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我就成了這禁區內的常客。她卻一直不出屋,我就經常坐在陰暗的小屋子裏,和這個奇怪的臉色蒼白的老人說話。我問這問那,她也不煩,而且我問的越多,她就越高興。直到現在,我也有些搞不清她當時是怎樣活下去的。因為我記憶中根本想不起誰經常去給她送吃的。我無法了解她生活的內幕,但我知道絕對有一些受過她恩的人在偷偷地幫助她、救濟她。
她經常做出一些讓我莫名其妙的事情。比方說,我的手指不小心讓什麼割破了,流灃血疼得我直哭。她就會把我拉到陽光下,念叨兩句,然後用手圍著傷指一劃,吹一口氣,血立刻止住,傷口也不疼了,很快就長好。比方說,突然間,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紅腫如兩個雞蛋,吃藥打針都不管用,她便讓我立在陽光下,燒兩張紙,然後把一柄生鏽的刀朝天舉幾舉,嘴裏念叨幾句,就說沒事了,睡一覺醒不就好啦也果真如此。除了給我治手指頭、治眼之外,我很少見她從炕上站到地上過。我曾親眼見她向我耍過一個法術。她用手指在屋子當中畫一個圈,然後閉上眼念念有詞,一會兒屋裏大大小小的老鼠全跑出來,一齊進入她畫的圈中,又全部倒下昏死過去。我很難形容我當時見到這幕情景後的感覺。我的那種驚訝和震憾至今仍時時襲來。並且她讓我用小籃子把這些鼠們提到外麵扔掉。鼠們一落地後,又全部活了,蹦蹦跳跳,吱吱叫著爭先恐後地鑽入亂石和雜草中。
因為我常在禁區裏出出進進,我的夥伴們也就對這個小院子不再害怕。然而關於老人給我糖吃的事情我誰也沒告訴。我怕他們知道會把我的糖爭了去,也怕父母知道後不再讓我去跟她玩,我再也撈不到糖吃,見不到那許多奇怪的事兒。夥伴們雖然不敢到屋裏去玩,然而卻願意在那兩棵香椿樹或者老磨邊玩。
有一天紅軍拿著一分錢向我們炫耀。那時的一分錢在我們孩子眼裏,已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它可以買五塊洋糖,或者買一支鉛筆,兩塊橡皮,或者買二斤蘋果,三斤西紅柿。
我們都很羨慕紅軍。我們就在老磨頂上把錢滾來滾去的玩。輪到我滾了,我一用力,錢滾下石磨,不見了。我們找了個天翻地覆,哪怕是一道小石縫或者一堆塵土都搜遍,然而仍不見那一分錢的影子。
紅軍就大哭著跑出去。一會兒,他領著他的母親和我的父親走進來。也不知紅軍是怎麼說的,她母親竟說是我拿了紅軍的錢。
我父親一生耿直,最恨就是貪人東西。他一臉怒氣,不由我分辯,拎起我就是一頓巴掌。我的屁股立刻紅腫起來,我委屈地大哭起來。
然而,紅軍的母親仍舊不依不饒,讓我父親賠她兒子的錢。我們兩家原本就有些不和,現在終於讓這個潑辣的女人找到了把柄。
我父親苦著臉正準備往外掏錢的時候,兩扇房門突然打開,她拄著一根拐棍顫微微地走出來,仿佛隨時都會讓風吹倒,化成塵埃。她的眼睛由於見了太強烈的陽光而眯縫著。她柔和又沙啞地對我父親說,你冤枉了這個孩子,你冤屈了這個孩子。
她說著,就到那個磨頂的磨眼裏一摸,立刻摸出一個分錢,正是我們剛才玩的那個。
紅軍娘悻悻地接過去,拉著紅軍沒好氣地走了。我似乎還聽見她邊走邊罵,這老妖精,也不快死。
我更加響亮地哭起來,父親看著我,一臉內疚。
後來,我在這個院子裏玩的時候,無意中拾起一枚生鏽的分錢,這才是我給紅軍弄丟的那枚。我這才明白,那天她是為了替我開脫而騙了大家。這麼一個老人,竟為了一個孩子而說假話,這是多麼不容易呀!可她從哪裏弄來那麼一枚幾乎和紅軍這枚分錢一模一樣,連年代和缺痕也一點不差的分錢呢?
這枚分錢我一直珍藏著,因為經常觸摸,已經鋥明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