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妻妾形象的刻畫
第7章 毒壤惡花,眾女宣淫性使然
一夫多妻製是人類曆史上一種最主要最古老的婚姻形態之一。在中國,它卻曆經四千年之久一直延宕到二十世紀。
《金瓶梅》不僅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典型地展現了一夫多妻家庭的生活場麵,而且提供了法律和曆史材料中所沒有的關於婦女心理、婦女改變個人命運的動力方麵的材料。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研究日常生活的模型。現以西門慶的家庭為中心,試將其中妻妾的地位及她們之間的關係作一觀察和探討。
大妻吳月娘是個無才無色的女人。但身為吳千戶的女兒,她的家庭有政治地位和社會勢力。通過娶月娘為妻,西門慶使自己與政治勢力相結合,改善了社會地位。另一方麵,從這樣的家庭出身的女人,受了正統的道德教養,保證了她的行為端正,深具婦德。作者選擇這樣出身既好、又有婦德的人作西門慶正妻,反映了一種小康以上的人家選正妻的社會價值標準。
在整部《金瓶梅》中,再沒有一個人比吳月娘更令人難以琢磨了。一般說來,她老實敦厚,好性兒,不淫不邪,不嫉不妒,正經賢良,好善樂施。但她也曾為丈夫出謀劃策謀取不義之財,也曾對丈夫偷女人熟視無睹,也曾把丈夫的愛妓收作幹女兒,也曾為爭奪與丈夫的同房權和小老婆打得不可開交;以至張竹坡對她下了“奸險好人”的評語。吳月娘的性格的這種矛盾性,使我們對她的一些行為真偽莫辨,難以理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要算是“雪夜燒香”這一情節了。
由於潘金蓮的挑撥,西門慶與吳月娘一度失和。一天晚上,西門慶從院中歸家:隻見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口中不言,心內暗道:“此必有蹺蹊!”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試聽覷。隻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不說話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鬥,夜夜焚香祝禱穹蒼,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齊理家事,早生一子,以為終身之計。——西門慶還不知,隻見丫鬟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房,向天井內滿爐炷了香,望空深深禮拜,祝道:“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流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瞞著兒夫,發心每逢夜於星月之下,祝讚三光。要祈保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
吳月娘的禱告,看上去多麼真誠,多麼動人哪!以至於西門慶這樣的惡棍也不能不回心轉意,俯首認錯,然而誰又能保證這不是一出吳月娘自編自導專門演給西門慶看的戲呢?張竹坡就認為:“月娘前後文,其貪人財,乘人短,種種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關雎》,說得太好,反不像也,況轉身其挾製西門處,全是一團做作,一團權詐,愈襯得燒香數語之假也。”
張竹坡的話雖未免有偏頗之處,卻很有道理。吳月娘的禱告,太正經了,太無私了,是潘金蓮之輩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的;調子唱得太高,反而失去了它的可信性。然而我們不要忘了,吳月娘說這番話是有她的身分、地位做背景的。吳月娘是官宦家庭的千金,受的是正統的封建道德教育,又是明媒正娶給西門慶做繼室的,“不是趁來的老婆”;她自然要處處顯得正經賢良,光明正大,處處與當家理紀的正頭娘子的地位相稱。換句話說,這番禱告雖不一定完全是真心話,但卻完全是她的身分、地位所要求說的,是一個賢良妻子應該說的。
一個人按照他的身分、地位的要求來行動說話,是生活中常見的一種現象,這在心理學上叫作“角色扮演”。角色扮演是一個人適應社會的基本手段,一個人隻有通過角色扮演,得到社會的認可,才能在社會中生存下來,才能與他人和平共處。所以,角色扮演本身並無好壞,關鍵要看你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適應什麼人的需要,以及角色與你的真實人格之間的關係。
“角色扮演”,正如這個詞組的本義,是演給別人看的,是一個人希望別人看到的他的樣子;然而,扮演效果卻可能與扮演意圖不盡相同,甚至可能演得不倫不類,麵目全非。有人說,一個人有三重人格,一重是他的真身,一重是他想象中的自身,一重是顯示出來的形象。就是說,想得好,未必演得好;演得好,又未必演得真。我們對吳月娘形象的困惑,正是由於她的真身與想象中的自身之間,想象中的自身與顯示出來的形象之間,存在著較大的差距。老實說,吳月娘的扮演並不成功。
那麼,吳月娘為什麼演不好她的角色呢?角色扮演的目的是為了得到社會的認可,既然如此,也會從社會得到其扮演的報酬;因此對扮演者來說是有好處的。但角色也會限製甚至完全禁止扮演者的某些私欲的滿足;如果這種私欲過分強烈,或角色過分壓抑了私欲的滿足,私欲也會完全不顧角色的要求,使扮演露出私欲的馬腳來。
吳月娘扮演的這個多妻製家庭中的賢良妻子,對她來說是有很多好處的。在這個家庭的大小老婆中,比嫁妝,她不如李瓶兒、孟玉樓,甚至可能不及李嬌兒;論姿色,她不如潘金蓮、李瓶兒、孟玉樓;從生子情況看,直到西門慶死時,她才生下一個暮生兒,這又不如李瓶兒了。她唯一的法寶就是她的正頭娘子的地位。這個地位使她有了僅次於西門慶的權力,盡管這個權力在西門慶生前並不大。這個地位使她在小老婆中間有一種優越感,她可以不客氣地蔑視別人“孝服未滿,浪著嫁人”,而標榜自己是“真材實料”。這個地位使她在丈夫做了千戶官後,可以“頂受五花官誥,坐七香車,做了夫人”。不僅如此,即使李瓶兒的孩子將來做了官,也正如李瓶兒說的,“那鳳冠霞帔,穩穩兒先到娘(指吳月娘)哩。”吳月娘要保住這個地位,就必須扮演好她的賢良妻子的角色。在這點上,保住正妻地位的私欲和扮演賢良妻子角色之間是一致的。也正因為如此,她努力遵從“三從四德”的婦範,不淫不妒,且能良言勸夫,是西門慶的好內助;這是其他老婆所不能比擬的。
然而,僅僅靠扮演好賢妻角色,卻並不能確保正妻的地位,有時甚至會適得其反。因為在這樣一個家庭裏,丈夫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對老婆們可以任意處罰,甚而休掉。吳月娘要保住正妻的地位,還必須贏得丈夫的信任和歡心。於是吳月娘就對自己的角色做了這樣的修訂:凡有利於維護嫡妻地位的部分均努力做好,凡不利於此者則盡量放棄或予以改良。這就是她自相矛盾的形象形成的根本原因。吳月娘曾對作惡多端的西門慶做過多次勸諫,但沒有一次收到切實的效果,有時反而受到丈夫的斥罵,使她的死對頭潘金蓮大為稱快。這對她的地位的穩定很不利。因此,吳月娘在更多的情況下,不顧角色的要求,對丈夫的惡行采取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西門慶私通家人媳婦,都是吳月娘的丫鬟牽線,西門慶賞賜這些姘婦的服飾銀兩,一般也要經吳月娘之手,吳月娘從不加以幹涉。西門慶能娶這麼多小老婆,也與吳月娘的這種態度有關。西門慶曾經這樣評價吳月娘:“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倒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吳月娘還把丈夫梳籠過的妓女李桂姐收為幹女兒;事實上,她與李桂姐不過是互相利用,並無絲毫母女之情。為了討好丈夫,她有時甚至不惜在一些有悖道德的事上為丈夫出謀劃策,比如為避鄰居耳目,她出主意從牆上搬運花子虛家的箱籠。
舞台上的演員最怕觀眾說演得不像,吳月娘也一樣,最怕給小老婆們留下攻擊的口實,因為小老婆們的讒言足以威脅她的地位的穩固。為此,她一方麵小心謹慎,不給別人留下話柄。比如自己的弟弟借錢也要通過西門慶,西門慶要讓吳二舅管錢鋪子,吳月娘則說:“好不好,隨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說招顧了我的兄弟。”另一方麵,她盡量不得罪小老婆們。潘金蓮多次蓄意驚嚇李瓶兒的官哥兒,除最後一次外,吳月娘都沒有告訴西門慶。潘金蓮與琴童通奸,被孫雪娥、李嬌兒知道,報告給她,她卻故意不信。盡管如此,閑言碎語卻不絕於耳,使她陷入無休止的苦惱中。有一次,她聽到潘金蓮對孟玉樓說她的壞話,“月娘不聽也罷,聽了這般言語,怒生心上,恨落牙根。那時既欲叫破罵他,又是爭氣不穿的事,反傷體麵,隻得忍耐了,一徑進房,睡在床上。又恐丫鬟每覺著了,不好放聲哭得,隻管自埋自怨,短歎長籲。”你看,為了角色的要求,受了委屈,不但不能對傷害她的人發火,甚至對丫鬟也要注意影響。相比之下,倒是潘金蓮這種人,想哭則哭,想罵則罵,活得痛快。
不過吳月娘的忍耐力也是有限度的。當小老婆們過分危害了她的正妻地位時,她也會不顧一切的,七十五回的那一場狂風驟雨就是明證。當潘金蓮完全不顧吳月娘的嫡妻地位,公然要從她的房中搶走漢子時,爭漢子等不賢良的話也就從吳月娘口中一湧而出了:“你兩人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是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這屋裏硬來叫他。沒廉恥的貨,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
私欲與角色的衝突和分裂導致了吳月娘角色扮演的失敗,但她也常常對二者采取調和的態度,從而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吳月娘扮演的角色的最大特點是正經不淫和賢良不妒,但也正是依靠對這一特點的巧妙利用,她贏得了丈夫的歡心。花子虛死後,李瓶兒來西門慶家做客,和西門慶喝得酩酊大醉。“月娘見他二人吃的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裏陪吳大妗子坐去了”。既是“看不上”,則表明自己的正經,但又不加幹涉,則有賢良不妒之名,且討好丈夫。接著西門慶問吳月娘在哪兒睡,吳月娘道:“隨你那裏歇宿。再不,你也跟了他(指李瓶兒)一處去歇罷。”這雖是一句玩笑話,卻既表明了自己與李瓶兒的不同,又心照不宣地認可了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齷齪關係。
現在我們可以回過頭來看看吳月娘“雪夜燒香”這出戲了。我們已經說過,禱告的內容是吳月娘的角色所要求的。禱告的內容有兩個:一個是希望丈夫“早早回心,齊理家事”,另一個是希望妻妾“六人之中,早見嗣息”。前者與吳月娘鞏固正妻地位的私欲並無矛盾,更何況其中顯然隱含著希望丈夫與自己重新和好的意思。後者則有些問題,是希望自己生子,還是希望六人之中誰生均可?五十三回中有兩段吳月娘的自白可以為此做注腳:“我沒有兒子,受人這樣懊惱。我求天拜地,也要求一個來,羞那些賊淫婦的臉!”“若吳氏明日壬子日,服了薛姑子藥,便得種子,承繼西門香火,不使我做無祀的鬼,感謝皇天不盡了!”當然,小老婆有子,也要認吳月娘為嫡母的,所以也不能說吳月娘一點兒誠意都沒有。
接下來我們看看“雪夜燒香”的形式。對於吳月娘與西門慶的反目,孟玉樓曾有過說和的表示,吳月娘卻不願在小老婆麵前輸麵子。但沒有丈夫的歡心,吳月娘的地位就不保,所以和丈夫講和是勢在必行的唯一出路。關鍵是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式,既要達到目的,又不能讓小老婆們說閑話;而“雪夜燒香”確實是一個最好的形式。因此,我們有理由說這是吳月娘安排的一出戲。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出戲與吳月娘的角色扮演並不矛盾,二者融合得渾然無間,難以區分,吳月娘自己也未必那麼明確地意識到她是做給西門慶看的,這很可能是私欲無意識地通過“雪夜燒香”這一冠冕堂皇的形式在尋求滿足。
然而,我們畢竟可以看出一些破綻來:其一,西門慶是通過“儀門半掩半開”發現了這個秘密的,這半掩半開的儀門的確有點兒“蹺蹊”。其二,吳月娘並非僅此一夜燒香,而是“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鬥,夜夜焚香祝禱穹蒼”,久而久之,豈有不被西門慶發現的道理?其三,潘金蓮說得好:“一個燒夜香,隻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有這個道理來?”值得注意的是,西門慶雖然嘴上向吳月娘認了錯,卻並未在行動上有絲毫改過為善的表現。然而我們卻再未見到吳月娘燒香禱告;因為她的私欲——與丈夫言歸於好——已得到了百分之百的滿足。
吳月娘演不好她的角色,是因為欲多而心不誠,但也正因為如此,吳月娘成了一個成功的文學形象。當初笑笑生在寫這個人物時,想必在心中也下了一番角色扮演的功夫吧!
作者立意西門慶婚娶的另一重要利益,是擴大財產,娶妻致富。在他的五個妾中,竟有三個關係到發家致富。
李嬌兒是李家院裏的名妓,身邊藏有巨萬纏頭。西門慶覬覦她的財產,也渴望其聲色,於是經過媒人,用聘禮二百兩娶來為妾。又如孟玉樓,她的前夫楊宗錫是布商,死後留下不少錢財,首飾和木器家具等等。西門慶娶孟玉樓時,正是他與金蓮攪得魚水難分、情極愛至之時。他為了金蓮,甚至合謀殺了人。此刻卻能把金蓮冷落一旁,先娶了孟玉樓。顯然財產比色相得到優先的考慮。娶李瓶兒則更為典型。她“先與大名府梁中書為妾,後來帶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雙鴉青寶石與養娘去東京投親”,嫁給花太監的侄子花子虛為妻。花太監死後留下許多財產。她後來與西門慶通奸,氣死花子虛,經過一番周折,嫁給西門慶作第六妾。把所有的財產都帶過去了。西門慶吸收了她們三人的財產,財富巨增。通過婚姻來安排財產,使雙方互得其利,也使這三個女人在婚姻中不被輕視,地位穩定。
娶潘金蓮為妾完全是出於色情利益。金蓮才色俱備,卻命運不佳。她出身貧賤,是清河縣南門外潘裁縫的女兒。父親早死,她被母親賣在王招宣府裏學彈唱。王死後,她再度被轉賣給張大戶做丫頭。後來被收房作妾,但遭到大婦不容,又把她嫁給賣燒餅的武大郎,事實上還是張大戶的外室。後來金蓮追求武鬆不遂,轉與西門慶通奸,害死武大,被娶為第五妾。她既無財產,又無正統的道德,西門慶娶她隻是為了滿足色欲。
因而,潘金蓮對西門慶周圍的女性始終持有高度的警覺,偷看或者潛聽成了她習慣性的舉動。第二十三回,西門慶與宋惠蓮在藏春塢洞中私通時,她“輕移蓮步,悄悄走來花園內,聽他兩個私下說甚話”;第二十七回,西門慶與李瓶兒淫樂時,她又“悄悄躡足,走在翡翠軒木鬲子外潛聽”。任何一位親近西門慶的女性都未能逃出她的視線,她以掌握的信息對這些女性旁敲側擊,使她們自覺羞愧而稍稍收斂羽毛。
她善於將自己的不利因素轉為有力的武器而向他人出擊。在進西門慶家前,她曾謀殺親夫,背有如此之惡名,她在與妻妾爭鬥時,最易授人以柄而使自己沒有勇氣與他人抗爭,但因為西門慶是共謀,故她能在爭鬥時,有意將這一惡名在西門慶麵前揭示出來,迫使西門慶主動跳出來為其助戰。這樣,謀殺親夫的惡名,竟成了她讓西門慶出擊戰勝對手的法寶。例如第十一回,她刺激西門慶去打孫雪娥,其關鍵仍在哭訴孫雪娥“千也說我擺殺漢子,萬也說我擺殺漢子”,致使西門慶“聽了此言,三屍神暴跳,五陵氣衝天,一陣風走到後邊,采過雪娥頭發來,盡力拿短棍打了幾下”。
潘金蓮爭寵的對手除了正妻吳月娘外,最有競爭力的就是李瓶兒了。李不僅帶過來大筆財富,而且也生得白淨,又好風月,再加上是好性兒,這給潘金蓮的專寵帶來了極大的威脅,於是她每每指桑罵槐,放刁撒潑,尋釁挑鬥。特別是當李瓶兒生了兒子之後,潘見“西門慶常在他房宿歇,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一次趁李瓶兒不在屋裏,故意把孩子“舉得高高的”,使孩子受了驚嚇,睡夢中驚哭(第三十二回);以後,又三番兩次借打罵丫環唬孩子,氣瓶兒,竭盡潑婦罵街之能事。第四十一回,她趁西門慶到衙門中去了,尋釁打罵丫環秋菊,邊打邊罵:“賊奴才淫婦!你幾時就恁大來?別人興你,我卻不興你!姐姐,你知我見的,將就膿著些兒罷了。平白撐著頭兒,逞什麼強?姐姐,你休要倚著。我到明日,洗著兩個眼兒看著你哩。”這裏,潘金蓮將稱呼從“賊奴才”突然改為“姐姐”,所指罵的對象就散射開來,使聽到的李瓶兒受到了深深的刺傷。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是,她為“使李瓶兒寵衰,教西門慶複親於己”,竟陰險詭譎而又不露聲色地借一隻“雪獅子”貓嚇死了孩子,使李瓶兒也因氣惱傷心離開了人世,一下子斷送了兩條性命!
潘金蓮因淫蕩而爭寵,淫心與妒意的交織,使她變得殘暴凶悍,在失意時,她總遷怒於弱者,在對她們的虐待中,來稍稍緩解心理的痛苦和性的煎熬。
第五十八回,她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屋裏歇息,就尋釁折磨丫環秋菊,先是“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隻顧著搽血”。繼而又取馬鞭子來,“雨點般鞭子掄起來”,把秋菊打得“殺豬也似叫”,最後還把她的臉和腮頰“用尖指甲掐的稀爛”。其行為,完全超越了對丫環所犯過失的懲戒,純然是一種變態的虐待狂了。
作者在塑造潘金蓮這一淫婦、妒婦、悍婦的藝術形象時,有意識地複製了她的反影——李瓶兒來與之比照、映襯、抗衡。
李瓶兒與潘金蓮的基本區別,就在於李瓶兒往往是憑借身外之物來博得大家歡喜,而潘金蓮則往往是靠一己之身來爭得西門慶的寵愛。
首先,瓶兒富有。她曾是大名府梁中書侍妾,梁中書全家被李逵砍殺時,她帶走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後來做了老公公花太監的嫡親侄兒媳,收藏著老公公在世時留下的大量金銀財寶,都是宮裏出來的;她嫁給西門慶,不僅把身子給了西門慶,而且把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銀子,還有四口描金箱櫃的蟒衣玉帶、帽頂絛環、提係條脫、值錢珍寶玩好之物,統統交給了西門慶。而金蓮進西門慶家時,則是兩手空空。
其次,她有子。西門慶雖然追求眾多女色與之淫樂,廣為播種,但他的妻妾沒有為他產下一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他的眾妻妾因無子也都犯了“七出”的條文,這種狀況,曾使吳月娘憂心如焚,以致一度“夜夜焚香祝禱穹蒼,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齊理家事,早生一子,以為終身之計”。而李瓶兒進門沒多久,就生下一子,且正逢上西門慶加官,更令西門慶歡喜不已。但潘金蓮卻未能懷孕,從而始終處在地位不穩的焦慮中。
就瓶兒的富而有子這二點來看,無論是從傳統的還是非傳統的領域,她都占盡了優勢,使金蓮不能望其項背。但瓶兒與金蓮的差異尚不止於此。
與金蓮的淫蕩、嫉妒、凶悍比較而言,李瓶兒是出名的好性兒。她雖然也想取得男人的寵愛,但較能通情達理。例如第十六回,她與西門慶取樂時,玳安來喊西門慶回去洽談生意,西門慶不願動身,她規勸西門慶“買賣要緊”。她的金銀財寶較多,時常想到拿些出來分送給吳月娘、潘金蓮和其他姐妹,以求得關係的和諧;她常常推西門慶到潘金蓮處過夜,從不像潘那樣專一“霸攔漢子”;她麵對金蓮的不斷挑釁,總是一再忍讓,即便傷心地落下眼淚,及至西門慶發現,隻是推托“害眼症”,而沒有趁機告潘金蓮的狀。最後,她明知自己和孩子遭了暗算,惟有暗自飲泣,終至飲恨而亡。她對自己的奶子、丫環從不曾“大氣兒嗬著”,更不消說粗聲打罵,臨死前,還對貼身丫環迎春、繡春,奶子如意兒作了妥貼周到的安排,以致懂事的迎春等“哭的言語說不出來”。
所有上述這一切,使李瓶兒身上具有了我國傳統要求於婦女的忍讓美德和溫順性格。這樣的“好性兒”在與潘金蓮截然相反的性格互相碰撞、互相映襯中,愈發顯得鮮明突出。
如果說,李瓶兒作為潘金蓮的反影而互見其差異;那麼春梅則作為潘金蓮的正影,跟金蓮的性格互為烘托、互為補充。
孫雪娥本是西門慶死去的妻子陳氏的陪嫁丫頭。後來被收房帶上鬏髻,作為第四房妾。屬於“媵而為妾”的類型。西門慶需要她,是由於她的職司。書中在十一回說她“率領家人媳婦在廚中上灶,打發各房飲食”。管理飲食是家政的主要方麵。作者沒有忘了在眾妾中安排這樣一個妾,既反映了從丫頭中選妾是社會風尚,也表明男性考慮婚姻時,女人的家庭服務能力是一個因素。
通過娶妻置妾,西門慶達到了改善地位,擴大財產,治理家務,特別是滿足色欲的目的。
從妾的角度看,為什麼五個女人都願意成為他的妾?
孫雪娥由陪嫁丫鬟提升為妾,獲得從奴到主的地位變化。
李嬌兒從妓院嫁到富商家,從為眾人服務變為受一個人的庇護,因而獲得安全感,並且她的社會地位也從而提高。
至於潘金蓮、孟玉樓和李瓶兒三人,作者則用一句共同語言來表達她們希望成為西門慶的妾的願望,那就是“船多不礙路”。她們所關心的是能走上這條“路”——婚姻,而不在乎有多少人。認為互不相關,人多不相妨礙。例如在第七回中,孟玉樓的前夫的舅子張四說:“你過去做大是做小,卻不難為你了。況他房裏又有三四個老婆,……何惹氣也!”孟玉樓卻說:“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家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作姐姐,奴作妹子。”金蓮和李瓶兒都說過類似的話。我們雖然難以斷定這“船多不礙路”是否當時妾婦用的流行語言,但是作者反複引用它,至少反映了在作者的認識中,女人很重視婚姻,她們希望在婚姻中擁有一席之地。孟玉樓和李瓶兒很富有。從李瓶兒招贅蔣竹山來看,她結婚不是為財。孟玉樓和李瓶兒寧願從原來的大婦地位下嫁成為第三妾和第六妾,表明當時女人的安全感不能由她的財產、她的獨立性和個人價值而獲得。由於女性終生依賴於男人已成製度化,女人的價值是從她與保護她的男人的關係上來評價的。女人的價值取決於她在丈夫家中占有一個什麼位置,是作為男性的附屬品來衡量的。如果她受男人保護,特別是成為有財富和社會地位的男人的妻室,她的地位就能保持,或提高,從而獲得安全感。反之,不受男性保護的女人,會在社會上受到巨大的壓力,難以生存。
這種急於再嫁的現象與宋明理學和禮教所推崇的守寡守節似乎形成鮮明的對照。它反映了在封建禮教背後,存在著一個廣大的獨立於正統意識的社會舞台。這兩個方麵似乎矛盾,其實是互相補充的。說明人們的社會活動,不僅僅是由封建禮教所規定的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來控製的,而且還是由於夫權的家庭製度和社會經濟權益來支配的。
《金瓶梅詞話》中還表現出,富有的李嬌兒、孟玉樓和李瓶兒結婚後仍然保留著自己的大部份嫁妝,少部份則由西門慶和月娘與她們共有。她們各自掌握自己的鑰匙,再婚使她們保留了對自己的財產的所有權和使用權。李瓶兒死後,財產全部歸於西門慶和吳月娘。李嬌兒和孟玉樓在西門慶死後,脫離了這個家庭,又把自己那份嫁妝帶走。顯然她們利用婚姻保留了自己的經濟權益。
與此同時,婚姻也滿足了有些女人的感情利益,如李瓶兒;還滿足了有些女人的性愛利益,如潘金蓮。
可以看出,西門慶一夫多妻家庭的組成,不僅是建立在男性的利益需要之上,也是建築在妻妾們為了從同一個男人那裏獲得各自不同的利益,而自願地承認這個多妻的集體。她們每個人與西門慶的婚姻合同,事實上也是與這個集體的合同。
但西門慶家中的衝突和爭吵層出不窮。這是《金瓶梅詞話》所表現的部份主要情節。書中以潘金蓮為中心,在西門慶家庭中展開了一群女人間爭風吃醋的矛盾衝突。
潘金蓮初入門,西門慶“家中大小都不喜歡”。她見正室吳月娘是縣左衛吳千戶的女兒,明媒正娶,受到西門慶的尊重,就百般奉承,一口一聲大娘,把月娘“歡喜得沒入腳處”。
而月娘對金蓮的優待,使李嬌兒和孫雪娥不滿,認為大姐慣了金蓮,冷落了她們舊人,是“好沒分曉”。
金蓮接著把自己房裏的春梅給西門慶收用,哄得西門慶歡心。拉住西門慶和月娘兩個主子之後,她利用春梅和孫雪娥的爭吵,挑撥和激使西門慶怒打孫雪娥。倚仗著她的得寵,和西門慶對孫雪娥的懲罰,使全家人都怕她。
李嬌兒的風月手段不如潘金蓮,她與孫雪娥便聯合起來對付潘金蓮。李嬌兒的地位有賴於李家妓院的支持。她利用李家妓院對西門慶的影響來打擊潘金蓮的地位。潘金蓮吃了她們的算計,和孟玉樓聯合起來。
潘金蓮為了籠絡西門慶,還幫助他與李瓶兒通奸,但條件是西門慶把什麼都告訴她,以此來保持自己的地位。潘金蓮再度掌握住漢子之後,又謀算在她地位之上的吳月娘,挑撥西門慶長期不理吳月娘。但吳月娘隱忍不發,後來用雪夜焚香拜鬥的方法,與西門慶和好。
李瓶兒到了西門慶家後很得寵。潘金蓮於是施展了她的風月手段以爭寵。她還挑撥吳月娘與李瓶兒的關係。李瓶兒為了避免這些矛盾,幾次主動讓西門慶去潘金蓮屋裏。李瓶兒養子之後,地位明顯地高於諸妾。潘金蓮和孟玉樓二人最為嫉妒,編派李瓶兒的兒子是六個月的。潘金蓮更千方百計想傷害那孩子。她馴養雪獅子,終於將官哥兒嚇死。李瓶兒在孩子死後悲痛至極,但潘金蓮得了逞,高興極了。她指桑罵槐道:“賊淫婦,我隻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斑鳩跌了彈,也嘴答穀了;春凳折了靠背,沒的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直至把李瓶兒氣死。
李瓶兒死後,潘金蓮與吳月娘之間的矛盾上升。潘金蓮撞見吳月娘的丫頭玉簫和書童通奸,就提出三個條件給玉簫,其中一個是“你娘房裏但凡小大事兒,就來告我說。你不說,我打聽出,定不饒你”。結果玉簫成了她派在吳月娘房裏的眼線。接著,潘金蓮登峰造極地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來向西門慶邀寵,企圖壟斷丈夫。這使孟玉樓和吳月娘又聯合起來。吳月娘和潘金蓮還通過求尼姑“整治頭胎胞衣”,競相獲取懷胎的符藥,來祈子得福,指望穩定自己的地位。後來吳月娘仗著正妻的地位直接與潘金蓮發生火並,爆發出許多過去的積怨和矛盾。潘金蓮滿地撒潑,渾鬧,大有“宋太祖滅南唐”之勢。這雙方都想得到西門慶的支持,結果吳月娘得到他的撐腰。潘金蓮見吳月娘的地位不可動搖,才聽了孟玉樓的勸告:“你我既在房簷下,怎敢不低頭?”不得不“插燭也似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說:“娘是個天,俺們是個地”,請求寬恕。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妻妾們一入門就成為了西門慶的財產,首先是性財產。她們被控製的主要是支配個人性活動和出離家門的自由。特別是前者,潘金蓮和孫雪娥就是在性自由中冒犯了西門慶因而遭到懲罰。除了突出地反映出夫權的性主宰之外,她們與男性主子西門慶很少有直接的利害衝突。家中女性與西門慶的關係主要是都向他爭寵。潘金蓮和吳月娘有時也對西門慶不滿,但原因是由於她們與別人爭寵,爭地位,而不是由於丈夫與她們本身有利益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