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披金戴銀,交易場上弄潮兒
娼妓女樂,古而有之,據說是由於漢武帝的旨意,才有了以出賣肉體為業的妓女。《金瓶梅》人物世界中的妓女,才是真正的妓女。《金瓶梅》的作者認為妓女是人,他對妓女以普通人看待,將這個被現實主義小說家長期遺忘的角落,真實地再現了出來。他將自己的筆伸到了煙花柳巷深處,刺進了賣·淫女子的心靈底層,撥開了蒙在妓女臉上的層層麵紗。
妓女是商品,嫖妓就是進市場買商品。妓女認錢不認人,她們不講任何名分,她們也沒有真情,對尋花問柳者沒有真話。“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一夜買賣、一夜恩怨”。她們互相競爭,討好嫖客,以圖掙更多的金錢。
《金瓶梅》全書寫妓女六十餘名。作者勾畫的娼妓群落,沒有詩情升華,沒有“雅仕”處理,沒有進行諸如薛濤、關盼盼、柳如是、陳圓圓的“才子”、“佳人”的匹合,它是布於曲街陋巷,或碼頭酒肆,純以商品交換的形式,表現著社會生活的常態。《金瓶梅》寫妓女的成功,是因忠實於生活而抓住了妓女的商品屬性,書中沒有揭示妓女的職業痛苦,沒有揭示妓女們渴望跳出火海的任何嚐試,沒有塑造一個癡情於嫖客的“杜十娘”。惟其如此,才使其成功為現實主義的佳作。
《金瓶梅》作者在書中著墨最多的三個妓女是李桂姐、吳銀兒、鄭愛月。西門慶初遇李桂姐時,就被其容貌所迷住,一下就被她征服了。吳銀兒無疑是最適應青樓生涯的名妓,她因人設策,在競爭激烈的煙花世界中八麵玲瓏,遊刃有餘。鄭愛月則是後起之秀。精心勾畫出妓女群圖,這是《金瓶梅》的成功之所在。
娼家起於皇室。一部中國娼妓史顯示:先有宗教娼妓,後有政治娼妓;先有官妓,後有民妓。
民妓,即民營之妓。盛於明代,而徹底取代官妓,則在清初。《金瓶梅》問世時,官妓依然風行天下。明中葉人謝肇氵製有這方麵記載。
但翻檢《金瓶梅》,讀者會發現,書中之妓盡為民妓,且多是居於州邑的下層民妓。這不是標明官妓的消亡,隻在顯示:市民社會正麵臨著普遍的精神的、道德的墮落。
《金瓶梅》全書寫妓六十餘名。這一群妓女,我們可作多種分解與組合。
以地理(空間)論之,可分三組。揚州一組,如:刁七兒、王玉枝、林彩虹、林小紅、王一媽等;臨清一組,如:馮金寶、王家老姐兒、趙家嬌兒、潘家金兒、玉兒(孫雪娥)等;清河一組,如李桂姐、李桂卿、吳銀兒、鄭愛月等一大批人。百分之八十以上集中在清河縣城,故妓的中心在清河。
以時間論之,則可分兩組。從故事實際開始的政和三年十月至西門慶死亡的重和元年春,其間四年又六個月,是大多數娼妓出場、活動的時間,此為一組;重和元年春至靖康二年五月結束,其間九年三個月,有少數妓女出場、活動,此為二組。前一組始於牛氏、包氏,終於李桂姐、鄭愛月;後一組始於馮金寶,終於王六兒。
以描寫繁簡、正側而分,又可分兩組。一組正寫、繁寫,均占妓女之數的十分之一;一組側寫、簡寫,為妓女的大多數。
考慮到讓讀者獲得一個完整的印象,本文將以第三種分組法則,羅列一下《金瓶梅》群妓。
先看簡寫之妓:
牛氏、包氏出場於第九回,退場於第十回。清河縣獅子樓之“粉頭”,陪西門慶飲酒,武鬆尋仇,錯殺李外傳,二妓為見證。亦是眾妓出場的序幕人物。
朱愛愛出現於十一回花子虛家“擺酒會茶”之時。“那撥阮的是朱毛頭的女兒,朱愛愛。”她作為吳銀兒、李桂姐的陪襯出場,下文再未露麵。
李桂卿出場於十一回,退場於八十回,中間雖十餘次被提及,但正麵出場活動較少。她是李三媽的女兒,李桂姐的姐姐,李嬌兒的侄女,多為陪襯桂姐而出現。
李三媽李家院老鴇,桂卿之母,出場於第十一回,退場於八十回。中間有十七回被點及,但正麵展示隻在西門慶梳籠其女及大鬧麗春院少數幾回。
鄭愛香外號鄭觀音,樂星堂妓女,鄭愛月之姐,十三回西門慶與李瓶兒談話言及之,十四回花子虛被提亦在其家。後來出場,多作其妹愛月之陪襯者。
吳回媽勾欄後巷之妓,吳銀兒之母。第十四回出場一次,引出其女吳銀兒。
董官女兒二條巷董官之女,十五回三個踢氣球的圓社誇李桂姐色藝絕倫,以其作比較,後未出場。
李五姨媽李桂姐姨母,二十回由李三媽口中提及,作桂姐暗地接客的擋箭牌,後未出場。
董玉仙二十回西門慶家吃“會親酒”,她與桂姐、吳銀兒、韓金釧四人遞酒彈唱,後未出場。
劉九兒三十二回由李桂姐口中交待其人,為周肖兒所嫖之妓。桂姐借罵“好的劉九兒”,以掩飾自己與周肖兒的勾搭。
董貓兒三十二回由吳銀兒口中交待其人,為張二官包占之妓。
何金蟾四條巷內之妓,湖州何蠻子的兄弟何二蠻子(何兩峰)曾在其家吃酒。三十四回出場一次。
韓玉釧韓金釧之妹,三十二回出場,多作其姐陪襯,四十二、四十三回有較生動形象的對話描寫。六十四回退場。
羅存兒三十五回由應伯爵口中介紹她為向五包占之妓。
王姨媽四十五回由李桂姐口中交待其為桂姐姨媽。以其家做“盒子會”,請月娘允其回家。
魯長腿蝴蝶巷老妓女,五十回玳安到其家鬧事。
金兒蝴蝶巷魯長腿家妓女,五十回為琴童奉酒唱曲。
賽兒蝴蝶巷魯長腿家妓女,五十回為玳安奉酒唱曲。
齊香兒二條巷齊家妓女,被王三官梳籠。第五十回出場,後曾到西門慶家遞酒獻唱。
洪四兒五十八回出場,西門慶生日宴上與齊香兒、董嬌兒唱曲。七十八回西門慶家請眾官堂客飲酒,又與桂姐、銀兒、愛月陪酒奉唱。
鄭家鴇兒鄭家院老鴇,五十八回出場;西門慶訪愛月,她出而待之,後又少露幾麵。
百花奴兒六十八回鄭愛月向西門慶“俏透密意”時,言及王三官的娘林太太,順帶提及百花奴兒為張懋德所嫖之妓。
秦玉芝六十八回鄭愛月向西門慶說王三官與桂姐暗中往來,並與“秦家玉芝兒打熱。”後雖由人言及,未直接出場。
韓消愁兒韓金釧侄女兒,六十八回在鄭家院為西門慶唱《西廂》中鶯鶯唱詞。
榮嬌兒七十七回西門慶踏雪訪愛月,由愛月口中介紹出,為王三官所嫖之妓。
呂賽兒七十九回西門慶向李銘布置正月十五請眾官赴宴,指名叫四個妓女遞酒獻唱中,有其人。因西門慶病重,此宴未張。
馮金寶出場同呂賽兒,為七十九回西門慶點名四妓之一。後嫁陳經濟,逼死西門大姐,一場官司後重又為妓。九十四回她改名鄭金寶,與陳經濟重逢,又招來劉二毆打。
王一媽揚州舊院老鴇。八十一回寫韓道國為其做生日。
王玉枝韓道國在揚州舊院所識之妓,王一媽為其鴇兒,八十一回出場。
林彩虹揚州妓,八十一回來保請其陪遊寶應湖,並賀王一媽生日。
林小紅林彩虹之妹,與其姐受來保邀玩。八十一回出場。
閻婆惜八十四回提及,為宋江之妻,曾為妓,被殺。
馮家院鴇兒九十二回出場,為馮金寶之鴇兒。馮金寶嫁陳經濟後,她常派保兒上門吃喝索金,後吃官司驚嚇而死。
鄭五媽臨清鴇兒,馮金寶吃官司後,轉賣其家,改名鄭金寶。九十三回出場。
王老姐臨清妓女,九十四回劉二吩咐四妓服侍張勝,其中有王老姐。
趙嬌兒臨清妓女,九十四回劉二點名四妓之一。
潘金兒臨清妓女,十七八歲,九十四回劉二點名四妓之一。平時拿廝鑼兒在酒樓上接客供唱。
伴兒清河南瓦子裏的私娼。九十五回平安盜財後曾與之廝混。
薛存兒與伴兒同住一起的私娼,平安宿之。
鄭嬌兒九十六回出場,為鄭愛香侄女。月娘宴春梅,她與韓玉釧唱《懶畫眉》。
等等。
再加上泛泛而寫,未點姓名的娼妓,如六十八回“叫了四個女兒唱《西廂記》”,便有三個沒有點名;九十八回寫陳經濟三五日去臨清馬頭大酒樓算賬一遭,夥計便“叫四個好出色粉頭相陪”等,此類妓女在五十以上。
再看詳寫之妓:
李桂姐李三媽之女,李嬌兒侄女,被西門慶梳籠,又背地與何二官、王三官、周肖兒來往,同時認吳月娘幹娘。十一回出場,八十四回退場,為全書出場最多的妓女。
吳銀兒吳家院妓女,先接花子虛,後親西門慶,並認李瓶兒為幹娘,常在西門家獻唱傳酒。
鄭愛月鄭家院妓女,先為一南人包占,又為西門慶占有,是西門慶與桂姐、林太太關係中的重要人物。
董嬌兒常在西門慶家出入之妓,西門慶命其陪宿蔡禦史,以媚上官。
韓金釧兒韓玉釧之姐,常在西門慶家活動。
李嬌兒原為妓,嫁西門慶;西門慶死,又回妓院,再嫁張二官。
上麵的羅列,雖感繁瑣,卻不可少。透過這逐一介紹,讀者自會認識《金瓶梅》對妓女生活的捕捉,體現了較強的感性色彩和平民世俗色彩;而妓隨商興,妓隨錢轉,人隨娼樂,業隨娼敗的理性思索則暗寓其間。通過寫妓,無意間展示了社會意識的“娼妓化”、市民的自棄自毀、以及男權社會中女性的情感貶值。《金瓶梅》勾畫的娼妓群落,沒有詩情升華,沒有“雅化”處理,沒有進行“才子”、“佳人”的匹合,它星布於曲街陋巷或碼頭酒肆,純以商品交換的形式,表現著社會生態的平衡。
如果在作了上述巡視以後,再排一排狎妓之徒,上段的論述便得到印證。狎客姓名職業西門慶商人、官僚淮上客人商人花子虛市民丁二官綢絹商張二官商人、官僚周肖兒市民何兩峰商人向五皇親南人商人玳安奴仆琴童奴仆王三官官宦子弟王皇親皇親陳經濟官家子弟、商人劉二開酒店者韓道國商人來保仆役經商者蔡禦史官僚任官兒綢絹商人聶鉞兒市民除少數官吏外,大多數人與“商”有染。這說明“妓”與“商”是一對本質屬性頗為相近的事物。那本質屬性便是“做買賣”,亦即運用某種價值規律,將一切事物都商品化。《金瓶梅》寫妓女的成功,是因忠於生活而抓到了娼妓的商品屬性。一部《金瓶梅》,幾乎沒有揭示妓女的職業痛苦(孫雪娥、馮金寶稍有苦狀),沒有揭示她們渴望跳出火坑的任何嚐試,沒有塑造一個癡情於嫖客的怨女,沒有撮合一對弄假成真的鴛鴦,這真讓讀慣了才子佳人小說的讀者失望。惟其如此,《金瓶梅》才是現實主義的佳作。
第13章 才色俱佳,天下錢眼都一樣
毫無疑問,笑笑生在《金瓶梅》中著墨最多的三個妓女是李桂姐、吳銀兒和鄭愛月。作為名妓,她們都有過人的才藝,巧於應酬,善解人意。不但兼擅箏纂弦索諸般器樂,且又歌喉婉孌,蕩人心魄。如李桂姐便既能演唱北曲,兼通坊巷時調,又“善能禾唱南曲”乃至“南北合套”。初見西門慶,僅憑一支南曲(駐雲飛),就“把個西門慶喜歡的沒入腳處”(見第十一回)。
第五十二回,寫李桂姐在西門慶家侍宴,“笑了一回,桂姐慢慢才拿起琵琶,橫擔膝上,啟朱唇,露皓齒,唱了個《伊州·三台令》。”《伊州》乃漢之燕樂,唐之大曲名,王灼《碧雞漫誌》雲:“此調甚流美也。”桂姐所唱的這一套曲見於明人胡文煥纂輯的《群音類選》“清腔”卷四,題《鶯啼序·閨怨》,陳仲完作,此曲亦見《詞林摘豔》卷二。由此二例亦可見李桂姐於古今曲調,幾乎無所不窺。
吳銀兒則彈箏撥阮,色色俱精;套數小令,樣樣當行,“端的有落塵繞梁之聲,裂石流雲之響”。(第四十三回)即使戴孝,她的妝束也時新別致,第六十八回寫銀兒應邀來鄭家妓院,“頭上戴著白縐紗鬏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耳邊戴著金丁香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雲頭鞋兒。”這樣的服飾在對妓女樂戶約束甚嚴的明初是難以想象的。
鄭愛月不僅“好個身段兒”,“酒席上說話伶俐”(第五十八回),更兼擅掐琵琶,歌謳“有裂石繞梁之聲”(第五十九回)。還“會打的好雙陸”(第六十一回)。
風流冶蕩的舉止,時世動人的妝束,穿雲裂帛的歌喉,顧盼多情的眼波,還有隨機應變的狡智,溫柔熨貼的趨承,這一切共同的“特長”,使她們三人的身價迥出流輩之上,豔幟高張,門庭若市。然而,這還主要是得自於外在的印象。作為名妓,她們盡管在才藝上有許多相同或相似之處,內在的性格氣質卻千差萬別,決不雷同。倘若用最簡練的語言概括她們的性格特征,則李桂姐狡戾多詐,吳銀兒世故老辣,鄭愛月陰鷙慧黠。
西門慶初遇李桂姐時,她還是個處女。當然,西門慶是被她的容貌迷住了,但也許是被她還沒有被人動過的這一事實所吸引,就這樣,他被她所征服。憑著一個月給桂姐二十到三十銀子,西門慶試圖把她纏牢在自己的身上,試圖得到擁有新領地的權利。這既是擴大他的權力,又是擴大她對於家庭以外的女人的權威。在他自己家裏,占統治的優勢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在他與歌女的關係中,總有一個不確定的感覺,因為這是由歌女職業的天性所造成的。因此,隻有當西門慶能夠確確實實地占有了一個姑娘,他方感到自己全部的權威。
當西門慶接著不希望看見李桂姐接待其他的任何一個人時,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憤怒,這未必是因為他在嫉妒,也許更因為桂姐的行為對於他的絕對的把持是一個挑戰,有損他的權威。他搗毀了那個地方,這正是他再次肯定自己優勢的一種本能的反應。人們也許想知道,為什麼西門慶在再三發現李桂姐被別人糾纏之後,仍然不斷地回到她那兒去,一個簡單的原因是盡管她不忠馴他,他還是寵愛她;另一個原因可以從這個事實來尋求,即桂姐對他的權威提出過許多的挑戰,但她也滿足過他的自負,幫他成為競爭的勝利者:第一次,李桂姐和王三官鬧糾紛,她去找西門慶求助;第二次,當她陷入麻煩時,全是由西門慶出麵調停的,這是明顯的權力的表現。正如應伯爵在第六十九回讚揚西門慶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戰,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
西門慶和李桂姐的關係始終是一種等價交換的關係,是一種金錢和色情之間毫不含糊的交換。西門慶梳籠李桂姐時,老虔婆說:“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粉頭不接一個孤老。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好多著哩!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裏見的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老虔婆的話裏浸透著商業氣息。顧客不是非得要買某一件商品,商品也不是非得賣給某一個顧客。等價交換,付錢交貨。我家的商品(桂姐)質量很好,顧客是內行,不用店家自吹,比別家的商品好多了。顧客見的多,能估出成色,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商品是要交錢的,所以,西門慶讓李桂姐唱曲時,她姐姐李桂卿就提醒西門慶:“我家桂姐,從小兒養得嬌,自來生得靦腆,不肯對人胡亂便唱。”即是說,李桂姐有姿色,沒好價錢是不賣的。西門慶立即讓玳安“書袋內取出五兩一錠銀子來,放在桌上”,並答應“另送幾套織金衣服”。付出一定代價以後,才促使李桂姐“克服”了她的“嬌氣”和“靦腆”,下樓唱了一陣。後來要梳籠李桂姐,這點錢物當然不夠了,西門慶又讓小廝去家取五十兩銀子,“段鋪內討四套衣裳”。
妓女是商品,嫖妓就是進市場買商品。可惜西門慶不是一個徹底的商人,可笑的是他居然向妓女要求起貞節來了,他每月花上三十兩銀子包占了李桂姐。誰知李桂姐見西門慶並不常來,又偷偷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丁二官人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不料又被西門慶撞破,於是,西門慶喝令小廝們上來,把麗春院砸了個不亦樂乎。有趣的是老虔婆反駁西門慶的一番話:你若不來,我接下別的,一家兒指望他為活計。吃飯穿衣,全憑他供柴糴米。沒來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無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憑媒娶的妻。“不是你憑媒娶的妻”,說得很對。妓女是認錢不認人的,她不講任何名分。西門慶花了包銀了,但三十兩包銀還是太少了。幹脆多花一些,像李嬌兒那樣買到家裏,做了小老婆,那時再提要求就名正言順了。
西門慶畢竟是當地數一數二的財主,妓院不願因此而斷了這位老主顧。對西門慶來說,他也還舍不得斷了與李桂姐的來往。西門慶當然也不會天真到去相信李桂姐的賭咒發誓:不曾和丁二官兒沾身。一直到後來李桂姐又與王三官暗中來往,西門慶才下決心與李桂姐斷了來往。
妓女是商品,所以有競爭的問題。西門慶離開麗春院,“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使丫環直跟至院門首方回”。西門慶當官以後,不便明目張膽地嫖妓,於是,李桂姐“與虔婆鋪謀定計”,來拜吳月娘做幹娘。書中這樣描寫她有了幹女兒身份以後的得意心態:“那李桂姐賣弄他是月娘的幹女兒,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簫兩個剝果仁兒,裝果盒,……那桂姐一徑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簫姐,累你,有茶倒一甌子來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來,我洗這手。’”同行的反應如何呢?隻見“吳銀兒眾人都看他睜睜的,不敢言語”。前麵酒席上請李桂姐出去唱,李桂姐拿身份、擺幹女兒架子不去。應伯爵死纏,西門慶無奈,隻好讓李桂姐出來。李桂姐一看沒法子,隻得妝點打扮出來。李桂姐認了親,吳銀兒不高興。後來應伯爵出主意,吳銀兒認了得寵的李瓶兒做幹媽,李桂姐也不高興,“兩個不說話”。李桂姐與吳銀兒相比,李桂姐占了上風。可是,她又鬥不過嬌小玲瓏的鄭愛月。鄭愛月向西門慶告密,說李桂姐與王三官有關係。王三官“拿著他娘子兒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個月歇錢”。鄭愛月又給西門慶出主意,可以通過文嫂牽線,去勾引林太太,將來還可以勾搭王三官的娘子,“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鄭愛月比李桂姐更有心計,她不但不吃醋,反而主動向西門慶提供線索。與此同時,告了李桂姐的狀,把李桂姐踩下去了。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李桂姐不久也聽到風聲,知道那枝暗箭是從哪兒發出來的:“我這篇是非,就是他氣不憤架的。不然,爹如何惱我?”她告訴潘金蓮:“俺每這裏邊人,一個氣不憤一個,好不生分。”連一向反應遲鈍的吳月娘也領悟了妓女們互相競爭的道理:“你每裏邊與外邊怎的打偏別,也是一般,一個不憤一個。那一個有些時道兒,就要下去”。在這裏,作者是用妓女之爭暗喻妻妾之爭。
小說向讀者講了這樣的道理:妓女沒有真情,她們對尋花問柳者沒有真話。李桂姐是李嬌兒的侄女。李嬌兒聽說西門慶要梳籠李桂姐時,她不但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高興得要命。李嬌兒早先也是妓女,她以一個妓女的職業習慣來看待這件事,所以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西門慶死後李嬌兒、李桂姐的表現是關於妓女最惡毒的一筆。李桂卿、李桂姐悄悄勸李嬌兒“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李嬌兒果然偷盜了很多財物,然後離開西門慶家,改嫁富翁張二官,當了二房。
妓女是高度商品化的職業,可是,畢竟是在封建社會裏,商要借官的勢,買賣才好做。妓女也要借官的勢,才能生意興隆。妓院人雜,什麼人都去,最容易出事。一出事就要驚官動府,沒有靠山是不行的。李桂姐看準了這一點,她死皮賴臉地要抱住西門慶的大腿。西門慶向她挑明:那一遭是沒出來見他,這一遭又是沒出來見他,自家也說不過,論起來我也難管你,這麗春院拿燒餅砌著門不成?到處銀錢兒都是一樣,我也不惱。“那一遭”是指李桂姐接了丁二官,“這一遭”是指李桂姐與王三官來往。西門慶真是有進步了,他懂得了“我也難管你”的道理,而且“也不惱”了。他不再不明事理地向妓女要求“貞節”。李桂姐照例地把責任推給鴇母,而且矢口否認她與王三官有什麼親密的關係:“我若和他沾沾身子,就爛化了,一個毛孔裏生個天皰瘡”。她知道,西門慶關心的就是這一件事。這個暴發戶占有女人的欲望和占有財富的欲望是同樣的強烈。
當然,沒有跡象能表明李桂姐可能是動了感情而依附於西門慶的,正相反,相對的是更加強調她的嫉妒,實際上是一種諷刺:在第十二回,西門慶在李桂姐那裏收到一首潘金蓮的情詩,“那桂姐聽畢,撇了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麵朝裏邊睡了。”更進一步的是“卻說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聽見他來,連忙走進房去,洗了濃妝,除了簪環,倒在床上,裹衾而臥”。
關於西門慶的虛榮心,強調一下是必要的。李桂姐是小說裏有意識地將西門慶的虛榮變為她自己的利益的女人之一。從他們第一次相遇那一天起,她就已經和他演了一場戲:西門慶要她唱,但她拒絕,“那桂姐坐著隻是笑,半日不動身”。她們是在向西門慶要價,當他一拿出錢和禮物:“那桂姐連忙起身謝了。”
後來,李桂姐對潘金蓮生氣了,想報複她,她通過向西門慶的對於妻妾們的權威提出挑戰而利用他:“我見砍頭的,沒見砍嘴的,你打,三個官兒喝兩個喏,誰見來?你若有本事,到家裏隻剪下一子頭發,……”
這就是桂姐和西門慶之間的關係,她在激怒與諂媚西門慶之間權衡,西門慶接受了挑戰是為了證明他有權威。在這對關係中究竟是誰占了優勢,這也許是一個值得質問的問題,因為很顯然,是桂姐而不是西門,她活得安然無恙。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當她給已故的西門慶送祭品時,她很感興趣與李嬌兒談:“俺媽說,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的這樣貞節。自古千裏長棚,沒個不散的筵席,教你手裏有東西,悄悄教李銘稍了家去防後。你還恁傻!常言道:揚州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拘多少時,也少不的離他家門。”
比起李桂姐的風頭十足的出場,吳銀兒甚為遜色。第三十二回以前,她雖已出現六次,但不過是充當李桂姐的陪襯。直到第三十二回“李桂姐拜娘認女”以後,才嶄露頭角,漸漸露出了名妓的手段。
吳銀兒原是花子虛的相好,比不得李桂姐初出茅廬就與西門慶打得火熱。花子虛死後,吳失去護恃,迫切需要找到新的強有力的靠山,而這樣有錢有勢的浮浪子弟在清河縣自然首推西門慶。不利的是,在此之前,李桂姐已捷足先登,做了西門慶正室吳月娘的幹女兒,並且恃寵而陵轢同院姊妹。吳銀兒如果踵其前轍,也去巴結吳月娘,一來未必能後來居上,與李桂姐分享西門夫婦的蔭庇;二來也太失名妓的風度。
吳銀兒到底老於風月,計高一籌,她選擇了一條迂回穩妥的途徑,通過應伯爵——西門慶須臾不能離的密友的“各進其道”的妙策,拜認西門慶第五房寵妾李瓶兒為幹娘,從此與李桂姐殊途同歸。
藏鋒不露、後發製人是吳銀兒的處世哲學。她不像李桂姐那樣心高氣傲,處處爭強,廣博的風塵閱曆使她悟出隻有廣結善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的道理,即使對西門家的丫環、奶媽,她也禮數周到。第四十四回,吳銀兒留宿李瓶兒屋內,二人擲骰飲酒,“吳銀兒因叫迎春:‘姐,你那邊屋裏請過奶媽來,教她吃鍾酒兒。’”第四十五回李瓶兒贈她鬆江白綾一匹,吳銀兒“笑嘻嘻向迎春說道:‘又起動叫姐往樓上走一遭,明日我沒什麼孝順,隻是唱曲兒與姐姐聽罷了。’……插燭也似與李瓶兒磕了四個頭;起來,又深深拜了迎春八拜”。這些小處留情的做法,李桂姐是決想不到的。她拉攏應伯爵,安慰李瓶兒,討好吳月娘,取悅西門慶,處處給人以厚道隨和的印象。盡管她的生意同李桂姐一樣的興隆,卻並不因安排不周,厚此薄彼而惹人怨恨。
吳銀兒無疑是最能適應青樓生涯的名妓,她因人設策,矩度合宜,在競爭激烈的煙花世界中八麵玲瓏,遊刃有餘。常開的笑靨、妥當的言詞、圓熟的酬應,使她得到的實惠也最多。
鄭愛月的出場則別是一番風致:西門慶生日,“雜耍樂工都到了,……隻見答應的節級拿票來回話:‘小的叫了唱的,止有鄭愛月兒不到。她家鴇子說:收拾了才待來,被王皇親家人攔的往宅裏唱去了。’……西門慶道:‘你說往王皇親家唱就罷了,敢量我就拿不得來?’便叫玳安兒近前吩咐:‘你多帶兩個排軍,就拿我這個侍生帖兒,到王皇親家宅內,見你王二老爹,就說是我這裏請幾位人吃酒,這鄭月兒答應下兩三日了,好歹放了他來。倘若推辭,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裏。這等可惡,叫不得來,就罷了!’……因向伯爵道:‘這個小淫婦兒,這等可惡!在別人家唱,我這裏叫他不來。’伯爵道:‘小行貨子,他曉的甚麼,他還不知你的手段哩。’……李銘道:‘這小粉頭子,……爹這裏是那裏,叫著敢不來?就是來了,虧了你?還是不知輕重!’”後來終於出場:隻見四個唱的一齊進來,向西門慶花枝招,繡帶飄飄,都插燭也似磕下頭去。那鄭愛月兒穿著紫紗衫兒,白紗挑線裙子,頭上鳳釵半卸、寶髻玲瓏。腰肢嫋娜,猶如楊柳輕盈;花貌娉婷,好似芙蓉豔麗。……西門慶便問鄭愛月兒道:“我叫你,如何不來?這等可惡,敢量我拿不得你來!”那鄭愛月兒磕了頭起來,一聲兒也不言語,笑著同眾人一直往後邊去了。到後邊,與月娘眾人都磕了頭。……李桂姐……因說:“你四個怎的這咱才來?”董嬌兒道:“都是月姐,帶累的俺每來遲了。收拾下,隻顧等著他,白不起身。”那鄭愛月兒用扇兒遮著臉兒,隻是笑,不做聲。這種千呼萬喚的“延宕”法令人想起《三國演義》中諸葛孔明的出山,而及至出台,卻“猶抱琵琶”,低顰淺笑,一種嬌羞婉孌的風情確乎不同凡響,無怪今日海外的學者夏誌清先生認為她是“全書最可愛的女子”。
然而,可愛畢竟是一種表層的印象,在麗春院的鬢影衣香、蜂逐蝶惹中長大,“才教南人梳弄”過的鄭愛月雖然年幼,其牢攏嫖客、夤緣固寵的手腕兒卻絲毫不低於李、吳等名妓。
鄭愛月是麗春院中的後起之秀,在她動意結交西門慶以前,李桂姐、吳銀兒、韓金釧等早就同西門一家打得火熱,她要想躋身其間、占得一席,就必須出奇製勝。果然,她在西門慶生日姍姍來遲,不發一語的“欲擒故縱”之法給西門慶留下了難忘的印象,以至時隔不久,便“暗暗使玳安兒送了三兩銀子、一套紗衣服與他”作見麵禮,親去造訪。而鄭愛月也著實放出娼妓們的表現。據說是由於漢武帝的旨意,才有了以出賣肉體為業的妓女。從此,賣·淫這一醜惡的社會現象一直存在了下來,並始終得到封建政權的許可,教坊樂籍,居然還有專門的管理機構與製度。這位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漢武帝,偏偏會設置這樣一個傷風敗俗的行業,而以教化天下為己任的曆代真命天子,也照樣實施不誤,真不知道那些飽讀經書的道學家對此會作何種解釋。但是,不管怎樣,文人騷客倒是樂此不疲的。於是,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描寫妓女的篇什觸目皆是。然而,文人們是按照自己的願望來寫妓女,因此,難免失之偏頗。說部中有李師師,是一位反抗外侮的民族英雄,而杜十娘則是一位才識過人的絕色佳人。傳為徐霖所作的《繡襦記》,為明代菊部增添了一位有情有義的娼女李亞仙,而鄭若庸的《玉記》,則將李娟奴貶為恩將仇報的無情淫妓。總之,文人們為我們描述的妓女形象,不是佳人,就是淫婦,至於她們如何掙錢,如何生活,其所思所想,我們一無所知。《金瓶梅》的作者沒有風流才子的雅興,他寫不出富於浪漫色彩,有如國色天香、高潔可愛的好妓女。但是,他將自己的筆伸到了小巷深處行院裏,刺進了賣·淫女子的心靈底層,為我們撥開了蒙在妓女臉上的層層麵紗,使我們看到了妓女的真麵目,原來她們既不是楚楚動人的蓮花,也不是吸人骨髓的妖精,而是與大家一樣的普通人。李桂姐及其姊妹們就是這樣的普通人。
第14章 煙花揚州,開口大笑癡情郎
應該承認,妓女也有感情。《金瓶梅》對妓女之情的捕捉與摹擬,是比較有分寸的,也是比較高明的。
首先,小說向我們展示了情愛的“短期效應”。夫妻之愛謂:“一日夫妻百日恩”、“青春作伴、白頭偕老”。故夫妻之愛追求“長期效應”。妓與孤老(或稱嫖客)之情愛則是“相逢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一夜買賣,一夜恩愛”。當然這是“短期行為”與“短期感情”。請看小說記下的蛛絲馬跡:
(1)花子虛與吳銀兒、鄭愛香
“這扌欒箏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攔後巷吳銀兒。”(十一回)
“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花子虛,即上段之花二哥)就往他家去。”(十三回)。
(2)西門慶與李桂姐
政和四年(書中言三年,用朱一玄推算)八月下旬(書中又言七月二十七日西門慶生日之前,係疏漏)“夜夕就在李桂卿房裏歇了一宿。緊著西門慶要梳籠這女子(指李桂姐)”。(十一回)
政和五年正月十五日:“狎客幫嫖麗春院”,李三媽說西門慶“想必別處另敘了新表子來”。祝日念則答:“俺大官近日相了個絕色的表子(暗指李瓶兒)。”西門慶與李桂姐等歡飲,但未終席而“一溜煙走了(與李瓶兒私會)”。(十六回)
政和五年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時節家“會茶飲酒”後,“往東街勾欄”李桂姐家,而李桂姐“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二十回)
上事發生第三日,即十一月二十六日,“西門慶被兩個(應伯爵、謝希大)邀請到院裏”,“李桂姐與桂卿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西門慶與李桂姐重修舊好。(二十一回)
政和六年七月,李桂姐“拜月娘做幹娘,他做幹女兒”。(三十二回)
政和七年四月十九日,因王三官梳籠齊香兒,“又在李桂兒家走”,被老公公告,拘票上也有李桂姐的名,故李桂姐躲進西門宅(五十一回)。四月二十一日,西門慶、李桂姐於藏春塢雪洞私會。(五十二回)
政和七年十一月初八日,“王三官眾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頭”,被西門慶派的眾公人捉拿去五人。李桂姐再次向西門慶求救(六十九回)。而西門慶不願原諒桂姐,“從此與李桂姐斷絕”。(七十回)
雖然當月底(疑書中有疏漏)西門慶由東京回家後桂姐登門自辯,並為西門慶諒解,但二人情分已斷。
其次,《金瓶梅》給我們描繪了一種不平等的依附情愛。
先看稱謂。妓女多稱西門慶為“爹”。如“爹許久怎的也不在裏邊走走?”(李桂姐語)“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韓金釧語)“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已是了。”(董嬌兒語)“爹,隻怕你冷,往房裏坐。”(鄭愛月語)“爹”是對父輩的稱呼。妓女稱西門慶為“爹”,是一種自我貶低。與《金瓶梅》同一時代的短篇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妓與客的互稱是“公子”、“郎君”及“恩卿”;《趙春兒重旺曹家莊》妓稱客為“君”、“曹生”,客稱妓為“你”、“賢妻”;《賣油郎獨占花魁》中妓客對呼為“小娘子”、“你”。《金瓶梅》凡寫妓呼西門慶,幾乎都用“爹”,這表現了一種妓女的屈辱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