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謝幕:人去山還在(1 / 3)

第四章謝幕:人去山還在

靳雲鶚的小算盤

1. 翻開世界史書,像中國這樣定期戰亂、每次改朝換代,必須血雨腥風幾十年的大國,幾乎找不出第二家。尤其是在武器近代化之後。從1860年開始,中國的戰爭幾乎沒有斷過。外部侵略暫且不論,從1912年開始,大規模的內戰幾乎整整持續二十年,小規模內戰直到抗戰前夕一直未停;抗戰勝利後接著又幹了三年。近代化的槍炮不比冷兵器,一炮下去,幾十年的財富都有可能灰飛煙滅。如此高強度的內戰,不過發生在百年之前,而同時期的世界其他強國都在埋頭發展。人家建設我們破壞,人家積累我們消耗,時至今日再較量實力,我們怎麼可能比得過人家?

為什麼中國人的戰亂如此之多如此之長?換句話說,為什麼中國人必須要用拳頭解決爭端?內中的深層次原因何在?這個問題頗可深思。

生逢亂世,百姓期待曹操。果有曹操出現,便是百姓最低程度的福祉。因為李世民終究難得。那年頭想當曹操的人很多,但真正有點曹操模樣的少。判斷一個軍閥能否成為曹操的重要標誌,首先是能力,能不能打仗,能不能拉隊伍;其次是口碑,軍紀如何,心胸如何,能否容人等等。吳佩孚和馮玉祥都算一個。東北的張作霖能力上接近曹操,但是口碑太壞,跟日本人走得太近,差點壞事兒。

問題在於,自命為曹操暗許為曹操的人太多。從個人的角度出發,這無可厚非。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麼。那種情結可以叫政治野心,也可以叫遠大誌向,隨你怎麼說。

頤廬主人靳雲鶚,多多少少的,恐怕也有類似心思。不當曹操,至少要當劉備或者孫權。他之所以欽佩孫傳芳,內中情由便在於此。

河南的地盤,吳佩孚早就許給了寇英傑,名分不叫督軍也不叫督辦,而是督理。省長給了頤廬主人靳雲鶚。如今後方已經平定,他帶領十二萬人馬,沿平漢線北上,很快便進占保定。然而就在此關鍵時刻,吳佩孚突然宣布解除靳雲鶚的職務;靳擁吳出山甚為積極,又是收複河南的急先鋒,立有大功,反倒被撤職,何故?

原因很簡單,因為他瞞著吳佩孚,搞了小動作。

2. 蓬萊秀才是鐵了心要剿滅國民軍。堅持要將他們繳械。馮的部將鹿鍾麟派人請降,他隻在來函上批下“繳械”二字;門致中和韓複榘派代表前來聯絡,吳依然堅持全軍繳械,由門、韓二人將武器解送保定軍械局,高級將領全部到保定軍校集中學習,事後由二人各編一旅,“以酬其勞”。

吳決心要戰,但當時的情形極度複雜。雖然隻有奉係、直係、國民軍和閻錫山的晉軍,但奉係內部,李景林因為參與郭鬆齡兵變而遭到疑忌,因而不穩;直係吳佩孚之下,靳雲鶚和孫傳芳又各懷異誌。彼此之間的關係,既非政治問題,也非曆史問題,純粹是數學問題,排列組合問題。

馮玉祥對閻錫山,本來很有好感,覺得他把山西治理得不錯。但是京綏鐵路部分經過山西,每有受製於人之感;從閻錫山的角度說,國民軍對山西呈三方麵包圍態勢,讓他喘不過氣兒來。而且清代綏遠歸山西統轄,如今卻在國民軍治下,他心有不平。每個人都是這樣,希望掌握——真正把地盤握入手掌,整天捏著,這才稍微心安。

山西的力量以及獨特的地理位置,令人難忘。馮玉祥惦記著,張胡子和吳佩孚也惦記著。他們都在積極拉攏。閻錫山可不是棒槌。此公最善於見風使舵,否則絕對沒有能力,將自己的獨立王國堅持到最後一刻,直到獨守孤城太原、葬送抗戰功臣黃樵鬆。

當時國民軍以及直奉雙方的代表齊集太原,而閻錫山幾乎整天不幹別的,就忙著開會:召集親信,商議對策。多數人主張打馮,隻有參謀長台壽詺主張聯馮,理由是如聯合直奉,國民軍難免會進攻山西。那時直奉雙方都是遠水,而國民軍則是近火。

閻錫山猶豫不決,待價而沽。吳佩孚完全占領河南後的3月5日,他終於下定決心出兵,好分羹一杯:兵出娘子關,占領石家莊和順德,理由是捉拿孔庚。

當時孔庚在國民二軍餘部鄭思成軍中,駐紮順德。前麵說過,孔庚是辛亥首義元勳,第六鎮統製吳祿貞的部屬,曾經出兵援晉,對閻錫山當上山西都督助力甚大。後來在反袁的問題上二人鬧翻,孔庚從此堅決反閻。幾月前樊鍾秀攻晉,便是孔庚聯絡推動的結果。

不過雖然出了兵,閻錫山依舊沒跟馮玉祥圖窮匕見,聲稱此舉不過是防止樊鍾秀再度攻晉;但對吳佩孚,他則直言是為了替他們打通平漢線,討伐國民軍。直奉戰爭期間,閻錫山也有過類似舉動,正好截斷吳佩孚的援兵,不過江湖之事,此一時彼一時。

3. 這兩者之間的矛盾,靳雲鶚洞若觀火。他起初就誌向遠大,或者也叫心高氣傲,連自己的哥哥都看不上,在同學朋友中素有“靳大官”之稱。他也確實心懷大誌。擁戴吳佩孚出山,這沒有問題,因為吳最有號召力;但吳的態度突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由聯馮擊奉改為聯奉擊馮,靳雲鶚轉不過來。他向來看不起張胡子,因此還連帶著小看了自己的胞兄靳雲鵬,因為他跟張胡子結了兒女親家。靳雲鶚認為,軍紀敗壞禍害百姓的老陝已經解決,中原安定,而馮玉祥向來會帶兵能打仗,部隊戰鬥力最強。此時聯馮擊奉,才是正道,最有賺頭的買賣;馮才是潛力股,張胡子是問題股,趕緊扔掉才好。

偏偏吳佩孚不肯。

正巧孫傳芳也急不可耐。國民軍放棄直隸天津,收縮防線,而奉軍與直魯聯軍已經攻占北京,雙方在南口一帶對峙,大戰一觸即發。這讓孫傳芳的危機感和使命感都空前增強。時不我待,必須幹點什麼才好。李景林參與過郭鬆齡與馮玉祥的密謀,雖然沒有真正打響,但這筆賬張胡子可沒忘,故而命令他在南口打前鋒,跟國民軍彼此消耗。

於是靳、孫、李小三角應運而生,同時跟國民軍達成協議:國民軍進攻晉北,靳雲鶚以援晉為名開進山西,與國民軍南北夾擊閻錫山;靳雲鶚部下田維勤師進駐南苑、通州,與國民軍東西夾擊進攻南口的直魯聯軍張宗昌;孫傳芳出津浦路,占領山東;李景林從南口回師天津,截斷奉軍退路,切斷奉軍跟直魯聯軍的聯係。

當年5月18日,國民軍的西路司令宋哲元帶領八萬人馬兵分六路攻入山西。靳雲鶚這邊如果能打響,將徹底改變中國曆史。但問題在於,閻錫山的情報很靈。他的電報局內,有專門的破譯專家,破譯能力很強。這個協議的內容被他偵知,他立即向吳求援;更要命的是,這份協議的簽署,田維勤是聯絡的關鍵人物,而他和齊燮元又向吳佩孚告了密。

前麵說過,靳雲鶚向來心高氣傲,故而吳佩孚身邊有不少人對他都不感冒。這中間因為種種原因,支持奉係的人也很多。比如齊燮元和張其鍠。他們都幻想跟奉係合作,最終組閣。所以他們一有機會,就在大帥跟前,上靳雲鶚的眼藥。靳雲鶚占領保定之後,平漢鐵路從長辛店到彰德,都歸入他的勢力範圍,其中的正定、順德、保定等五府,占直隸一半,肥缺甚多。吳佩孚身邊的很多人都盯著,偏偏靳雲鶚早已委派人手。等吳佩孚派的官員前來,一山又不能容二虎。他們回到武漢,自然也不會說靳雲鶚的好話。

三人成虎。這一下,蓬萊秀才坐不住了。立即從上海電召陳文釗。因為靳雲鶚的基本部隊,向來由陳直接統領,如不聽話,隨時準備接管。當時靳的心腹大將高汝桐師駐紮石家莊,吳佩孚另派二十一旅加緊北上,駐紮元氏縣。下令一旦高師犯晉,立即從背後一刀。

到底打誰,事關重大,靳雲鶚自然要據理力爭。此前他也曾輕車簡從,隻身回到漢口,當麵跟吳溝通,但吳對馮的刻骨仇恨,實在沒齒難忘。他堅決不允。靳雲鶚的小三角協定,也就是在那樣的背景下出台的。

5月26日,吳佩孚從漢口北上,對靳聲言:你不打馮玉祥,那就躲開我來打。31日,吳到達石家莊,召開軍事會議,王為蔚、田維勤、王維城等靳雲鶚部將全部出席,閻錫山也從太原趕來列席,同時送來五十萬軍費。吳在會上突然宣布,撤銷靳雲鶚的職務,然後帶領八大處、警衛團以及劉玉春的第八師一部,準備北上接管。

到達保定時,車站沒有揚旗給信號,靳雲鶚的部隊也全部撤進城內,保持戒備,無人前來迎接。前進還是不前進,的確是個問題。此時蓬萊秀才的豪氣一如當年在山海關督戰,果斷決定,繼續前進!

此刻靳雲鶚在幹嘛呢?接到吳北上聯奉擊馮、並將自己撤職的消息,靳雲鶚隨即召集高級將領開會:“吳玉帥要親自北上討馮,我可以休息休息,大家應照常負責。我擁戴吳玉帥出山,原本是為了趕奉軍出關,恢複民國十三年的局麵,以安百姓。今事至此,殊非本意。戰端一開,何時可了?玉帥不自量力,最後不知會落何下場,可惜,可惜!”

說到這裏,頤廬主人不由得為之泣下。靳的部將高汝桐、警備司令洪國華、運輸司令黃殿臣等人,都主張就此拿下吳佩孚,但靳雲鶚斷然拒絕:你們要這樣,先拿手槍槍斃我!這麼幹,天下人還怎麼看我靳老二?

吳佩孚到達保定的當天夜裏,城內突然停電一小時。靳的部將依舊有人主張對吳下手,但由於田維勤等人的反對,終究沒能行動。

回過頭來再說吳佩孚這邊兒。法院的傳票、判決結果等法律文書,需要送達,撤職命令也要送達。但是大家麵麵相覷,無人敢於應承,氣氛十分緊張。最終上校承啟官劉維黃挺身而去,表示願意執行命令。

直係由保定起家,吳佩孚向來隻重用直魯豫人,看不上南方七省子弟,認為不可靠,偏偏劉維黃這個江西人敢於出頭。他微笑道:你有勇氣,靳將軍向來是殺人不眨眼的!隨即下令將劉維黃晉升少將,並且寫下家庭情形與住址,以防萬一。吳又對眾幕僚說:你們跟我十幾年,卻都貪生怕死,而劉維黃剛剛跟隨我,卻能這樣,真是忠勇可嘉!

曆史就是這麼有意思。靳雲鶚並無不利於吳的打算,而吳這邊卻是這樣的如臨大敵。劉維黃到達時,靳雲鶚正躺在煙榻上噴雲吐霧。這就是他所謂的“休息休息”吧。他痛痛快快地交出副總司令、第一軍總司令、前敵總指揮等三顆關防,為示坦誠,連兩百人的手槍隊也一並解散;軍需處的三萬多元現款,同時移交。次日等吳佩孚到達,他摘去肩章佩刀,前往恭迎,言語謙恭,吳佩孚倒也沒有責怪。他說:“薦青,非常辛苦了,事情將來總好說,我已經答應人家(指奉張)了,不這樣,咱們的隊伍還怎麼帶呀。”靳雲鶚則恭恭敬敬地答道:“大帥說的對,我想的都是一時權宜之計。”

此情此景,到底令吳佩孚心生惻隱。考慮到靳雲鶚東征西殺戰功赫赫,又發表他為陝西督理,但靳雲鶚堅辭不就,在保定閑住數日,便再度南下信陽,重上雞公山,請來老師,給他講授《孟子》。

保定乃是久違了的風水寶地。自從1924年年底從天津敗退,蓬萊秀才整整一年半未能再度光顧。那一刻,他想必有諸多感慨。直到那時,馮玉祥所部依然沒有放棄最後的努力,還在派代表南下聯絡吳佩孚。有人想出最後一招,請會使護手鉤、槍也玩得溜熟的布販子曹三爺,出麵說服蓬萊秀才。但曹錕聞聽火星四濺:“我要是還在位,馮玉祥就該賜死!你們還讓他回來!沒有我曹仲珊,哪有馮玉祥那小子?”

聯吳對奉的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中國曆史的道岔,在那個瞬間被曹吳合上,方向無可更改。

最終的事實證明,頤廬主人靳雲鶚的判斷是對的,國民軍的確能打。他們牢牢釘在京西的南口,麵對敵軍的優勢兵力,堅持四個多月,斃敵五萬餘人,最終撤退。這場戰爭幫了蔣介石的大忙。因為他們拖住了吳佩孚的主力,兩湖空虛,大大減輕了北伐軍的壓力,從而加速了中國的統一。

從何而來魏益三?

1. 無官一身輕的靳雲鶚回到頤廬之後不久,蓬萊秀才吳佩孚再度經過信陽。那是1926年8月下旬的事情。這一次,吳佩孚的方向是由北朝南,行色匆匆。

8月15日,南口大戰結束,但四天之後的19日,北伐軍便攻克平江和汨羅;21日蓬萊秀才接到告急電報匆匆南下,次日他心目中的天險、此次“龍興”之前的潛居地嶽陽城頭,便插上了青天白日旗;25日,他抵達漢口,立即召集軍事會議,排兵布陣,令劉玉春死守汀泗橋,同時電令直係主力田維勤、王維城、王為蔚,以及改編過來的魏益三迅速南下增援。但魏益三抵達信陽之後,便停軍不發,而其他三個師一時找不到車皮,無法迅速南下。

魏益三將來要在信陽製造點新聞,不妨先來說說他。

魏益三字友仁,河北槁城人,東北軍第十軍參謀長兼炮兵司令。奉軍將領,怎麼會歸入吳佩孚帳下?要說到這個,就不能不提及郭鬆齡反奉。

郭鬆齡,字茂宸,沈陽人,據稱是唐朝汾陽王郭子儀的後裔。在奉軍將領中,郭鬆齡才幹比較突出,人稱“郭鬼子”,跟韓麟春(曾以主持製造“韓麟春式”即“遼十三式”步槍而受勳)、薑登選、李景林和張宗昌,號稱五虎將。第一次直奉戰爭中,多數部隊皆潰散,唯獨第八旅建製整齊,這個旅的旅長便是郭鬆齡。當時三、八兩旅司令部合署辦公,另外一旅旅長是張學良。由於這次的戰功,以及張學良的賞識,郭鬆齡最終得以進入奉軍高層。

司湯達說得好:社會就像一根竹竿,分成若幹節。一個人的偉大事業,就是爬上比他自己的階級更高的階級去,而上麵那個階級則用一切力量阻止他爬上去。這中間的“階級”,當然是其本義,而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被我們固化後的含義。當時郭鬆齡碰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以楊宇霆為首的士官派也就是“海龜派”,對畢業於奉天陸軍速成學堂的“土鱉派”郭鬆齡處處排斥。張作霖對郭鬆齡的滿肚子民主思想,也不感冒。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很自然。楊宇霆勢大,韓麟春和薑登選都跟他近,士官派麼;郭鬆齡因此落單。1925年10月,中國派軍事代表團前往日本觀操,期間作為奉軍代表的郭鬆齡,得知楊宇霆和薑登選從上海安徽一路敗退,很不開心。正巧日本軍部有高級職員來訪,詢問郭是否有跟日本締約的任務。郭細問之下才明白,張作霖將落實《二十一條》的某些條款,跟日本訂立密約、購買日本軍火攻擊國民軍。這個消息令郭大為憤慨,於是便悄悄聯絡國民軍首席代表韓複榘,表示要跟國民軍合作。

郭鬆齡的憤慨既有公益也有私心。公益不必說,私心是第二次直奉戰爭,楊宇霆、薑登選、李景林等人都當了督辦,唯獨他沒有。本來安徽督辦的位置張胡子已經許了郭,但楊宇霆堅決反對,說皖蘇比鄰,需要協調的事情多。如果郭督皖,那我寧可不督蘇。

楊宇霆的麵子地位,在張胡子的秤杆上肯定重於郭鬆齡。當然這也有溝通問題。因為張胡子內心還有一本賬:江山終有一天是張學良的。到了那時,郭鬆齡還有什麼不能得到?

1925年11月22日,馮、郭二人相繼在密約上簽字,結成反奉聯盟。這份密約中,既有瓜分地盤的內容,也有反對締結賣國條約向外國借錢打仗的條款。在當時的情形下,可謂難能可貴,但問題在於這隻是紙上文書,而前麵說過,蘇聯對馮玉祥的援助,本身就有附加條件。

直隸督辦李景林不是奉係嫡係,第二次直奉戰爭期間,他率部攻入天津,未經請示就擅自驅逐已經附馮的直隸督軍王承斌,占領其公署,張胡子大為不滿。因為至少從形式而言,王承斌跟張胡子已有盟友關係,此舉將讓他承受不小的輿論壓力。張胡子曾有嚴懲李景林的打算,郭鬆齡出麵疏通,這才過去。

人和人之間的普遍信任,表麵看是個社會學問題,其實更是經濟學的問題。確切地說,信任問題就是成本問題。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程度,從官方利率跟民間借貸——俗稱高利貸——的利率差別上,可以看出端倪。這個利率差別越大,人與人之間的信任程度就越低。而在馮、郭、李的時代,更是如此。普通人還好點,軍閥之間侈談信任,簡直就是笑話。李景林家眷在東北,而且已經占據直隸,沒必要冒險,故而隻是密謀的外圍分子;他不夠信任郭,郭也不夠信任李;國民軍與李景林之間尤其如此。說起來,郭鬆齡兵變失敗有很多原因,但這也是重要的一條。

2. 雖然未在密約上簽字,但李景林跟郭鬆齡之間,內心的默契還是有的。所以郭鬆齡兵變之初,扣留了幾名不肯追隨的高級軍官,全都轉交李景林暫時“保管”。

11月20日深夜,馮玉祥剛在密約上簽字,郭鬆齡便以軍團長張學良的名義,下令全軍東撤,並於22日發布反奉通電,接受馮玉祥委任的東北國民軍總司令名義,所部編成五個軍,官兵胳膊上佩戴書寫“不擾民、真愛民、誓死救國”的綠布徽章,並命令第五軍軍長魏益三潛行出關,準備一舉襲取奉天。由於情報泄露,魏益三在山海關遭遇抵抗,未能得手。郭鬆齡隨即下令,魏益三在後麵收容隊伍。結果魏一直沒等到車皮,直到郭鬆齡兵敗。

郭、馮達成秘密協議的同時,馮玉祥跟張胡子公開的討價還價也有了結果,那就是在天津達成的八項“和平公約”。而就在李景林按照其精神準備撤出保定、大名地區時,國民二軍、三軍卻急速地向這一地區推進,並且發起攻擊。為什麼?這也是信任問題。嶽維峻和孫嶽也信不過馮玉祥。

嶽維峻跟孫嶽拿下保定之後,繼續向天津開進。此時以馮玉祥的威望,出麵勸阻,完全可以達到目的,但馮顯然無此打算。原因很簡單,郭鬆齡推進得似乎很順利,馮部詢問是否需要幫助時,郭隻讓他們代為催促在北京軍裝局訂購的四十萬件皮衣。既然郭如此順利又如此自信,那他馮玉祥又何必自捆手腳?盡管密約中有李景林允許馮部自由使用天津港口的條款,但這終究還要看人家的臉色。一句話,他還是喜歡“掌握”的感覺。

可憐的李景林,已經通電請張胡子下野,並且拘捕張在天津的親信、向奉係在津的銀行強行支取五百萬,同時給北京的國民軍領導人打電話,表達合作願望,聲稱“隻是因為老母在奉天為質,沒有在反張宣言上簽字。”

但是這些姿態在馮的眼中,或許隻能起到反作用。

11月30日,國民二軍、三軍分別抵達廊坊和滄州,而馮玉祥的代表直接要求李景林率部去熱河,讓國民一軍借道援郭。換句話說,已是圖窮匕見。

除了武力,李景林已經無路可走。正巧,盡管嶽維峻所部一度攻到濟南城下,但最終還是功敗垂成,此刻山東的張宗昌已告無憂,李景林在關內還有潛在的幫手。

那就打吧。

12月1日,李景林決意武力抵抗國民軍。隨即釋放郭鬆齡扣押的奉軍高級將領,同時扣留郭在天津購置的棉軍衣,導致郭軍在關外單衣薄衫地麵對嚴寒;郭鬆齡聞訊大驚,趕緊令魏益三率部回師山海關,保障後路。最終前有強敵,後方不穩,反奉運動雖然轟轟烈烈十分熱鬧,但不過一月即告失敗:郭及夫人韓淑秀雙雙被槍殺,並且曝屍三日。

國民軍以優勢兵力攻打天津,拖拉二十多天才拿下,而且自己損失慘重,打得相當丟人,跟後麵的南口大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巧合的是,他們攻下天津之日,也就是郭鬆齡在巨流河(遼河)的兵敗之日;而且國民軍攻打和進駐天津,是後來的大沽口事件的導火索,因為《辛醜條約》規定,中國不能在天津駐軍;而大沽口事件,又是“三一八慘案”的導火索。《辛醜條約》是列強兵臨城下、強加於我的不平等條約,大沽口事件也的確是日本對中國內政的粗暴幹涉,這個責任確實不能記到馮玉祥賬上,但此舉也的確成了他們的口實。

普通人之間互不信任,無非利息高點;軍閥之間互不信任,動輒血流成河。

郭鬆齡戰敗之後,餘部大都重歸奉軍,滯留關外的魏益三所部被馮玉祥收編,給予國民四軍的番號;南口大戰期間,馮軍敗走,魏益三脫離行動,轉而投奔吳大帥,這才南下到了信陽。魏益三在信陽沒幹什麼好事,但製造了一件大新聞。

這事兒先放在這兒,咱們回頭再說。

鐵帽子師守武漢

1. 落毛鳳凰不如雞。吳佩孚過去軍紀嚴肅,但這次南下,已非昔日可比。一是隨便收編雜牌隊伍,素質混亂不齊;二是大勢已去,氣數將近,衰亡的力量自然不比上升的力量。就是那句笑料: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三呢,就是缺錢。不關餉,哪裏還有軍紀士氣?士兵們的牢騷用語,類乎趙本山的小品——若論版權,當然是趙“抄襲”——令人忍俊不禁:“這次要到南邊去打南蠻子的話,發一塊袁大頭,就打一塊錢的,若是不關餉,幹脆對不起,不打!”

盡管吳佩孚匆匆趕到武漢坐鎮,但還是抵擋不住軍紀嚴明的北伐軍。汀泗橋前吳佩孚所部曾經打過勝仗,但如今乾坤已經顛倒。那兩麵環水、背靠高地、正麵一條鐵路的險要地勢,以及大帥麾下類似金軍拐子馬一般的撒手鐧、原駐洛陽西工的軍官團六千人,也未能擋住北伐軍的腳步;隨即賀勝橋也告陷落,吳軍主力被殲滅七成。此刻孫傳芳倒是尚有力量,但卻遲遲不發援兵。原因很簡單,五年之前吳佩孚、蕭耀南援鄂時的“恩德”,他尚未報答,此刻正是報答良機。

蓬萊秀才無路可走,隻得退往漢口,令陳嘉謨死守武昌,同時派劉玉春率部增援。

此時靳雲鶚在哪兒呢?還在雞公山上研習《孟子》。當時他已將家眷帶來,看來是要享受無官一身輕的退職生活。時值夏季,正是雞公山的黃金季節。涼風習習,草盛花幽,可消炎夏,但他內心深處,想來不會那麼平靜。他到底是“靳大官”,是想幹大事的人。退職未嚐不可,但要事業巔峰功成名就之後,他顯然還不成。

國難思良將。吳佩孚想用官職提高士氣,委任劉佐龍為湖北省長,但劉堅辭不就。說:“如果靳老二來,我們還可以合作一場。”這話傳到吳佩孚耳邊,蓬萊秀才不置可否。

此時此刻,吳佩孚依舊死要麵子。

靳雲鶚的兩個鐵杆高汝桐和閻曰仁,還在河南。這兩個師的裝備很好,士兵竟然配發有頭盔,號稱“鐵帽子師”。如此緊要關頭,吳佩孚自然要用,下令他們即刻開往武漢。然而軍列開到雞公山下的新店車站時,突然停下。高、閻二人率領營長以上的軍官,爬上雞公山直奔頤廬,敦促老領導下山。靳問道:“下山幹嘛?”他們說:“吳大帥調我們去,我們是總司令的隊伍,請總司令帶我們去!”

靳雲鶚當然不肯答應。如此名不正言不順,算怎麼回事?於是就勸他們執行命令,即行南下。兄弟鬩於牆而外禦於其侮,關鍵時刻,不要講究那麼多。但高汝桐和閻曰仁就是不肯。靳雲鶚越想越生氣。他生氣的,不是弟兄們的誠意擁戴,而是他們方式方法不對:應該向吳佩孚施加壓力。到頤廬請願,可謂方向錯誤。憤激之下,他抓起茶杯——裏麵當是當年新采的明前信陽毛尖茶——哐當一聲擲於地下,罵道:“為什麼一定要我帶領你們去?難道你們是靳家的狗?”

靳雲鶚不下山,鐵帽子師就不開拔。六軍不發無奈何。蓬萊秀才隨即發布命令,靳雲鶚的副總司令兼前敵總指揮職務即日恢複;電報發來,靳雲鶚隨即下山,帶領隊伍南下武漢。

臨危受命,頤廬主人本來是躊躇滿誌,誰知到了漢口車站,根本沒有預料中的鮮花掌聲紅地毯軍樂隊,吳佩孚沒派任何人迎接。這哪裏是聘請專家臨時救急的姿態?靳雲鶚很氣憤,也不去拜見領導,下車直接進了私邸。他過去的參謀長李炳之看此情形不對,立即前來拜訪,建議他給吳佩孚打個電話,雙方都有台階下。

這是通行的官場規則。吳佩孚接到電話,隨即請他次日過來見麵。等見了麵,吳佩孚又給靳雲鶚加了頂官帽:兼任漢口警備司令,閻曰仁和高汝桐,分別為漢陽與武昌的警備司令。靳雲鶚當即拒絕。說總指揮要親臨一線指揮,無法兼顧後方,請辭漢口警備司令。

回過頭來,靳雲鶚立即組織副總司令部,請潘守貞為參謀長,李炳之為總參議,然後又將劉佐龍找來,問他為何不當省長。劉答曰:大帥任性,我怕幹不好。靳曰:你文我武,咱們聯手摔個小爆仗吧!劉也來了精神,表示願意從命。

副總司令部已經成立,幕僚人員立即起草印刷就職通告。大戰在即,各個印刷所均已停業,隻得交由吳佩孚的參謀處長張方嚴,由總司令部印刷所代為印製。當時北伐軍已經推進到了漢陽的四平山一帶,靳雲鶚聞報立即派出一個團,先期前往四平山作為前衛,隨即攤開地圖,跟劉佐龍以及眾幕僚,設計防禦計劃。他們徹夜計議,黎明時分方才定案,當即發號施令,開始執行。

如此敬業,這在靳雲鶚是極少有的。他的日常生活極有規律,夜生活極度豐富,抽鴉片玩妓女打麻將。晚上八九點後,總要打上八圈,高興了再添四圈;煙癮極大,一抽就是十幾口,煙泡都像勃朗寧手槍的子彈那麼大,由副官預先燒好。而且他抽煙沒什麼頓數,高興了就抽,習慣於在煙燈下看公文、手持煙槍談工作。黎明入睡,上午高臥安眠,午後才起床。他特別看重的將領高汝桐曾經當麵諷刺他:“假如天下都像將軍這樣,上午豈不是一個人都看不見嗎?”靳雲鶚對此不是惱怒,而是愧疚,斷然宣布戒煙,但沒過多久,就以健康原因為借口,故態複萌。這也正常,高級將領能以壯士斷臂般的勇氣戒煙成功的,除了張學良、張自忠,我真不知道還有誰(蓬萊秀才隻算半個,因他當時尚未發跡)。張學良人所共知,張自忠呢,血戰台兒莊期間應當還是癮君子。白崇禧給他半年時間戒煙,否則離職輪訓,結果不到半年,他就戒掉了煙癮。

從張自忠和靳雲鶚的情況看,有嗜好未必不能打仗。

2. 事情緊急,這個計劃得一邊實施一邊彙報。當天吳佩孚要召開軍事會議,聽取靳雲鶚彙報作戰計劃,便是其中的重要內容。此時總司令印刷所印刷的就職通告已經印好,蓋上鮮紅的關防大印即可張貼,鹹與周知,但是靳雲鶚一看,卻大為惱怒。怎麼回事呢?

通告的內容都沒錯,但下麵的落款不對:原稿中隻有副總司令和前敵總指揮兩項職務,但印刷稿上竟然還有他已經辭去的漢口警備司令。三顆關防也同時送抵。

靳雲鶚當即決定,不參加當天的軍事會議,派總參議李炳之帶著作戰計劃以及漢口警備司令的關防,前去彙報,同時再度正式辭職。

李炳之到達查家墩的總司令部時,會議已經開始——看來靳副總司令的確不太受重視——吳佩孚正在宣讀作戰命令,依然是四照堂點將的氣度。等他宣讀完畢,李炳之遞上靳雲鶚的作戰計劃以及漢口警備司令關防,吳佩孚不置可否。

按照道理,官職是多多益善,靳雲鶚為何如此反應激烈?道理很簡單,他不能跟自己的兩個部屬同列。他要竭力抵製吳佩孚對自己的輕視。說起來那是軍閥混戰,關乎國計民生,但其實跟如今縣裏小官場上的勾心鬥角,並無多少區別。讀史讀到這樣的章節,除了搖頭歎息,還能有什麼辦法。

李炳之回到副總司令部時,劉佐龍已經先期抵達。靳雲鶚已經獲悉會議詳情。劉佐龍說:“大帥的事情怎麼辦?是你叫我幹的,我也不幹了!”隨即拂袖而去。

當時高汝桐的鐵帽子師布防於龜山一線,師部設在禹王宮。北伐軍何鍵所部正猛攻漢陽,跟高汝桐激戰。突然,高的師部遭遇炮擊,炮彈來自漢口,那正是劉佐龍所部的方向;吳佩孚位於查家墩的總司令部也挨了兩炮。而那時大家都認為,叛變的是靳雲鶚,而非劉佐龍。總司令部挨第一炮時,吳佩孚親自打電話過去質問劉佐龍,劉說:“恐怕是搞錯了方向!”話剛出口,又是一聲炮響。這一炮響了,劉佐龍的聲音隨即啞掉。

策反活動總是少不了的。北伐軍代表耿丹已經通過種種渠道,跟劉佐龍取得聯係,以編組一軍三師的條件,成功地將其爭取過來。他在陣前掉轉炮口,對何鍵順利攻克漢陽,影響重大。後來劉佐龍所部被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十五軍,耿丹出任副軍長兼政治部主任。由於耿丹經常批評他軍紀敗壞克扣軍餉,劉佐龍心懷不滿,正趕上國共分裂、各地紛紛清黨的大環境,遂於次年8月將耿丹誘殺於查家墩軍部。不過殺掉革命領路人的劉佐龍,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他很快被收押於唐生智的第八軍軍部。後來被迫離開軍界,閉門誦佛,1936年病歿於天津。

3. 目光再回到武漢前線。吳佩孚派人持手諭令靳雲鶚前去開會,但靳不敢奉命。無奈之下,吳的總參謀長蔣雁行隻得親自前來促駕:“大帥找你,你為什麼不去?當此緊要關頭,你不去,給你跪下!”說完果真撲通一聲跪倒在靳雲鶚麵前。

蔣雁行的軍銜,那也是正經八百的上將。靳雲鶚極度無奈:“你這不是逼我死嘛!我不活了!”隨即掏出小手槍就要自殺。蔣雁行看勢不好,立即撲救。就這樣,堂堂兩員上將,一跪一躺,體統全無。

最終靳雲鶚還是沒去開會。

9月7日,吳佩孚見大勢已去,倉皇逃離漢口北撤。急切之間,亂兵如潮,交通混亂,10日方才抵達信陽。黃殿臣曾經擔任靳雲鶚的運輸司令,頭一年在保定,力主解決吳佩孚而未得采納。這次潰退,有人風傳他打算派機車撞死吳佩孚,所以吳臨時駐節信陽車站時,黃登車來見,吳厲聲質問道:武昌撤退時,為什麼不先給我派車?不等黃辯解,隨即喝令刀斧手推出斬首——那期間吳佩孚組織有大刀隊,以整肅軍紀。不過砍下很多腦袋,後來還有人看見樹上有佩戴著將軍黃肩章的無頭屍體,但終究不頂用。

說句題外話,因為給頤廬主人靳雲鶚送達撤職命令而被臨陣晉升少將的劉維黃,在汀泗橋戰役中指揮軍官一團,正麵抵擋葉挺獨立團的進攻,終被迂回包抄。劉與葉挺將軍是保定軍校的同學,葉挺隨即寫信勸降。劉提出兩個條件,一是官兵身上現洋不少,不得搜腰包;二是官兵能留則留,不能留則遣送北方,以免流離失所。

對於北伐軍而言,這兩個條件根本不算條件。於是劉痛快投降,軍官二團也隨後繳械。投降之後,老同學見過三麵。第一次張發奎在座,劉提出有許多武器拋棄在湖中,建議打撈使用;第二次劉告訴葉挺,陣地某處埋藏有軍用地圖,可以取出作為參考。因劉的表現不錯,北伐軍給予其參謀名義,跟隨第四軍到了武昌。第三次見麵時,已經是拿下武昌、戰事告一段落之後,二人閑聊了圍城和外圍戰的情況。

吳佩孚走了,靳雲鶚也走了。當時國民三軍的殘部龐炳勳、梁壽愷師,名義上聽吳佩孚指揮,此時也麇集信陽,但風傳他們跟北伐軍有關係,甚至已有士兵戴上青天白日帽徽。蓬萊秀才草木皆兵,不敢在信陽久留,一路北上,而靳雲鶚則停止腳步上了雞公山。此時雞公山上的頤廬,對他而言已非臨時的度假別墅,而是正式的家。

他們都走了,剩下曾經包圍信陽的劉玉春,必須嚐嚐被人包圍痛打的滋味。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圍信陽的人終於被圍

1. 吳佩孚逃走之前,委任陳嘉謨為武漢守衛總司令,劉玉春為武昌城防司令,從漢陽兵工廠運來大量的槍炮,還收羅了一批麵粉,做出長期抗戰的姿態。

留下陳嘉謨,自然有點講究。

這個倒黴鬼,半年多以前剛接蕭耀南的班,此時可謂守土有責。陳跟蕭耀南有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鴉片。賀勝橋一敗,吳軍主力基本報銷,陳嘉謨逃跑時連隨身煙具都沒顧上帶,可見情勢之急。後來其部屬私下裏都拿此事打趣,說我們陳督理可是繳了械才回來的。

此時城內還有一兩萬殘兵敗將,士氣低落,但武昌城高牆厚,強攻很難得手。武昌共有武勝、通湘、文昌、中和等十三道城門。守軍除了部分用於城內警戒,並控製街道外,其餘全部上城牆,分段防守。各個垛口都配有輕重火力,以及燈火滾木,石灰磚頭,以防北伐軍偷襲爬城。蛇山之上,還設置了大炮。

吳佩孚逃走之前,帶著靳雲鶚到武勝門附近城垣,召集高級將領訓話,以十日為期,聲稱十日之後便調集大軍,回來解圍。蓬萊秀才口才好,此時自然要表現一番:“我們雖然一時稍受挫折,但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退守,是誘敵深入,握緊拳頭再打出去,力量很大。且五指拳回,猶如各路大軍將敵包圍,一鼓即可殲滅,大獲全勝!”

話說得不錯,但成不了現實。吳佩孚此一去,可真是“蓬萊此去無多路”,再也沒能回到武昌。他曾經下令炸開武泰閘,放江水入湖,阻擋北伐軍進攻。縣知事將民工炸藥全都預備整齊,但陳嘉謨決定,不執行這道危害百姓的命令。關鍵時刻,也算功德一件。

武昌城內有二十多萬商民,他們向來沒有儲存糧食的習慣,糧食都存在城外的商埠之中。再加上臨時撤進城來的兩萬多部隊及機關人員,次日城內即有糧荒。隻是城內人心惶惶,城外槍炮呼嘯,毫無辦法。

據吳佩孚衛隊團的團附朱明軒回憶,為應付糧荒,他們采取了不少辦法:先是打開糧倉,用商民儲存多年備荒的糧食,支撐了三兩天;組織部隊挖藕——武昌靠水,湖多荷花多,荷花下麵便是藕——支撐了一天;收集商民豢養的騾馬牛羊雞鴨,又支持了一天。每營四五百人,大約能分一頭騾牛,或幾隻豬羊;部隊沿街劃片,進入商鋪,能吃的東西全部收羅起來,又維持了一兩天。

這些辦法全部用盡,還怎麼辦呢?那就是出城搶糧。從這裏就能看出正義之師跟土匪隊伍的區別。劉鎮華圍西安時,沿城的麥田一律燒毀,北伐軍顯然沒這麼幹。所以守軍還能有點糧搶。第一次各個部隊抽出士兵若幹,編成三個團,稱為搶糧掩護大隊;另外組織八百副籮筐,利用夜色掩護,打開中和門以及左右兩門,突然出城,前麵打,後麵搶。打到最後,死傷數百士兵,搶來的糧食僅夠全軍喝頓稀飯。

不管稀飯幹飯,總算得了手,但是再找這樣的便宜,已無可能。第二次搶糧,守軍出城之後碰上葉挺的部隊,結果被全殲,葉挺部的下級軍官也多數陣亡,打得十分慘烈。從那以後,再也不敢組織大規模的搶糧活動,各個部隊根據各自情況,縋城下去偷點青菜青糧,勉強糊口。

2. 部隊有這等辦法,百姓怎麼辦呢?8月29日守軍陸續撤進城內,9月1日北伐軍打到紙坊,守軍隨即下令關閉城門。從那時起,所有的米店全部貼上封條,不準向百姓賣糧,雜糧也不能賣,一律作為軍糧。倉皇之間,百姓事先並不知道城門將關,多數人家都沒有特意儲備糧食。糧食吃盡後,挖樹根刮樹皮,吃觀音土、穀糠,無所不用其極。到了最後,武昌城內隻剩下一種動物,那就是人。家養的貓狗呢?主人跪下給它們磕個頭,然後起身一棍子打死,全家充饑。

極度艱難的外部環境,往往能激發人們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力量。有人每天一茶杯黃豆,有人每天一杯高粱燒酒,說這是五穀之精,雖隻一杯,也能抵禦饑餓;有的母親已經餓死,但孩子依舊躺在旁邊,吮吸她幹癟的奶頭;有三個江西學生,每天隻煮一茶杯米,喝米湯度日。他們平常都躺在床上,因為已經餓得不能行動。如果下床,要先慢慢滾到床邊,勉強起來,手扶牆壁慢慢移動。如果別人摔倒,也隻能慢慢爬到牆邊再扶牆起來,旁人不敢拉,因為那除了讓拉的人自己倒下,不會有別的結果。

這三個學生最終活了下來。解圍後他們吃了一個多星期的粥,才慢慢恢複正常。很多餓透的人,沒有餓死卻被一頓飽飯撐死。

9月21日是陰曆中秋節。那天城內居然還有人辦婚宴,而且還有賀客。主人用什麼東西待客呢?麩皮羹,用麩子皮熬湯,平常的豬食。

隨著饑民的增多,漢口商會和慈善團體,分頭跟北伐軍和守軍商議,決定開放漢陽門三天,讓婦女兒童外出覓食。這次放出三萬八千多人,不過因為首日人太多,城門隻打開一扇,另外一扇被沙泥袋子擋住,饑民又行動不便,跌倒便爬不起來,結果很多人被踩死;好容易到了碼頭邊,又擠下江水淹死了不少。

據說餓死的百姓還不如病死的多。因為天熱,沒有自來水,又不能到江邊挑水。被炮彈打死、炸彈炸死的百姓多了,無法消毒隔離,又沒有醫生,染瘟疫病死者甚眾。

當時中共湖北區委,也被包圍在武昌城裏。包括區委書記陳潭秋、從上海派來組織暴動工作的餘灑度。在圍城的極度饑餓中,他們還張貼傳單宣傳革命,並且策反軍警。據說餘灑度還扔過幾次炸彈,希望製造混亂。

3. 餓死病死都是軟刀子殺人。最緊迫的,還是攻擊。攻城部隊,有第一、第四和第八軍,北伐時期僅有二人在團長位置上晉升少將軍銜,一個是葉挺,一個是黃琪翔,當時都在武昌城下。敵軍殘破而我軍精銳,但奈何武昌城固,第二天和第五天,葉挺的獨立團都曾組織敢死隊,利用雲梯爬城,結果損失慘重,沒能成功。第一營營長、中共黨員曹淵頭部中彈,英勇犧牲。

單純從軍事的角度而言,武昌戰役中北伐軍的部署是有疏漏的。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倉促急躁。此前軍閥一路潰敗,讓浮躁輕敵和急於求成的情緒彌漫於上下。攻城部隊普遍缺乏充分準備,比如登高器械和重型火炮。連續兩次攻城失敗之後,9月3日,蔣介石趕到武昌南麵的塗家灣車站,召集李宗仁、張發奎、唐生智等諸位高級將領開會,限令四十八小時拿下武昌。李宗仁後來回憶當時的情形,說蔣“態度非常嚴厲,哪裏像開會,簡直就是總司令下令攻城罷了。在場的高級將領皆麵麵相覷,未發一言,我也未便陳述不宜強攻的理由。大家因而皆接受命令,再作第三次攻城的部署”。

9月5日,第三次攻擊開始。這次作戰,每個主攻連隻配備有八架雲梯。也就是說,一個主攻麵一次隻能上八個士兵。武昌那麼大一座古城,戰線很長,兵力不展開,根本沒用。雖然官兵的士氣高昂作風頑強,但越頑強損失越大。

強攻受挫之後,北伐軍又用了無數的辦法,重炮猛轟,油火焚燒,暗溝突襲,都沒有成功。鄧演達的戰馬被打死,軍服被子彈洞穿,團長營長等一線軍官損失極大。

葉挺的獨立團北伐以來一直是先鋒,從汀泗橋到賀勝橋莫不如此,武昌城下自然也少不了他們。當時獨立團的火力很弱,隻有一門七五口徑的山炮,而守軍的炮火十分猛烈——漢陽兵工廠的槍炮,想必都運了進來。葉挺他們打一炮,守軍就會還擊幾炮甚至幾十炮。

從湖南打到湖北,獨立團所向披靡,但是可以想見傷亡不小,無數同誌血灑疆場。第二次強攻失敗後,麵對如此高強度的傷亡,鐵軍將軍葉挺大受刺激,未向師部請示報告,便將部隊交給參謀長周士第,私自去了上海。行前這樣歎息:“獨立團傷亡如此之大,似乎無人愛惜,沒法再幹下去了!”

時任中共中央軍事部長的張國燾,負責動員中共黨員參加北伐,駐在漢口。接到周士第的報告,他想方設法追回葉挺。大約一周之後,將軍終於回到部隊,在全團的黨員會議上做了檢討,然後繼續指揮作戰。

如果你明白葉挺的確是真金火煉的鐵軍將軍,而非俗子懦夫,也許你能約略領會到當時戰鬥的殘酷。我並不認為這段插曲有損於將軍形象。相反,這會令他顯得更加真實,更加可親。

4. 包圍信陽的劉玉春,終於嚐到了被人包圍痛打的滋味。

圍城之初,漢口商會不願生靈塗炭,願意籌集二十萬元,作為守軍的遣散費,並與北伐軍聯係好,可以保證將領安全,隻要他們開城繳械。此議癮君子陳嘉謨同意,但武術家劉玉春不幹。因為他長期在大帥身邊工作,擔任過衛隊司令,感知遇之恩,以圖報效。他的底線是打開城門,放他們全軍出去,北上投奔大帥。這未免過於天真,就像信陽城中的蔣世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