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官商形象的刻畫(1 / 3)

第一卷 官商形象的刻畫

第1章 錢傾四海,西門慶笑傲眾官僚

何為“官商”?官商是商人與權力的結合,是以特權的方式進入市場,獲得超額利潤的一個特殊的商人階層。

在資本主義的萌芽期,對於各國不同的社會階層,封建貴族和封建官僚最富有參與商品社會的經濟實力,他們運用手中所掌握的政治、經濟特權,具有進行資本主義原始積累的天然優勢……《金瓶梅》中西門慶就是官商的典型,是個“封建特權與商品經濟巧妙結合的體現者”。

西門慶又與近代中國官僚資本家有所不同,他不是以高官厚祿的身份去參與商業,相反,而是以一個普通商人的角色涉足官場。前者是由官而商,後者是以商通官。不過,從發展階段上看,商業資本的最終發展必然趨向於產業資本,“商——官”的最終發展也必然導致“官——商”的出現。

作為一個脫胎於封建社會的新興商人,西門慶從未想過要去應試中舉。他追求的隻是財與色。金錢這個惡魔,在封建社會的各個角落裏,上上下下,橫衝直撞,而為了獲得更多的金錢,西門慶必須尋求一官半職,尋覓賺錢的靠山,他深知有錢無靠山,錢也保不住;惟有真正有權,才能真正有錢。西門慶最拿手的把戲,是利用其在官府中的關係,請吃賄賂,借其財勢與官府結合,牟取暴利。他調動了各種手段,貪如饕餮,無所不用其極。他做了官,但絕不放棄商業,而且利用官場的便利,做更大的買賣。

由此我們看到,封建官商是商人與封建官僚階級的互為依存、互相利用的統一體,是封建特權與商品經濟苟合的產物。《金瓶梅》入木三分地向人們刻畫了一幅幅官商形象圖,從而對世人認識官商的本質不無裨益。

西門慶涉足官場的前奏是“交通官吏”。

他把女兒嫁給陳經濟,其主要目的恐怕就是想攀上陳洪一家,因為陳洪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第一回),由此便容易與朝中炙手可熱的楊戩掛上關係。由楊提督的關係,又得以疏通蔡京的關係網。書中說得很清楚:“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奸臣,他有門路與他們浸潤,所以專在縣裏管些公事,與人把攬說事過錢,因此滿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第一回)。

不過,西門慶最初登場時,僅僅有這一層關係,一時還看不出其效應。但是到了第十四回,花子虛被諸兄弟指控抓進官府,李瓶兒向西門慶求情的時候,這麵關係網開始用上了排場。西門慶打點了李瓶兒交出的“六十錠大元寶”,連夜派人走通了親家陳洪的關係,直接通向東京八十萬禁軍提督楊戩處,先是“送上楊提督書劄”,後又“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最後“下與開封府楊府尹”處,結果不難想象,自然是一路綠燈地解決了所有的問題。

正當西門慶有恃無恐、得意洋洋之際,楊戩突然倒台,西門慶一下子陷入危難之中。有案可稽,西門慶屬於楊黨,當“投之荒裔”或“置之典刑”。這時,金錢又開始顯示了它的魔力。西門慶派人攜厚禮通過蔡京管家翟謙的關係,疏通了朝中右相李邦彥的關係。“邦彥見五百兩金銀,隻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卷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由是化險為夷。

從這兩件觸目驚心的突發事件上,西門慶深刻認識到了結交權貴的無比重要性。有錢而無靠山,那錢也保不住;惟有真正有權,才能真正有錢。這似乎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鐵的規律,為無數地主及商人所看透。第七十五回描寫喬大戶發了幾場橫財後,不是想如何擴大經營規模和經營範圍,而是去央求西門慶:“如今要趁著新例,上三十兩銀子納個義官。”隻要有錢財,謀取官爵似乎也不難辦,西門慶隻是“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送到了東平府胡府尹處,義官也就到手了。

第三十六回描寫蔡京假子、新狀元蔡蘊及進士安鳳山回籍省親,路過清河鎮,西門慶以隆重禮儀歡迎他們,安排酒飯,嗣後又端出厚禮:“蔡狀元是金緞一端、領絹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兩;安進士是色緞一端、領絹一端,合香三百、白金三十兩。”第四十九回蔡蘊二度經過清河,這時已榮升為兩淮巡鹽禦史,偕同巡按禦史宋盤,又一次來到西門府,自然,西門慶又給了他們一頓最豐盛的歡宴,花費“千兩金銀”。臨別,西門慶又命手下把兩張桌席上的值錢之物如金銀器皿之類,“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每張桌席上具體都有什麼值錢之物呢?據載:“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緞紅、一副金台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不僅如此,就連從人也“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

第六十五回描寫主管磚廠的工部黃主事來到西門慶家,帶來了宋禦史的口信,說朝廷營建艮嶽,采集花石綱,又派“黃太尉迎取卿雲萬態奇峰”,路過此地,請西門慶安排一飯。西門慶無不遵從。宴會前,宋禦史派了兩員縣官考察了準備情況,作品是這樣描寫的:“廳正麵屏開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錦繡桌幃,妝花椅甸。黃太尉便是肘件、大飯、簇盤、定勝、方糖、五老錦豐、堆高頂吃看大插桌。觀席兩張小插桌,是巡撫、巡按陪坐。兩邊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餘八府官,都在廳外棚內,兩邊隻是五果五菜平頭桌席。”宴會規模之盛大可以推想而知。不僅如此,來賓之多也足以使人眼花繚亂:“地方統製、守禦、都監、團練、各衛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領所部人馬,圍隨儀仗,擺數裏之遠。”尤其令人驚異的是,如此豐盛的宴會,所有費用全是西門慶一人包攬。當時,與會各路要員曾出一百零六兩“分資”,這點錢還不及西門慶宴請蔡蘊、宋盤二人所用花費的十分之一,怎麼夠請“上千人”呢?西門慶索性分文不取,大包大攬。如此仗義疏財,令地方大小官僚刮目相看,欽佩不已。自此以後,凡路過清河鎮的達官顯要無不在此下宴,似乎已成慣例。道理似乎不難理解,皇家的金庫本來就很空虛,官員的俸薪自然有限,無法滿足他們日益擴張的欲望,也就隻好利用手中的權力去勾結商人,訛詐錢財,借以鞏固自己的特權和地位。相比較而言,西門慶卻好像從來不為金錢發愁,結交權貴,揮金如土,似乎來錢十分容易。但西門慶的經濟來源主要在五六個鋪子,按理說,沒有足夠錢財供他動輒千百銀去揮霍的。

這裏的奧秘,作為商人的西門慶是再清楚不過了。

他深信自己的錢財決不會白丟。蝕本的事他是不會幹的。首先,結交權貴,是哄買聲望的一個最為便捷的途徑。比如,第四十九回描寫蔡蘊剛剛升為兩淮巡鹽禦史,便邀請新近就任的巡按禦史宋盤來西門慶家做客,當時就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鎮,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結果使得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等一班地方官慌亂不已,“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自然,在清河鎮,不論是縣官還是平民,都得對西門慶另眼相看,不敢稍有怠慢了。西門慶不僅在清河鎮出了名,甚至在“山東一省也就響出名去了”。他深知,對於一個商人來說,聲譽實在是至關重要的資本,有了它便可以獲得更多的財產,這是不言而喻的事實。正是利用了他的聲譽,喬大戶納了義官,雲理守襲了祖職,甚至自己的小舅子吳鎧也因之從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晉升為現任管事。不僅如此,縣裏的官吏如荊忠、周秀等也要通過西門慶的聲望,巴結上司,請功邀好。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是有所回報的。喬大戶畢恭畢敬地為西門慶奉承拍馬,雲理守奴顏卑膝地在西門慶跟前自稱門生,並獻厚禮以表孝敬。荊忠之流也要獻上“白米五百石”,心甘情願地為西門慶充當衙門裏的差使供其調遣。西門慶在楊戩倒台時,也曾給蔡攸遞上過“白米五百石”的揭帖,這裏其實大有文章。《明史·李廣傳》載,太監李廣死後,朝廷派人從他家搜出許多賬簿,上麵記著某某送黃米幾百石、白米幾百石。“帝驚曰:‘廣食幾何,乃受米如許?’左右曰:‘隱語耳。黃者金,白者銀也。’”於此我們知道,西門慶行賄受賄,所謂白米雲雲,也很有可能是暗指白銀。所有這些好處,都是依靠他的聲望換來的。

當然,結交權貴還不僅僅是能獲取聲望,更重要的是能從中直接得利。正因為他與宋禦史、蔡巡鹽關係密切,所以才能輕而易舉地“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的鹽,搶在其他商人之前,提早把鹽販運到湖州、南京等地高價出售,換回高於成本十倍有餘的絲綢貨物,價值三萬餘兩銀子。至於那錢龍野,是鈔關上的主事,西門慶多次通過他的關係偷稅漏稅,獲利也不在少數。再說那雷啟元,西門慶也從他那裏得到不少實惠。第六十七回記敘黃四丈人孫清,搭個夥計馮二,在東昌府販賣棉花。馮二兒子馮淮嫖妓時丟了兩大包棉花。黃四的小舅子孫文相和馮淮打了起來,不幸打傷了馮淮,致使其患破傷風身亡。馮淮的丈人是河西有名的土豪,使錢買通官府,要捉拿孫清、孫文相父子倆問罪。黃四心急火燎地跑到西門慶家,跪在地上求西門慶托關係解救他嶽丈。說話的當口,黃四先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兒,又從腰間解下兩封銀子(一百兩雪花銀)遞給西門慶。有錢就好辦事。西門慶通過錢龍野的關係,結交了雷啟元,最後竟放出了黃四丈人及小舅子。黃四一家以厚禮酬謝就不必說了。

從上述描寫看出,像西門慶這樣的商人與封建官僚階級實際是互為依存、互相利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正是商人階級的經濟實力,也就是他們通過對封建統治階級提供經濟援助,取得了政治上的特權和保護,再利用這些來謀求自己地位的穩固上升。與之相對應,封建統治階級也要通過給予政治特權和保護,從商人那裏換來經濟援助,來謀求自己統治地位的更加鞏固和發展。

這種顯而易見的聯係,無疑極大地觸動了西門慶的靈感,使他意識到,自己總不能永遠充當一個合作者的角色嗬。倘若亦商亦官,即富商與官吏合為一體,那該展示出一個怎樣誘人的樂觀前景呢?

於是,西門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所急需的顯然已不僅僅是結交權貴了,更需要在官場謀取一席地位。而此時他還隻是“一介鄉民”,舊的政治靠山楊戩早已倒台,而新的靠山在哪裏呢?

他早就物色好了,那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太師蔡京。

事實上,在蔡京這麵保護傘下,西門慶早已受益不淺了。比如,花子虛被告發時,他通過了蔡京的關係釋放了花氏,自己由此暗中逐漸吞並了花子虛的全部財產包括他的妻子。再比如,楊戩倒台時,也是蔡京的“恩澤”所及,才使自己的名字從被搜捕的花名單中劃掉。在第二十七回,蔡京管家翟謙給西門慶傳來函示:老爺六月十五日壽誕,叫西門慶派人“上京走走”。這分明是主子當麵要回報的暗示,而這暗示對西門慶來講無疑又是一樁喜事。他與蔡京之間,相隔何啻千裏,正發愁自己巴結不上呢,見此暗示,怎能不“滿心歡喜”呢?隨即“就打點三百兩金銀交顧銀率領許多銀匠,在家中卷棚內打造蔡太師上壽的回陽捧壽的銀人,每座高尺餘;又打了兩把金壽字壺,尋了兩副玉桃杯,兩套杭州織造的大紅五彩羅緞富絲蟒衣”。又從李瓶兒的樓上“揀出四件來:兩件大紅紗,兩件玄色焦布,俱是織金邊五彩蟒衣,比織來的花樣身份更強幾倍”。攜帶這些厚禮,來保同吳典恩上京拜壽去了。

來到東京,來保二人先是給翟謙遞上“一對南京尺頭,三十兩白金”算是敲門錢。由翟管家引薦,見到了蔡京,抬出壽禮,“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白晃晃減革及仙人;錦鏽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緞,金碧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高堆盤盒。”蔡京見狀,“如何不喜?”為表示主子的德澤,動用了“朝廷欽賜”的“空名告身劄付”,委任西門慶為山東提刑所理刑副千戶,由“一介鄉民”榮升為“居五品大夫之職”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