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幫閑形象的刻畫(1 / 3)

第18章 貪懶善諛,變詐迭出翻雲雨

“幫閑”是發達的城市文化的派生物,換句話說,是因為有了市井閑人的存在,才應運而生了“幫”的階級。實則“幫閑”一詞並不確切,閑而貧困,自然不會有人來“幫”,隻有富且閑,方能引得“幫”者趨之若鶩,可見“富”才是“幫”的首要前提。

魯迅說:“世間隻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二花臉”又名“二醜”,這種角色,在浙東的戲班中,多指保護公子的拳師或趨奉公子的清客而言。《金瓶梅》中的幫閑形象正是二醜藝術的典型。

我們平時談論市井文化,總難擺脫掉深隱意識中潛伏的一種鄙夷輕慢的感覺。大概因為這種文化總離不開“俗”、“鄙”兩個字的籠罩,而其所以俗,所以鄙,又往往因為那些幫閑之徒的影響。其實,作為市井文化的載體,幫閑是大有研究價值的,即使單從現象上看,它對於溝通市井中各個行當之間的交際、促進城市肌體血脈的流通,也都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

《金瓶梅》成功地塑造了應伯爵等一群“幫閑”形象,其以應伯爵最為典型。幫閑者決不是無能之輩,相反,他們還往往是很有“才幹”。當然,這種才幹決不是“真才”,而是奴才對主人的那種善於揣摩、獻媚之才。

他們必須時刻揣摩主人的心意,鑒貌辨色,曲意逢迎,為翻新“幫”的花樣而殫精竭慮,為打背工吃回扣而絞盡腦汁。為了使主人不生厭倦,他們得像妓女對嫖客那樣的冶容獻媚、麵目常新。

關於幫閑,《金瓶梅》中的第十一回有很清楚的交待:那西門慶立了一夥,結識了十個人做朋友,每月會茶飲酒。頭一個名喚應伯爵,是個破落戶出身,一分兒家財都嫖沒了,專一跟著富家子弟幫嫖貼食,在院中玩耍,渾名叫做應花子。第二個姓謝,名希大,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兒沒了父母,遊手好閑,善能踢的好氣球,又且賭博,把前程丟了,如今做幫閑的。第三名喚吳典恩,乃本縣陰陽生,因事革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來往。第四名孫天化,綽號孫寡嘴,年紀五十餘歲,專在院中闖寡門,與小娘傳書寄柬,勾引子弟,討風流錢過日子。第五是雲參將兄弟,名喚雲離守。第六是花太監侄兒花子虛。第七姓祝,名喚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時節。第九個姓白,名喚白來創。連西門慶共十個。眾人見西門慶有些錢鈔,讓西門慶做了大哥。除西門慶,九兄弟中花子虛家道殷實,亦應屬在被“幫”之列,況又死得早,結果他的位置由西門慶夥計賁地傳補足。書中說:這賁四名喚賁地傳,年少,生的百浪囂虛,百能百巧。

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滑流水,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兒來;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顧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中人錢使。《金瓶梅》中的幫閑實即這九個人。九人中自然又以應伯爵的本領迥出流輩,他原是清河縣開細絹鋪的應員外的兒子,排行第二,與他的同窗好友水秀才一樣,屬於市井文人。由於“才學荒疏,人品散淡”,功名蹭蹬;而後縱情聲色,浮浪輕狂。因之,一份家財全都嫖沒,在走投無路的景況下,隻好追隨商人西門慶幫閑幫忙,和光混俗,隨方逐圓,從中揩油抹嘴。被人斥為“狗才”、“應二花子”、“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他不僅熟諳前代“閑人”的所有伎倆,而且還能推陳出新,自成機杼。他的即興切景,層出不窮的笑話,雖多猥瑣,仍不失幽默;他“在各家吃轉來”,學會的一手上乘烹調,即使麵對專業的庖廚,亦不遑多讓。他的變詐迭出、翻雲覆雨的手段使他足以在幫閑的世界獨占鼇頭。當然,這一切仍然構不成應伯爵的全貌,因為他一人而兼具多種嘴臉,隨機變化,很少袒示真相。用卑鄙無恥、兩麵三刀一類的成語去概括他的性格,誠然既省事又永遠也不會犯原則性的錯誤,但也永遠解釋不了作為“這一個”的藝術形象之區別於同類的個性特點及其心理內涵。

應伯爵是《金瓶梅》中最活躍的人物之一,他的活躍,尤其表現在“幫嫖”的場合,第七十六回書中有一句絕妙的話形容他的這種活躍——“如線兒提的一般,起來坐下”。有鑒於此,本章也不打算靜止地談論應伯爵的個性,而要盡可能地通過動態的人物關係的還原,揭示其間的心理邏輯。

屬於幫閑類的共性,諸如貪懶下作、巧言善諛,應伯爵當然無不具有。《金瓶梅》一開始就是從共性入手來展示幫閑的醜態的。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眾幫閑同往李家妓院幫趁,席上被桂姐言詞所激,不得已忍痛解囊,置辦了一席東道。因為這次是自己的錢,所以隻有拚命地吞咽才庶幾減輕破費的痛感。笑笑生在此處用了一段四六駢文鋪寫他們的吃相:人人動嘴,個個低頭。遮天映日,猶如蝗蝻一齊來;擠眼掇肩,好似餓牢才打出。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肴;那個連二筷子,成歲不逢筵與席。一個汗流滿麵,恰似與雞骨朵有冤仇;一個油抹唇邊,把豬毛皮連唾咽。吃片時,杯盤狼藉;啖良久,箸子縱橫。杯盤狼藉,如水洗之光滑;箸子縱橫,似打磨之幹淨。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淨盤將軍。酒壺翻灑又重斟,盤饌已無還去探。饒是如此,仍覺不足。“臨出門來,孫寡嘴把李家明間內供奉的鍍金銅佛,塞在褲腰裏;應伯爵推鬥桂姐親嘴,把頭上金啄針兒戲了;謝希大把西門慶川扇兒藏了;祝日念走到桂卿房裏照臉,溜了他一麵水銀鏡子;常時節借的西門慶一錢八成銀子,竟是寫在嫖帳上了”(第十二回)。

然而妓院何以能夠容忍這些醜類連吃帶摸攪纏無狀呢?這就牽扯到幫閑、妓女、嫖客這三者的關係上來了。青樓,作為特殊的商品市場,它必須不斷地放大自己的營業範圍,鞏固自己的買主隊伍,即使是豔幟高張的名妓,也依然存在著更新恩客、保持聲譽的問題,這一切單靠自身豢養的“架兒”是難於奏效的,因為他們身分低微,不登大雅,引不來體麵的“財神”。而幫閑則不同,他們的身份在可上可下之間,上可交通達官顯貴,下則並“架兒”不如,升沉際遇,全看“幫術”的巧拙。一旦趨奉得行,便能成為豪門的上賓,使主人言聽計從,愛寵有加。這樣的幫閑是完全有能力促成主人與某個妓女的交易,也完全有能力破壞這種交易的。

所以單是占便宜、打秋風、饕餮,還遠遠不能窮盡幫閑的本色。《金瓶梅》第十五回寫祝日念、孫天化、應伯爵、謝希大四人於上元節之夜把西門慶“死拖活拽”到李家妓院,讓他為睽違多日的相好李桂姐解囊設宴。他們一麵炫耀著自己的接引之功,一麵卻又不斷地提醒老虔婆:西門慶已經另有新歡,“不要你家桂姐了”。結果是虔婆盡管嘴上強硬,口口聲聲“我家與姐夫(指西門慶)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背後卻不得不讓丫鬟跟送西門慶直到院門首,生怕他再去兜搭所謂的新歡。

這才稍稍見出了幫閑的手段,他們仗著門檻兒精、心眼兒活,躋身嫖客與妓女之間的狹窄縫隙,巧妙地利用妓業的競爭,興風作浪,市恩希寵。他們之敢於空手出入青樓,靠的就是對妓女境遇的這種無形的影響力。

從另一方麵來看,幫閑頻繁地往來於某一妓院,往往能夠說明該妓院生意興隆、粉頭標致。沒有哪一家青樓希望自己門前冷落,所以幫閑在不知不覺之中,又往往為妓院盡了做廣告的義務,這是妓女們既厭惡他們又不得不應酬他們的第二重原因。

第19章 賣乖使巧,勢利小人應伯爵

西門慶死後,水秀才替應伯爵等兄弟作了一篇祭文,其中警句:“見今你便長伸著腳子去了,丟下小子輩,如斑鳩跌彈,倚靠何方?難上他煙花之寨,難靠他八字紅牆,再不得同席而偎軟玉,再不得並馬而傍溫香,撇的人垂頭跌腳,閃的人囊溫郎當。”這一番自白說明,西門慶的垮台,確實使這批幫閑失去了可以托身撈錢的靠山。但是,既是幫閑,也就無所謂主家。舊的靠山倒了,還可以投靠新的。誰有錢有勢,誰就是靠山,誰就是主家。正如第七十四回開場詩所說:“富貴如朝露,交遊似聚沙。”等應伯爵領眾結拜兄弟致祭之後,西門慶家裏就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了。後來李嬌兒拐錢出來,應伯爵露麵了,原來他又泡在新財主張二官家,促使張二官用三百兩銀娶李嬌兒做了二房。同時他又薦舉了小優春鴻及潘金蓮,無日不在張二官家趨奉,“把西門慶家中大小之事,盡告訴他”。作者深為感喟地總結道:但凡世上幫閑子弟,極是勢利小人。當初西門慶待應伯爵如膠,賽過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幾,骨肉尚熱,便做出許多不義之事。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第十八回)。如果僅僅看作者這一番感慨,你一定會覺得西門慶瞎了眼,不然怎麼會叫應伯爵這樣的幫閑騙得至死不悟呢?

其實,作為一個商人,對應伯爵之流中飽私囊的行徑怎麼會無所察覺呢?豈止是察覺,他完全是了如指掌。商人唯利是圖,對西門慶來講,應伯爵這號幫閑人物不是可有可無,而是非有不可的。他需要這樣的幫閑排憂解難,甚至幫你牽線搭橋,以獵取更多的財色。在西門慶看來,應伯爵最能體貼他的心理,大凡一舉手、一投足,甚至一個眼神都能心領神會。不像白來創,來到西門府,奴才明明告訴他主人不在家還硬要往裏闖。他以為自己是西門慶的結拜兄弟就可以直來直去,其實他一點都不了解西門慶,他哪裏有應伯爵的身分呢?這一次,把西門慶惹惱了,結果把看門的平安狠狠揍了一頓。還是玳安說得好:常言:養兒不要屙金溺銀,隻要見景生情。比不得應二叔和謝叔來,答應在家不在家,他彼此都是心甜厚,間便罷了。以下的人,他又吩咐你答應不在家,你怎的放人來?不打你,卻打誰?原來,西門慶所以離不開應伯爵,不是因為他會“屙金溺銀”,而是因為他會“見景生情”。

應伯爵會“見景生情”,一出場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西門慶提議結拜兄弟,每人多少出些分資,應伯爵馬上接過話茬:“哥說的是。婆兒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隻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既恭維了西門慶,又為自己少出錢作了開脫,真是“寫盡幫閑醜態”。又,第五十四回描寫西門慶及慶伯爵等人在花園飲酒,應伯爵出語成趣,嘲弄眾人。西門慶說:“剛才你把俺們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說個自己的本色。”應伯爵連忙說:有有有,一財主撒屁,幫閑道:“不臭。”財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請醫生。”幫閑道:“待我聞聞滋味看。”假意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還不妨。”如此作賤自己,別人恐怕很難做出來,而他卻能做得不緊不慢,毫無羞赧之色,不外乎是想博得主子一笑。這樣的描寫在書中比比皆是,隨手拈來,皆成妙趣。在“西門慶梳籠李桂姐”這一回,應伯爵“見景生情”的表演真可謂出神入化,實在叫西門慶無可挑剔了。那天,十兄弟在花子虛家擺酒會茶,妓女李桂姐等前來賣唱。西門慶不認得李桂姐,就去詢問東家,應伯爵連忙插口作了詳細介紹。他看到西門慶有意梳籠李桂姐,就和謝希大兩個“在跟前一力攛掇,就上了道兒”。嗣後,他陪著西門慶“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頑耍”,一住就是半個月。不想將近七月二十八日,西門慶生日來到。吳月娘見西門慶終日留戀煙花,把家小丟在家中,就派玳安前去探詢。玳安進勾欄時,還捎去潘金蓮的一封情書,不提防被李桂姐搶在手中,拆開一讀,原來是一首寫著“黃昏想、白日思,盼殺人多情不至”的肉麻纏綿的詞。粉頭李桂姐為拴住嫖客,假裝醋勁大發,撇下酒席,走入房中,倒在床上,麵朝裏睡了。這下,惱了西門慶大官人,把信撕得粉碎。應伯爵輩見主子發怒,便把玳安亂踢了幾腳,馬上幫主子去安慰李桂姐。大家七嘴八舌,忙了一陣子,敢後還是應伯爵一錘定音:“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惱。今日說過,那個再恁惱了,每人罰二兩銀子,買酒肉,大家吃。”這樣,大官人不回家了,小窯姐也不惱了,幫閑們又有酒吃了,皆大歡喜。於是“說的說,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頑耍飲酒”。西門慶又“把桂姐摟在懷中賠笑,一遞一口兒飲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