺入信陽境內。

11月4日,老洋人強攻固始縣城,一晝夜未下;碰壁之後撤圍東進,7日破息縣,城內房屋八成被焚毀,居民死傷七百多人,美國傳教士巴牧林父子被綁走;8日兵分兩路,一路攻羅山,一路逼潢川。最終在羅山縣的孫鐵鋪,遭遇靳雲鶚所部的迎頭痛擊。

外國傳教士相繼被綁,北京政府的外交壓力大增,布販子曹三爺嚴令進剿。頤廬主人靳雲鶚隨即將剿匪司令部南移至駐馬店,新任河南督軍張福來也派嫡係二十四師南下增援。與此同時,雞公山下的平漢線也是兵車呼嘯,一路向北,裏麵運的是鄂軍第一混成旅,開到長台關一帶下車,圍追堵截。

四麵圍剿,靳雲鶚自覺勝券在握,便通告全省,懸賞萬元,活拿老洋人;擊斃者獎大洋五千,救出洋人——真洋人而非老洋人,亦有重賞。老洋人見勢不妙,分三路逃竄,最終又返回豫西老窩。在靳雲鶚的強力打擊下,他們不得不接受招安,所有匪部被編為兩個遊擊支隊,共十二個營;吳佩孚向來崇敬關嶽。靳雲鶚在宴請營長以上的土匪頭子時,也以關嶽告誡之,並為之改名,中間都用“國”字;土匪老洋人,遂得名張國信。

4. 土匪不是不能修成正果,比如張作霖。英雄不問出身麼,但狼行千裏吃肉,狗行千裏吃屎。曹吳對老洋人一直心懷戒備,因為1923年5月,山東爆發了震驚國際的臨城火車大劫案。匪首孫美瑤搶劫列車,將中外人質百餘名,劫上抱犢崮。

孫美瑤的確跟老洋人不同,魯迅和冰心曾經讚揚他是抱犢崮的英雄。他死之後,布販子曹三爺賄選總統時,不僅有人投梅蘭芳的票,還有人投了孫美瑤一票,其時他已不在人世。人質上山後,經過甄別,孫下令釋放了四種人:跟孫中山先生的組織有聯係的;參加過海州暴動、亳州暴動的;家產不足四十畝地的;有醫巫百工技藝的。另外假如一家有數人同時被擄,隻留一個,父在子歸,兄在弟歸,夫在妻歸。經過篩選,最終留下“中客”近三十人,“西客”近二十人。孫隨即發布通告,若官兵繼續進剿,立即“將西票撕掉”。在強大的外交壓力之下,北京政府不得不暫時答應孫美瑤的條件,將其收編,並付款八萬五千元。但是當年年底,山東當局到底還是在棗莊中興煤礦公司擺下鴻門宴,誘殺了孫美瑤。

老洋人匪性難改,吳佩孚心知肚明。1923年10月,他打算調老洋人進川,給楊森助戰,以收一舉兩得之效,但老洋人又豈肯束手。他搖身一變,衣服都不用脫,便再次拉起杆子,從合法的就食地豫東流竄回豫西。11月23日,他們進攻豫西淅川縣的李官橋鎮,鎮外的丹江以西便是湖北地界。當時自然沒有丹江口水庫,丹江隻是漢水上遊的一條支流。從這裏過去,來自以靳雲鶚為主力的河南官軍的壓力,便將大大減輕。

當時老洋人有機關槍,或許還有火炮。但李官橋鎮的百姓,深知這股慣匪豺狼成性,因此以山寨為依托,奮力抵抗。老洋人殺紅了眼,破寨之後,將數百名男女綁在一起,澆上汽油,連房子一同焚燒;火焰嗶嗶啵啵,點燃夜空;百姓慘叫不斷,響遏行雲。老洋人獸性大發,又令將死屍拋進丹江,試圖製作一條免費的人肉浮橋,最終未能得逞。

事後統計,淅川縣房屋被燒兩萬六千間,居民被殺四千三百二十六名。

西進湖北的企圖未能成功,老洋人又折頭向東。他們在平漢鐵路上來回穿梭,靳雲鶚坐鎮許昌,竟不能擋。每當匪兵過境,車站趕緊通知下上遊車站,停車暫避。那段時間,平漢鐵路上的火車,經常晚點。

老洋人如此囂張,不能完全責怪官軍無能。因為其背後有奉係和皖係的魅影,包括三麻子趙傑。道理很簡單,他們都希望在直係的大本營中間,安放一枚定時炸彈。

尤其要命的是,此時老洋人又抓了一個洋肉票,美國女教士吉倫,同時擊傷了美國傳教士賀福夫婦。前不久,二人剛剛在雞公山上結婚,返回工作地湖北棗陽,打算在那裏過聖誕節,結果還真過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聖誕節:賀福傷重不治而死,新娘子立成未亡人。

他們為何要在雞公山結婚?因為那裏是華中教會的大本營;前麵說過,1920年,中華信義會已經成立於雞公山上。

還好,經過官兵的圍追堵截,老洋人在豫西再度被包圍,最終被其部下擊斃。

頤廬落成時,靳雲鶚跟山上的國外人合影留念,期間焉知內心沒有愧疚與不安?

老洋人隻在信陽東部數縣踩了幾腳,在信陽的曆史上雖然不能忽略,但也無足輕重。我關心這隊人馬,除了頤廬主人靳雲鶚,以及在雞公山上結婚的賀福教士之死,主要因為其中有個人物,任應岐。此公此前在鎮嵩軍,後入靖國軍,後來在何時、以何種方式重歸樊鍾秀部下,跟隨他南下廣東再北伐,已經無從查考。隻是他後來成為國民革命軍第十二軍軍長,再後來又跟吉鴻昌將軍一起被國民政府槍殺,真可謂曆經坎坷。

二七罷工:腐敗分子引發的血案

1. 世界如此之大,每時每刻都有無數的事件發生,1923年自然也不例外。但如果把那些事件相互疊加,便會產生奇異的效果。比如:長沙日軍槍殺平民,中國紅十字會派醫療隊赴日本抗震(關東大地震)救災;魯迅先生出版第一部小說集《呐喊》,北大哲學係教授張競生發起愛情觀討論,向社會公開征集“性史”;故宮太監為消滅偷盜罪證而焚毀建福宮,李惠堂組織南華足球隊訪問澳大利亞;曹錕賄選總統,吳佩孚態度消極,表示反對,而高喊革命的馮玉祥則鞍前馬後積極參與,是著名的“光園九子”之一。

1923年的平漢鐵路經常晚點。但原因不僅僅在於匪首老洋人從鐵路上過兵。如果說這是天災的話,那麼我要說的則是人禍。這事起於吳佩孚,經過靳雲鶚,而落到信陽身上的,是某人丟掉了一條胳膊。

這當然不是生產事故,而是政治事件。在信陽車站工作的工會執行委員胡傳道,胳膊被駐軍五十三團活生生砍了下來。五十三團此舉無疑是執行吳佩孚的策略、靳雲鶚的命令,威逼信陽車站工人複工。而那時不僅僅信陽車站,整個平漢鐵路都在罷工,從鄭州直到武漢。這就是彪炳史冊的二七大罷工。

也就是說,這事頤廬主人靳雲鶚脫不了幹係。曆史應當公正地給他記上一筆。工人運動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曆史民間傳說曆史故事,深圳的富士康等企業,已經多次出現罷工。還好,此舉沒被定性為破壞投資環境。而在靳雲鶚的時代,二七大罷工的正義性絲毫不容置疑。隻是出乎多數人的意料,工人運動的火種,其實是蓬萊秀才吳佩孚本人親手種下的。

2. 前麵說過,五四運動時,吳佩孚通電支持過學生。直奉戰後,他也曾經通電支持勞工。不僅如此,他還尋求過中共的合作。

當時的交通總長高恩洪,是吳佩孚的蓬萊老鄉,深受其信任。由於鐵路上盤踞著老交通係梁士詒的勢力,這對為吳佩孚開拓財源作為軍費保障,很是不利。於是高恩洪便尋求李大釗的幫助。

老交通係對勞工向來實行壓製政策,李大釗也正在尋求破局,於是慨然應允,派出六名黨員到交通部,分別擔任京漢、津浦、隴海、京奉、京綏、正太等六條鐵路的密查員。他們手持長期免費乘車券,來往穿梭於鐵路沿線,一麵考查鐵路積弊、淘汰落後職員,以便增補自己人,一麵大力發展工會組織。時間一長,高恩洪布置的任務逐漸被置之腦後,工會組織倒是蓬勃發展。高恩洪因此很是惱火。

然而中共對高的這種態度變化並無清醒認識,隻是為工會組織的不斷發展而興高采烈。1923年2月1日,決定在鄭州舉行京漢路全線工會代表大會,正式成立平漢鐵路總工會。

在此之前,工會方麵曾經在各報刊登開會啟事,並且函告鐵路當局和當地軍警機關。1月28日,吳佩孚電令靳雲鶚禁止開會。工會得知消息,立即派出五名代表,趕洛麵見吳佩孚。吳最終表示,可以成立總工會,但鄭州是軍事區域,不能任意開會。代表們據此推論,組織一個成立儀式,大約是可以的,於是按期舉行。

結果一共來了二百多人。大會預定在普樂園大戲院舉行。各路代表按時前往,鐵路工人列隊遊行。等他們一到會場,發現鄭州警察局長黃殿臣已經帶人占據主席台,外麵也有大批軍警包圍。

張國燾見情況緊急,為避免流血,建議改期易地舉行。多數工會領袖讚同,但工人代表群情激奮,不願讓步。總工會秘書李震瀛振臂高呼:“平漢鐵路總工會成立萬歲!”黃殿臣趕緊上前捂住李的嘴巴;代表們一邊高呼萬歲口號,一邊退場。

工會方麵雖然已經讓步,但黃殿臣深恐他們宣告總工會已經成立,回去交不了差,因而指揮軍警,解散遊行隊伍,奪去“平漢鐵路總工會”的招牌,搗毀方方麵麵送來的慶賀禮物,並占領會址。

實力最強的武漢鐵路工會建議罷工,並將總工會機關移往漢口。因為那裏已經有二十八個工會。他們表示,隻要鐵路罷工,其餘工會一定會響應。

事情就此確定。

3. 2月2日,張國燾乘火車南下,經過信陽、廣水各站,各分工會負責人一致表示讚同罷工。當然包括漢子胡傳道。2月4日正午,全路開始罷工。而吳佩孚的鎮壓態度,顯然也有過發展過程,並無事先計劃。罷工剛開始,蕭耀南立即派兵占領江岸車站,他的參謀長張厚生(此人也是避暑山莊的股東,在山上建有別墅)派人抓去四名貨車司機,強迫他們開車。工會代表隨即展開交涉,聲稱開車須有總工會的通知,請他們要麼通過北京交通當局,要麼通過督署,跟總工會代表談判。

火車司機隨即被釋放,占領車站的軍人也返回了營房。然而6日湖北工團聯合會在漢口示威遊行,並到江岸慰問罷工工人。他們要施壓,吳佩孚方麵的應對措施也相應升級。6日晚,他們派人通知工會,次日下午在江岸分會舉行談判,請派代表參加。

多數代表得知這個消息都很高興。將之視為報捷文書勝利宣言。但是地點就設在江岸分會,引起了張國燾的警覺。他建議選出代表,先隱藏在附近村裏。確定對方代表進去之後,再過去商談。於是張國燾等人隱藏在村裏,項英則留在江岸分會,以為招待。

7日下午五點半,稀疏的槍聲響起。蕭耀南動手了。張國燾立即下令疏散。他順手提起一隻竹籃,裝成賣花生的小販。此時兩個兵已經手持上了刺刀的槍守在村口。他們厲聲喝問張國燾是不是鐵路工人,張答曰不是,他隻是賣花生的,終於涉險通過。

無路可走,張國燾帶著一大群代表能去哪兒呢?辛亥革命首義元勳熊秉坤的家。當時通訊不便,孫中山曾經對人介紹熊秉坤,說他放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槍,“熊一槍”因此名震江湖。剛開始他還著力辯解,是程正瀛開的第一槍,後來也隻能以訛傳訛。

革命者就是革命者。這一群人,多數都不認識熊秉坤,但這並不影響熊秉坤的熱情。熊宅在法租界的長清裏103號,當夜大家就在他家的客廳裏商議對策。張國燾建議立即複工,減少損失,但項英不同意。沒有表決權的熊秉坤,竟然也發表意見,而且態度比項英更加激進。最終張國燾以中共中央和勞動組合書記部代表的身份,下令複工。8日下午,罷工結束,平漢鐵路全線恢複通車。

一刀砍去胡傳道的胳膊還是好的,施洋與林祥謙的遭遇更加血腥。蓬萊秀才不能說心不狠手不辣。像他那樣的人,手下不知損了多少性命。他的這等反應,從政治性分析,從階級性咒罵,簡單解恨,但是不頂用。即便清政府時期,平漢鐵路的收費也比較正規,包括運兵,也得收費。當時運送軍隊有黃紅兩種護照,紅護照由陸軍部轉賬,黃護照需要馬上付款。發生罷工的地段,從鄭州到武漢,是所謂的南段,收入遠高於北段,在此之前一直是吳佩孚的禁臠,收入直接由他截留;二七罷工之後,吳不再截留這部分款項,但鐵路每月需要分別向保定和洛陽各協餉四十萬,而每個師的月餉不過十四萬。

假如你知道這些數據,或許就不會驚異於吳的反應。一句話,屁股決定腦袋——你處的位置決定你的觀點,而非腦袋決定屁股。

4. 事實不僅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次血腥的鎮壓,也始自某些不起眼的細節。比如一個腐敗分子。

這個腐敗分子名叫陶立,吳佩孚的蓬萊同鄉、小學同學,深受吳信任。盡管隻有中法實業銀行行員的資曆,卻身兼兩項肥缺:平漢鐵路局會計處長,崇文門稅關監督。

嚴格意義上說,平漢鐵路至少進行過兩次罷工。一次是會計處職員,白領;另外一次則是我們熟知的鐵路工人。而白領的罷工,始自陶立所謂的“改革”。他借口製度設計過於複雜,打算引用銀行的辦法予以修改,實際是想安插新人,最終裁汰員工一百多名。交通部委任的副處長劉一峰被迫辭職。

這項改革引起了強烈抵製。很多人要麼不上班,要麼到單位但不辦公。這是什麼行為?這不就是罷工嗎?陶立認為出於劉一峰的鼓動,將其移送警務處扣押;警務處長威脅劉一峰,煽動罷工,罪當殺頭。後來他們偵知被開除的員工經常在賢良寺開會,逮捕了其中為首的兩名,這才將劉一峰釋放。

會計處長就能一手遮天嗎?平漢鐵路局的局長呢?局長趙集賢是保定直係委派,知道陶立有後台,也無可奈何。陶立新任用會計處職員,事先根本不征求局長意見,反倒給局長寫條子:“派某某為科長。此致局長。陶立。”倒行逆施,趙也隻有屈從。

但那些被開除的員工盡管遭受高壓政策,但還是不肯屈服,經常到交通部請願。此時交通部長已經是高恩洪,跟陶立是一條線上的,隻是虛與委蛇。

吳佩孚信任陶立到了什麼程度呢?崇文門稅監有給吳佩孚協餉的任務,軍需官按月領錢。陶立到任後,也是除舊布新,但熟手甫去新人方來,業務不熟,稅款不增反降,協餉任務常常不能按時完成,吳的軍需處長劉子清經常前來催餉。有次錢領不到,陶立還是張口閉口本監督如何如何,劉子清大為反感,兩人由口角而動武,大打出手。劉回洛陽後,報告吳佩孚,吳笑曰:“陶立從小脾氣就不好,那時我們也經常滾蛋。”

滾蛋是蓬萊土話,互相扭打的意思。吳此舉頗有石勒的氣度。石勒未發達時,跟鄰居李陽爭奪漚麻池,以至動粗。及至稱帝,召集故舊來襄國(今河北邢台)歡飲,李陽不敢奉令。石勒說:“陽,壯士也;漚麻,布衣之恨;孤方兼容天下,豈仇匹夫乎!”詔令李陽前來喝酒,並且拉著他的胳膊說:“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

石勒的風度被傳為曆史美談。吳佩孚的風度增長了陶立的氣焰。

為什麼說陶立是個腐敗分子呢?會計處過去每月有五十元的機動款,名曰小櫃——那時不叫小金庫。陶立就任後,增加二十倍,改為一千元。他好喝酒,常備上等白蘭地兩箱,名義上是孝敬吳大帥(其實吳喜歡喝山東黃酒),其實自己揮霍。每天喝了酒,便醉醺醺地罵人。

對於會計處長而言,這點數目當然夠不上腐敗。腐敗在於回扣。這也跟當下相同。

平漢鐵路贖回以前,材料采購公開有2%的回扣。贖回之後,林小篁擔任課長時,隻負責采購,驗收保管分由車務、工務和機務三處負責,並明令取消回扣;陶立到任後,課長都是私人,回扣之風再起,且愈演愈烈。最後支票找陶立蓋章,都需要花錢。有些洋行和商會因為額外成本過高,一度不願向平漢鐵路投標,直接影響了材料供應。

最安全的腐敗,是將貪汙的款項按比例上送。古今同理。獨食可不是好果子,吃不得。吳佩孚號稱不愛錢,但是他在關外娶的老婆,所謂吳二太太,卻是愛的。她在北京的一切需用,都由陶立孝敬。《順天時報》曾經報道,平漢鐵路給吳二太太購買馬桶。

陶立淘汰了會計處的一百多人,引用新人三十幾名,因為業務不熟,很多工作不能開展,甚至不能完成上報部裏的報表。二七大罷工發生時,他大約誤認為是職員罷工的餘緒,在吳佩孚跟前不住地添油加醋,對最終的鎮壓,其實有不小的影響。

這場罷工讓各方麵都付出了代價:從小裏說,陶立丟掉了肥差;往大裏說,吳佩孚失掉了政治前途。在此之前,孫中山其實一直沒有放棄對吳的遊說策動。盡管直奉戰爭期間,他有聯絡張作霖的北伐之舉。罷工之後,孫中山徹底放棄吳佩孚,全力影響張作霖,拉軍閥打軍閥。

國寶蓮鶴方壺的來曆

1. 鎮壓二七罷工,主謀是吳佩孚,但靳雲鶚的白手套也並不幹淨,這是可以想象的。直接打砸鄭州會場的黃殿臣,便是靳雲鶚手下的幹將。細心的讀者應該還能記得,跟鄂軍激戰汀泗橋時,此君的身份是營長,帶過敢死隊的。

這自然是靳雲鶚的暴政,但是頤廬主人同時也廣有德政。除了前麵說過的,推動建設豫南大同醫院,他還興辦過學校。頤廬落成之前,他便在山上創辦了頤廬學校,聘劉景向為學監。校址坐落於頤廬以西八十米左右,即原來的9號別墅。據說這個別墅的主人,原本也是個旅長,姓蘇。後來轉贈靳雲鶚,用於辦學。9號別墅也是二層小樓,石牆,木地板木樓梯,機製紅瓦屋麵,白鐵皮封沿,建築麵積六百多平方。

劉景向

辦學跟種樹一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為何靳雲鶚的德政不被人言傳?個中情由不難想象。

曆史永遠是宏大敘事。誰做官大,時間長,位置關鍵,誰在史書中的事跡就多。即便本人沒幹過什麼正事,至少也會跟重要人物有過瓜葛。因為後來的沒落,靳雲鶚在史書中的蹤跡不多,在僅存的一點客觀描述中,他似乎官聲不錯。事實上,他的德政不僅僅在於創辦大同醫院和學校,還曾保護過國寶蓮鶴方壺。

2. 鄭州旁邊的新鄭市,春秋戰國時期曾經是鄭國和韓國的都城。1923年8月,當地李家樓的百姓在自家菜園打井時,突然挖出一些青銅器。靳雲鶚得到消息,立即派兵封鎖現場。幹嘛呢?像後來的孫殿英那樣發橫財嗎?不是。他的目的恰恰相反。

十四師的士兵保護清理現場,以免文物流失。對於這些東西,靳雲鶚的態度十分明確:“鍾鼎重器,尊彝寶物,應該歸於公家。”於是他電請督軍府和省署,請他們分別派出代表,連同十四師一起發掘。誰也想不到,這個菜園下麵埋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鄭莊公。他是春秋期間,率先跟周天子刀兵相見的諸侯。葛之戰中,他采用魚麗陣迎敵,這是中國軍事史上第一次有明確記載的陣法;他跟北戎作戰期間,采用的伏擊戰法,也是中國軍事上第一個有明確記載的伏擊戰。

這樣的大人物,墓地裏自然會有無數的寶貝。

這些文物共有二百多件。出土之後,靳雲鶚派兵護送到開封,交給河南博物館。河南省議會為此正式行文致謝:“公道主張,至深欽感,肅此鳴謝。”後來博物館對這批文物進行初步的整理研究,出版專著和圖錄四部,贈送靳雲鶚作為紀念。

省議會對靳雲鶚的感謝,的確無比真誠。因為這批文物中間,就有著名的國寶、國家特級文物蓮鶴方壺。而且靳雲鶚還承受了來自國務總理的莫名壓力。

蓮鶴方壺圖

當時的國務總理不是別人,正是靳雲鶚的胞兄靳雲鵬。靳雲鶚向來看不起他,常說“家兄就是個臭官仔,就知道升官發財”。弟弟的評價,自然有其道理。靳雲鵬的確是個官迷。他最初在袁世凱的武衛右軍炮隊當兵,後來進入炮隊的隨營學堂學習。學堂裏要學習數學,包括微積分。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很難的學科。但靳雲鵬很努力,成績也不錯,被選為學長,也就是班長。後來炮隊有排長出缺,靳雲鵬自以為舍我其誰,但卻沒輪到他。結果呢,他竟然為此鬧出精神病,回家休養了一年多,因此人送外號“靳瘋子”。

靳雲鵬貪權,也貪財。文物出土的消息傳開後,他派人南下鄭州,找靳雲鶚索要:“總理很想欣賞欣賞文物,希望借幾件到北京,摩挲幾天後,再行奉還。”從公而論是總理,於私而言是兄弟,但靳雲鶚並未動搖立場。他很清楚,靳雲鵬打的是什麼主意,毫不猶豫地予以拒絕。若非如此,如今故宮博物院和河南省博物館所藏這兩把蓮鶴方壺,能否被世人觀賞,還真是難說。

直奉再戰:綁票勒索軍費

1. 雞公山最輝煌的時期,是1924年年底到1927年。毫不誇張地說,當時它是全國注目的焦點之一,吸引眼球的能力以及媒體曝光率,不比北京上海廣州差多少。

而這都因為山上那座名叫頤廬的別墅,包括半山腰裏、避暑山莊中的蕭家大樓——湖北督軍蕭耀南的產業。

蕭家大樓(湖北督軍蕭耀南別墅)

靳雲鶚和蕭耀南當然都沒有這等能量。加起來也沒有。這中間最關鍵的因素,是蓬萊秀才吳佩孚在頤廬裏麵住了一個月,態度曖昧,不戰不和不降不守不走。而名噪一時眾說紛紜的“雞公山會議”,雖然參加者隻是鄂督蕭耀南和豫督嶽維峻,內容是鄂豫聯防互保,但因為蕭耀南背後多少有點吳佩孚的影子,還是引起了各方諸侯的普遍關注。

蕭家大樓

這就要說說半山腰的這座蕭家大樓。

頤廬在山峰,山上的避暑區,更確切地說,是在教會區跟洋商區之間。那裏是不許隨便建別墅的。所以頤廬興建之初,靳雲鶚動用了特殊的“施工機械”——機槍。他當時是旅長,手中有機槍可用,但一般的官員與平民,既無此便利,又想在山上避暑,怎麼辦?隻得在半山腰另辟蹊徑,於是就有了新店的避暑山莊。

韓安對於雞公山乃至信陽的貢獻,不僅僅在於他吸引馮玉祥參加植樹造林,也不僅僅在於他推動了第一個植樹節的確定。他對雞公山的人文景觀,其實還有更為廣泛的影響,那便是新店的避暑山莊。

新店是平漢線上的車站,後來改稱雞公山站(已在鐵路巨貪劉誌軍的任上被裁撤。背景則是廣為人知的提速)。避暑山莊是一組別墅群,很多人集資修建起來的,靠近平漢鐵路的造林場;而山莊的首批股東中,除了韓安,還有易懷遠和夏光宇,他們都是平漢鐵路局的官員。隨著山莊規模的擴大,越來越多的要人相繼加入,比如後來擔任湖北省長的直係將領劉佐龍、蕭耀南的參謀長張厚生等等。

雞公山新店車站

古今一理。現在搞招商引資,那時的避暑山莊也差不多。山莊經理易懷遠對劉佐龍、張厚生等高級將領的到來,自然是歡迎有加。果然,在劉佐龍和張厚生後麵還有大魚,那就是鄂督蕭耀南。

蕭耀南當然早就知道雞公山的大名。他跟頤廬主人靳雲鶚,也是老朋友老戰友麼。他來到避暑山莊實地查看後,對地形風景十分滿意,先買下環翠樓,同時在馬鞍山腰另建公事房作為補償,用於接待和莊客居住。投資房地產的衝動,大約都會不斷高漲,這蕭督軍也不例外。盤下環翠樓猶不過癮,又在牛眠崗置地建房,這就是所謂的蕭家大樓。

在整個避暑山莊,蕭家大樓是體量最大的建築,跟蕭耀南的官職同樣突出。它采用羅馬建築風格,論起雄奇莊嚴與典雅,不亞於山上的頤廬。主樓為三層方形,坐東朝西,樓頂前半部是平屋頂,後半是人字形紅瓦屋麵,建築麵積接近1200平米,據說工程費用超過兩萬銀元。這是什麼概念呢?當時每兩黃金的價格,不過十五六元。

有了這棟蕭家大樓,環翠樓就成了蕭家小樓。這兩棟建築附近,便是蕭耀南同僚、民國將軍杜節義建的臥虎樓,以及蕭耀南的參謀長張厚生的翠雲樓。至此,新店避暑山莊,算是初具規模,小有名氣,有了見證曆史的資格。

避暑山莊蕭家大樓

2. 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詞語的涵義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比如“環境”。1924年,也就是蕭家大樓竣工那一年,根據吳佩孚的命令,信陽成立電話局,長途電話可通到開封、鄭州。不過當時本地電話不叫本地電話,而叫環境電話。你能想象,“環境”一詞還有這樣的涵義麼?其實這才是其本意。

然而這樣的細節,往往會被人們忽略。大家的注意力,還在宏大敘事上麵。比如那一年,信陽成了臨時的省城,因為省長李濟臣跟隨吳佩孚“南巡”至此,在信陽成立河南省長公署臨時辦事處,盤桓許久。

但是伴隨高級官員而來的,往往不是福祉,而是災難。在那期間,吳軍發生兵變,趁火打劫,信陽商民損失二百萬之巨。

吳佩孚不是向來治軍嚴格麼?從湖南北撤,他便秋毫無犯;況且蓬萊秀才虎踞洛陽,大營就在金穀園旁邊,依稀有石崇遺跡綠珠流韻,怎麼又跑到了雞公山下的信陽?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在當年發生的第二次直奉戰爭。

這次戰爭是必然的,因為雙方實力都完好無損,且又互不服氣。幸虧皖係力量基本被消滅,否則三國演義的民國北方版,還不知道要演出多久,百姓還要苦熬多久。第一次直奉戰爭,起因就跟總統職位有關,如今布販子曹三爺已經以五千塊一張選票的價格,成功登上大總統寶座,張胡子自然更不情願。

張胡子一直在默默布局。孫張段三角聯盟已經建立,這個自不必說;在馮玉祥這邊,大家也沒放鬆。孫中山、李大釗和張作霖,都在極力爭取。吳佩孚南逃信陽是當年12月的事情,而十個月之前,也就是1924年2月,馮玉祥在北京經曆了自己的又一樁人生大事,也間接地決定了吳佩孚的命運。

當年2月,馮玉祥舉辦了第二次婚禮,新娘是李德全(馮的原配兩個月前剛剛去世),而貼身衛士則是後來當了中將的黃德全。馮玉祥的婚禮,自然賀客如雲。但是這中間,有一位使命特殊的來賓:馮在二十鎮時的老戰友馬炳南,此時是張胡子的親信副官,基督徒。經過馬炳南居中聯絡,馮張建立聯盟,後來張胡子通過安福係要人賈德耀(字昆亭,合肥人,馮玉祥的同學、結義兄弟。晚年不跟鬼子合作,有氣節),給馮提供了二百萬日元的軍費,以及一批軍火。期間段祺瑞是張胡子的總代理。奉張給段祺瑞提供了大約三百萬的運動經費,其中半數給了“窮鬼”馮玉祥。馮張聯盟,就此確立。

馮玉祥本來很討厭張作霖,平常在部下跟前提到他,總是口口聲聲“張狐子”(說他狡猾),難道二百萬日元就能讓他改變立場?當然不止於此。這是多方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除了國共雙方的影響,以及他內心深處的革命傾向,更關鍵的因素,就是跟直係、確切地說是吳佩孚的積怨。

當時的馮玉祥,自稱很“苦悶”。為何苦悶?沒有地盤也就沒有舞台,總要看別人的臉色。以他當時的力量,在北京隻能是“屈居”。這是很好理解的。第一次直奉戰爭,他出了大力,他的主力北上直隸,可以說是壓倒奉軍的最後一根稻草;而在河南,以不足一師的兵力對抗宏威軍幾十個營,打了六天六夜,不可謂不勞苦功高。然而最終河南督軍幹了不到半年,就成了勞什子的陸軍檢閱使。吳佩孚一度想把他攆出北京,當什麼“庫倫督護使”。曹錕賄選初期,馮玉祥鞍前馬後地奔走,先是逼走黎元洪,然後忙著收買議員,結果民眾先前對他的好印象,大打折扣,各方麵罵聲一片。尤其是其“教友”、國民黨著名的左派人物徐謙(寧漢分裂期間,他奉命聯絡馮玉祥,而馮徘徊於蔣汪之間猶疑不決,徐幹脆高臥雞公山,稱病不出,靜觀待變)。黎元洪被迫出走的次日,徐謙就致電馮玉祥,威脅與他絕交:“黎已出走,兄若擁曹,即為司馬昭之成濟,千古唾罵;若任張代行,即係間接擁曹,亦難逃責之義。……此後弟及與兄割席。”

多年積累的支持率直線下降,馮玉祥大受刺激。此後不再那麼出風頭,但直係又因此而不滿,馮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孫美瑤製造的臨城大劫案,本來能成為馮玉祥鹹魚翻身的好機會,因為山東督軍田中玉後來被迫去職,已經內定由馮接任,隻待政府公開發表。馮在南苑召集連長以上幹部開會,安排火車布置南下,最終卻是南柯一夢,據說是因為吳佩孚反對,發來了“不可”的電報。最終馮玉祥隻弄了個“揚威上將軍”的頭銜,兼任“西北邊防督辦”,處境沒有絲毫改變。

3. 第二次直奉戰爭的第一槍,響於朝陽寺。或曰,這是第二次直奉戰爭的導火索。朝陽寺是當時熱河省朝陽縣的一個鄉鎮,與奉天省北票、義縣等地相鄰。9月初,奉軍將朝陽寺包圍拿下,但多年之後才知道,這是當時在奉係帳下的狗肉將軍張宗昌的自作主張。他報告張作霖,說是直軍先開的槍。張作霖正愁沒有借口,當即下令做出兵部署。

除了段祺瑞,頤廬主人靳雲鶚最佩服兩個資曆跟自己相近的將軍,一個是孫傳芳,另外一個就是張宗昌。他認為孫傳芳智勇雙全,沒過幾年就打出了五省聯軍的局麵,而佩服張宗昌,卻是從做人的角度:“我隻聽說有人認兩個母親的,沒有聽說認兩個父親的。張孝坤能認兩個爸爸,可見他是個真人,非常坦白。僅此一點,就不可多得。”這是說張宗昌因為生母後來改嫁,而有了兩個爸爸,但張對繼父很好。

張宗昌為何急於發動戰爭?因為他的骨幹分子大多為關內人,他在奉軍中是少數派外來戶。隻有槍聲響起,他們才能自保。而且關內人對東北的嚴寒氣候不適應,打進關內占據一席之地,才是長久之計。

第一次直奉戰爭中,雙方都有人不想打。奉係有張景惠,直係有曹鍈,他的二十六師號稱“茶壺隊”。第二次直奉戰爭,固然有張宗昌那樣的急戰分子,但也有避戰分子,那就是馮玉祥、胡景翼和孫嶽。

北方有威脅,南方不太平。盤踞浙江的皖係殘餘勢力盧永祥,跟直係的江蘇督軍齊燮元已經先行掐將起來。而這也是張作霖出兵的契機,他在通電中跟盧永祥一唱一和。曹三爺能紮攤子攏熱鬧,但大事還得問計於吳佩孚。到底是先盧後張,還是齊頭並進?1924年中秋之夜,洛陽正在大宴賓客舉酒賞月,兩封電報掃了大家的雅興:一封是朝陽鎮守使龔漢治的告急請援電,聲稱奉軍已經動手,此間兵力薄弱,請速派援兵;另外一封則來自曹錕,電召蓬萊秀才北上。

吳佩孚辦公室門的內屏前,有一大石磬。每當大事臨頭需要抉擇,吳便擊磬。那天便是如此。少頃之後,磬聲寂滅,吳的決心也同時定下:齊頭並進,以期一勞永逸。

9月14日傍晚,吳佩孚自洛陽登車,北上督師。臨行之前,他對留守人員說:“去,一個星期,打,兩個星期,回,一個星期。我一個月就回來了,你們好好看家吧。”

結果這一去可不是一個月,而是兩個月;而且兩個月後剛剛回到洛陽席不暇暖,便又匆匆南逃,一年多之後,方能短暫地故地重遊。

午夜,大帥的專車抵達鄭州,張福來和頤廬主人靳雲鶚上車請示機宜。吳佩孚素來喜歡畫竹子,因其枝節不屈,可為將軍砥礪;此次打算畫一幅送給靳雲鶚,於是便在車中磨墨展紙對客揮毫。然而到底因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滿意。最終曆經四小時,方才勉強成稿。

16日,吳佩孚到達北京。此時他已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的氣概,對曹錕表示,一個月解決問題,隨即身著便服,在四照堂點將,排兵布陣。那次會議拖得很長,點到最後,剛好寫到“總司令吳佩孚”時,恰巧總統府停電,一片漆黑。十二點停電本是慣例,但恰巧輪到吳佩孚,而最終他又是那種無言的結局,因此這個細節被人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