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燒鴨
北平烤鴨,名聞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鴨,叫燒鴨,或燒鴨子,在口語中加一子字。
《北平風俗雜詠》嚴辰《憶京都詞》十一首,第五首雲:
憶京都·填鴨冠寰中
爛煮登盤肥且美,
加之炮烙製尤工。
此間亦有呼名鴨,
骨瘦如柴空打殺。
嚴辰是浙人,對於北平填鴨之傾倒,可謂情見乎詞。
北平苦旱,不是產鴨盛地,唯近在咫尺之通州得運河之便,渠塘交錯,特宜畜鴨。佳種皆純白,野鴨花鴨則非上選。鴨自通州運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續。以高粱及其他飼料揉搓成圓條狀,較一般香腸熱狗為粗,長約四寸許。通州的鴨子師傅抓過一隻鴨來,夾在兩條腿間,使不得動,用手掰開鴨嘴,以粗長的一根根的食料蘸著水硬行塞入。鴨子要叫都叫不出聲,隻有眨巴眼的份兒。塞進口中之後,用手緊緊的往下捋鴨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東西擠送到鴨的胃裏。填進幾根之後,眼看著再填就要撐破肚皮,這才鬆手,把鴨關進一間不見天日的小棚子裏。幾十百隻鴨關在一起,像沙丁魚,絕無活動餘地,隻是盡量給予水喝。這樣關了若幹天,天天扯出來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鴨。一來鴨子品種好,二來師傅手藝高,所以填鴨為北平所獨有。抗戰時期在後方有一家餐館試行填鴨,三分之一死去,沒死的雖非骨瘦如柴,也並不很肥,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鴨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燒鴨,除了專門賣鴨的餐館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醬肘子鋪)發售的。在館子裏亦可吃烤鴨,例如在福全館宴客,就可以叫右邊鄰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過來。自從宣外的老便宜坊關張以後,要以東城的金魚胡同口的寶華春為後起之秀,樓下門市,樓上小樓一角最是吃燒鴨的好地方。在家裏,打一個電話,寶華春就會派一個小利巴,用保溫的鉛鐵桶送來一隻才出爐的燒鴨,油淋淋的,燙手熱的。附帶著他還管代蒸荷葉餅蔥醬之類。他在席旁小桌上當眾片鴨,手藝不錯,講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隨後一盤瘦肉,最後是鴨頭鴨尖,大功告成。主人高興,賞錢兩吊,小利巴歡天喜地稱謝而去。
填鴨費工費料,後來一般餐館幾乎都賣燒鴨,叫做叉燒烤鴨,連悶爐的設備也省了,就地一堆炭火一根鐵叉就能應市。同時用的是未經填肥的普通鴨子,吹凸了鴨皮晾幹一烤,也能烤得焦黃崩脆。但是除了皮就是肉,沒有黃油,味道當然差得多。有人到北平吃烤鴨,歸來盛道其美,我問他好在哪裏,他說:“有皮,有肉,沒有油。”我告訴他:“你還沒有吃過北平烤鴨。”
所謂一鴨三吃,那是廣告噱頭。在北平吃燒鴨,照例有一碗滴出來的油,有一副鴨架裝。鴨油可以蒸蛋羹,鴨架裝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湯打鹵。館子裏的鴨架裝熬白菜,可能是預先煮好的大鍋菜,稀湯洸水,索然寡味。會吃的人要把整個的架裝帶回家裏去煮。這一鍋湯,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鹵,鹵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鹵麵,其味之美無與倫比。
第四輯
醋溜魚
清梁晉竹《兩般秋雨庵隨筆》:西湖醋溜魚,相傳是宋五嫂遺製,近則工料簡,直不見其佳處。然名留刀匕,四遠皆知。番禺方橡枰孝廉恒泰“西湖詞”雲:
小泊湖邊五柳居,
當筵舉網得鮮魚。
味酸最愛銀刀鱠,
河鯉河魴總不如。
梁晉竹是清道光時人,距今不到二百年,他已感歎當時的西湖醋溜魚之徒有虛名。宋五嫂的手藝,吾固不得而知,但是七十年前侍先君遊杭,在樓外樓嚐到的醋溜魚,仍驚歎其鮮美,嗣後每過西湖輒登樓一膏饞吻。樓在湖邊,憑窗可見巨簍係小舟,簍中畜魚待烹,固不必舉網得魚。普通選用青魚,即草魚,魚長不過尺,重不逾半斤,宰割收拾過後沃以沸湯,熟即起鍋,勾芡調汁,澆在魚上,即可上桌。
醋溜魚當然是汁裏加醋,但不宜加多,可以加少許醬油,亦不能多加。汁不要多,也不要濃,更不要油,要清清淡淡,微微透明。上麵可以略撒薑末,不可加蔥絲,更絕對不可加糖。如此方能保持現殺活魚之原味。
現時一般餐廳,多標榜西湖醋溜魚,與原來風味相去甚遠。往往是濃汁滿溢,大量加糖,無複清淡之致。
第四輯
烤羊肉
北平中秋以後,螃蟹正肥,烤羊肉亦一同上市。口外的羊肥,而少膻味,是北平人主要的食用肉之一。不知何故很多人家根本不吃牛肉,我家裏就牛肉不曾進過門。說起烤肉就是烤羊肉。南方人吃的紅燒羊肉,是山羊肉,有膻氣,肉瘦,連皮吃,北方人覺得是怪事,因為北方的羊皮留著做皮襖,舍不得吃。
北平烤羊肉以前門肉市正陽樓為最有名,主要的是工料細致,無論是上腦、黃瓜條、三叉、大肥片,都切得飛薄,切肉的師傅就在櫃台近處表演他的刀法,一塊肉用一塊布蒙蓋著,一手按著肉一手切,刀法利落。肉不是電冰櫃裏的凍肉(從前沒有電冰櫃),就是冬寒天凍,肉還是軟軟的,沒有手藝是切不好的。
正陽樓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二尺,放在四張八仙桌子上,都是擺在小院裏,四圍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夥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說笑,這是標準的吃烤肉的架勢。不像烤肉宛那樣的大支子,十幾條大漢在熊熊烈火周圍,一麵烤肉一麵烤人。女客喜歡到正陽樓吃烤肉,地方比較文靜一些,不願意露天自己烤,夥計們可以烤好送進房裏來。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燒過除煙的鬆樹枝子,所以帶有特殊香氣。烤肉不需多少作料,有大蔥芫荽醬油就行。
正陽樓的燒餅是一絕,薄薄的兩層皮,一麵粘芝麻,打開來會冒一股滾燙的熱氣,中間可以塞進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軟。普通的芝麻醬燒餅不對勁,中間有芯子,太厚實,夾不了多少肉。
我在青島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饞涎欲滴。可巧厚德福飯莊從北平運來大批冷凍羊肉片,我靈機一動,托人在北平為我訂製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規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隨便製造的。我的支子運來之後,大宴賓客,命兒輩到寓所後山拾鬆塔盈筐,敷在炭上,鬆香濃鬱。烤肉佐以濰縣特產大蔥,真如錦上添花,蔥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細嫩而甜。吃得皆大歡喜。
提起濰縣大蔥,又有一事難忘。我的同學張心一是一位奇人,他的夫人是江蘇人,家中禁食蔥蒜,而心一是甘肅人,極嗜蔥蒜。他有一次過青島,我邀他家中便飯,他要求大蔥一盤,別無所欲。我如他所請,特備大蔥一盤,家常餅數張。心一以蔥卷餅,頃刻而罄,對於其他菜肴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數年來第一次如意的飽餐!
我離開青島時把支子送給同事趙少侯,此後抗戰軍興,友朋星散,這青島獨有的一個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
第四輯
獅子頭
獅子頭,揚州名菜。大概是取其形似,而又相當大,故名。北方飯莊稱之為四喜丸子,因為一盤四個。北方做法不及揚州獅子頭遠甚。
我的同學王化成先生,揚州人,幼失恃,賴姑氏撫養成人,姑善烹調,化成耳濡目染,亦通調和鼎鼐之道。化成官外交部多年,後外放葡萄牙公使曆時甚久,終於任上。他公餘之暇,常親操刀俎,以娛嘉賓。獅子頭為其拿手傑作之一,曾以製作方法見告。
獅子頭人人會做,巧妙各有不同。化成教我的方法是這樣的——
首先取材要精。細嫩豬肉一大塊,七分瘦三分肥,不可有些須筋絡糾結於其間。切割之際最要注意,不可切得七歪八斜,亦不可剁成碎泥,其秘訣是“多切少斬”。挨著刀切成碎丁,越碎越好,然後略為斬剁。
次一步驟也很重要。肉裏不羼芡粉,容易碎散;加了芡粉,粘糊糊的不是味道。所以調好芡粉要抹在兩個手掌上,然後捏搓肉末成四個丸子,這樣丸子外表便自然糊上了一層芡粉,而裏麵沒有。把丸子微微按扁,下油鍋炸,以丸子表麵緊繃微黃為度。
再下一步是蒸。碗裏先放一層轉刀塊冬筍墊底,再不然就橫切黃芽白作墩形數個也好。把炸過的丸子輕輕放在碗裏,大火蒸一個鍾頭以上。揭開鍋蓋一看,浮著滿碗的油,用大匙把油撇去,或用大吸管吸去,使碗裏不見一滴油。
這樣的獅子頭,不能用筷子夾,要用羹匙舀,其嫩有如豆腐。肉裏要加蔥汁、薑汁、鹽。願意加海參、蝦仁、荸薺、香蕈,各隨其便,不過也要切碎。
獅子頭是雅舍食譜中重要的一色。最能欣賞的是當年在北碚的編譯館同仁蕭毅武先生,他初學英語,稱之為“萊陽海帶”,見之輒眉飛色舞。化成客死異鄉,墓木早拱矣,思之憮然!
第四輯
兩做魚
常聽人說北方人不善食魚,因為北方河流少,魚也就不多。我認識一位蒙古貴族,除了糟溜魚片之外,從不食魚;清蒸鰣魚,幹燒鯽魚,他不屑一顧,他生怕骨鯁刺喉。可是亦不盡然。不久以前我請一位廣東朋友吃石門鯉魚,居然談笑間一根大刺橫鯁在喉,喝醋吞饅頭都不收效,隻好到醫院行手術。以後他大概隻能吃“滑魚球”了。我又有一位江西同學,他最會吃魚,一見魚膾上桌便不停下箸,來不及剔吐魚刺,伸出舌頭往嘴邊一送,便一根根魚刺貼在嘴角上,積滿一把才用手抹去。可見食魚之巧拙,與省籍無關,不分南北。
《詩經·陳風》:“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食魚,必河之鯉?”河就是黃河。魴味腴美,《本草綱目》說“魴魚處處有之”。漢沔固盛產,黃河裏也有。鯉魚就更不必說。跳龍門的就是鯉魚。馮諼齊人,彈鋏歎食無魚,孟嚐君就給他魚吃,大概就是黃河鯉了。
提起黃河鯉,實在是大大有名。黃河自古時常泛濫,七次改道,為一大災害,治黃乃成曆朝大事。清代置河道總督管理其事,動員人眾,斥付巨資,成為大家豔羨的肥缺。從事河工者乃窮極奢侈,飲食一道自然精益求精。於是豫菜乃能於餐館業中獨樹一幟。全國各地皆有魚產,鬆花江的白魚、津沽的銀魚、近海的石首魚、鬆江之鱸、長江之鰣、江淮之鯝、遠洋之鯧……無不佳美,難分軒輊。黃河鯉也不過是其中之一。
豫菜以開封為中心,洛陽亦差堪頡頏。到豫菜館吃飯,櫃上先敬上一碗開口湯,湯清而味美。點菜則少不得黃河鯉。一尺多長的活魚,歡蹦亂跳,夥計當著客人麵前把魚猛擲觸地,活活摔死。魚的做法很多,我最欣賞清炸醬汁兩做,一魚兩吃,十分經濟。
清炸魚說來簡單,實則可以考驗廚師使油的手藝。使油要懂得沸油、熱油、溫油的分別。有時候做一道菜,要轉變油的溫度。炸魚要用豬油,炸出來色澤好,用菜油則易焦。魚剖為兩麵,取其一麵,在表麵上斜著縱橫細切而不切斷。入熱油炸之,不需裹麵糊,可裹芡粉,炸到微黃,魚肉一塊塊的裂開,看樣子就引人入勝。灑上花椒鹽上桌。常見有些他處的餐館做清炸魚,魚的身份是無可奈何的事,隻要是活魚就可以入選了,但是刀法太不講究,切條切塊大小不一,魚刺亦多橫斷,最壞的是外麵裹了厚厚一層麵糊。
兩做魚另一半醬汁,比較簡單,整塊的魚嫩熟之後澆上醬汁即可,唯汁宜稠而不粘,鹹而不甜。要灑薑末,不需別的作料。
第四輯
佛跳牆
佛跳牆的名字好怪。何物美味竟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過牆去品嚐?我來台灣以前沒聽說過這一道菜。
《讀者文摘》(一九八三年七月中文版)引載可叵的一篇短文《佛跳牆》,據她說佛跳牆“那東西說來真罪過,全是葷的,又是豬腳,又是雞,又是海參、蹄筋,燉成一大鍋。……這全是廣告噱頭,說什麼這道菜太香了,香得連佛都跳牆去偷吃了。”我相信她的話,是廣告噱頭,不過佛都跳牆,我也一直的躍躍欲試。
同一年三月七日《青年戰士報》有一位鄭木金先生寫過一篇《油畫家楊三郎祖傳菜名聞藝壇——佛跳牆耐人尋味》,他大致說:“傳自福州的佛跳牆……在台北各大餐館正宗的佛跳牆已經品嚐不到了。……偶爾在一般鄉間家庭的喜筵裏也會出現此道台灣名菜,大都以芋頭、魚皮、排骨、金針菇為主要配料。其實源自福州的佛跳牆,配料極其珍貴。楊太太許玉燕花了十多天閑工夫才能做成的這道菜,有海參、豬蹄筋、紅棗、魚翅、魚皮、栗子、香菇、蹄髈筋肉等十種昂貴的配料,先熬雞汁,再將去肉的雞汁和這些配料予以慢工出細活的好幾遍煮法,前後計時將近兩星期……已不再是原有的各種不同味道,而合為一味。香醇甘美,齒頰留香,兩三天仍回味無窮。”這樣說來,佛跳牆好像就是一鍋煮得稀巴爛的高級大雜燴了。
北方流行的一個笑話,出家人吃齋茹素,也有老和尚忍耐不住想吃葷腥,暗中買了豬肉運入僧房,乘大眾入睡之後,納肉於釜中,取佛堂燃剩之蠟燭頭一罐,輪番點燃蠟燭頭於釜下燒之。恐香氣外溢,乃密封其釜使不透氣。一罐蠟燭頭於一夜之間燒光,細火久燜,而釜中之肉爛矣,而且酥軟味腴,迥異尋常。戲名之為“蠟頭燉肉”。這當然是笑話,但是有理。
我沒有方外的朋友,也沒吃過蠟頭燉肉,但是我吃過“壇子肉”。壇子就是瓦缽,有蓋,平常做儲食物之用。壇子不需大,高半尺以內最宜。肉及作料放在壇子裏,不需加水,密封壇蓋,文火慢燉,稍加冰糖。抗戰時在四川,冬日取暖多用炭盆,亦頗適於做壇子肉,以壇置定盆中,燒一大盆缸炭,坐壇子於炭火中而以灰覆炭,使徐徐燃燒,約十小時後炭未盡成燼而壇子肉熟矣。純用精肉,佐以蔥薑,取其不失本味,如加配料以筍為最宜,因為筍不奪味。
“東坡肉”無人不知。究竟怎樣才算是正宗的東坡肉,則去古已遠,很難說了。幸而東坡有一篇《豬肉頌》:
淨洗鐺,少著水,
柴頭灶煙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
火候足時他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