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五四運動,這個奔騰澎湃的運動,給中國帶來了先進的思潮。正如冰心在三十幾年之後回憶的那樣:“五四運動的前後,新思潮空前高漲,新出的報刊雜誌,象雨後春筍一樣,目不暇給。我們都貪婪地爭著買,爭著借,彼此傳閱。其中我最喜歡的是《新青年》裏魯迅先生寫的小說,象《狂人日記》等篇,尖刻地抨擊吃人的禮教,揭露著舊社會的黑暗與悲慘,讀了使人同情而震動。”
正是這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思想,把一代敏感的、正直的青年知識分子,卷出了家門和校門,使他們走進了社會。
而當他們走進了社會活動的旋渦,他們就必然會用年輕的頭腦,來觀察、審視社會的痼疾和問題,並開始思考著、探索著改變社會現狀的途徑和方法。
十九歲的女大學生冰心,這時已經長成為一個溫柔、沉靜的大姑娘,她有著小巧玲瓏的身材,一張豐滿的鵝蛋臉,一雙細長的、明亮的丹鳳眼裏,射出聰慧的、探究的光芒。在年齡相仿的年輕姑娘群裏,她的模樣兒也許並不格外出眾,她格外出眾的地方是:生就一顆極為善良、易感的,而又極其正直的心。當她也象她的許許多多的同時代人那樣,走出家門和校門,開始觀察著社會,觀察著人生,並開始思索著、找尋著解決社會問題的途徑和方法的時候,她同時也就拿起了自己的筆,奉獻出了她的獨具特色的“問題小說”,來提醒人們的注意了。
有多少問題擺在這位女大學生的麵前,困惑著她的心,又引動著她的思索,誘發著她的感慨啊:
外國列強的侵略;軍閥混戰;貧富懸殊;封建製度、封建家庭對青年的壓迫和摧殘;婦女問題;家庭問題;知識分子的出路問題;等等,等等。真是內憂外患,無所不包。
她的瘦小的身體裏,她的軟弱的女性的心靈裏,承受得了嗎?
作為一個女性青年知識分子,一開始,很自然的,她對家庭問題、婦女問題和知識分子的出路問題,就首先表現出了格外的敏感與關注。
有著幾千年漫長封建曆史的中國家庭,表麵模式都很相近,但是內容卻千差萬別,有的家庭很幸福,而有的家庭很不幸,不幸的家庭又有形形色色造成不幸的原因,正如一位俄國文豪在他的一部長篇小說的開頭所寫的那樣:“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
冰心自幼生長在幸福的家庭裏,她十分珍愛自己的家庭。那種思想開明的父親,加上有教養的母親,再加上親密無間的兄弟姐妹結構而成的和諧的小家庭,正是冰心家庭的寫照,也是冰心的心目中理想家庭的模式。但是,世界上的家庭並非都是如此理想的。她也耳聞目睹了許多不幸家庭的慘劇。這樣的家庭,使她感到痛心,尤其是當這類悲劇發生在知識分子身上,又影響了他(或她)的事業和前途的時候,更使冰心痛心。有的學有專長的知識分子,所以未能發揮自己的特長,報效社會和祖國,除了社會痼疾所製造的障礙之外,家庭不睦倒往往是更為直接的原因。這種現象使冰心很難過,所以她的第一篇“問題小說”,寫的就是兩個家庭的對照。
在這篇小說裏,冰心描繪了兩對青年夫婦的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著重刻畫了兩位作風不同的家庭主婦,帶給丈夫和孩子的迥然不同的影響。冰心理想中的家庭主婦是象亞蒨那樣的女性青年知識分子,在婚前要接受完美的教育,在婚後則是能體貼丈夫、會教育孩子的賢妻良母。冰心極不喜歡那種嬌慵,懶惰,不理家務,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要麼睡眼惺忪,拖著鞋子,要麼打扮得珠圍翠繞,出去打牌,結果弄得夫妻齟齬,經濟拮據,孩子也缺乏應有的教育,最後竟把受過良好教育的丈夫逼上了死路。而模範妻子亞蒨的丈夫“三哥”,雖然也對時事有些灰心,但是因為夫妻和諧,家庭美滿,居然還能保持住“大英雄當以赤手挽時勢”的勁頭。
冰心這種對於家庭、女性和婚姻的見解,有她以後所寫的小說、散文甚至於詩歌裏,還得到了繼續的表現;她的這種見解,與當時的以至於以後的其他女作家的見解相比較,可以說,還是相當平穩的。
新型的夫妻關係究竟應該怎樣構成?婦女究竟應該解放到什麼程度?——這類問題,直至今日,仍然是人們感到興趣的問題。也許是,隻要世界上存在著男人和女人,這類問題,就會永遠受到人們的關注。
冰心在《兩個家庭》這篇小說中作出的回答,對於今天的所有女性說來,也許已經使其中的不少人,感到不能滿足了;然而,她在“五四”時期提出的答案,在當時,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以後,也許還會引起人們議論的興致。這篇題為《兩個家庭》的問題小說,連載於1919年9月18日至22日的《晨報》上。這位名叫謝婉瑩的女大學生,給自己取了一個十分好聽而且好認、好記的筆名——冰心。
關於為什麼要取這兩個字作筆名,十三年後,她寫了如下一段話作解釋:“一來是因為冰心兩字,筆畫簡單好寫,而且是瑩字的含義。二來是我太膽小,怕人家笑話批評;冰心這兩個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時候,不會想到這兩字和謝婉瑩有什麼關係。”而當小說正式發表的時候,在“冰心”後麵,又加上了“女士”二字,從此之後,年輕的女作家冰心,就正式登上了文壇。這一年,她十九歲。
家庭問題一直是年輕的女作家冰心關注的問題。但是,家庭悲劇並不隻是限於夫妻之間,它有時也發生在父與子這兩代人中間,而當家庭矛盾是以兩代人的衝突表現出來的時候,
家庭問題就與青年問題交織在一起了。冰心有個非常開明而且非常愛她的父親,在她自己的家庭裏,借用一個當代的名詞,決不存在著“代溝”。但是,“五四”時代的青年,能夠生活在這樣家庭裏的幸運兒,是很少的,大部分的青年愛國學生,都會受到封建家庭的限製和壓迫。
冰心十分同情和理解家庭處境不佳的同時代人,她想代替這些人說幾句心裏話,所以,她在寫完了《兩個家庭》之後,又寫了一篇名為《斯人獨憔悴》的小說,發表在1919年10月7日至11日的《晨報》上。她在這篇小說裏,寫了兩個愛國、進步的青年學生穎銘和穎石兄弟,與他們的專橫暴虐的漢奸父親之間的衝突,這個代表著封建保守勢力的父親太凶狠專製了,穎銘、穎石兄弟隻與他交鋒了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從熱血的青年無可奈何地後退到了封建軍閥的順民,雖然苦悶、“憔悴”,但也無法可想了。這種青年一代向老年一代妥協的悲劇,如果是發生在女兒和父親之間,結果恐怕就要更慘了。
在冰心的另一篇小說《是誰斷送了你》之中,她寫了女學生怡萱被父親的封建偏見活活逼死的故事。怡萱的父親認為女兒根本不必上學,就是勉強上了學,也是“姑娘家隻要會寫信,會算賬,就足用了。最要緊的千萬不要學那些浮囂的女學生們,高談‘自由’‘解放’,以致道德墮落,名譽掃地,我眼裏實在看不慣這種輕狂樣兒!”怡萱是個苦命的孩子,雖然在叔叔的支持下終於上了學,卻受到了一個不知姓名的流氓的騷擾,她父母親看到了這流氓寫給她的關於約會的莫須有的信,雙親根本不體貼,不理解,也不信任女兒,竟然不問青紅皂白,就粗暴地阻止女兒求學。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斷送了,夭逝了。
象怡萱一樣夭逝的女孩子,還有《莊鴻的姐姐》中的未曾出場的女主角,也就是“我”的弟弟的同學莊鴻的姐姐。這篇小說開始的時候,她已經去世了。去世的原因完全是由莊鴻倒敘出來的,一個小學教員的家庭,供不起姐、弟兩人都上學,雖然莊鴻的姐姐有著優異的才質,隻因是個女孩子,自然要給弟弟讓路了,失去了希望,心情抑鬱,終日勞碌,沒有幾年就死了。
冰心對這些有才能,有誌氣,但是因為家境貧寒不能深造的女孩子,充滿了同情,但也沒有什麼解決問題的辦法,她隻能通過莊鴻的嘴,無可奈何地喊出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費為什麼要拖欠?女子為什麼就不必受教育?”
被封建家庭摧殘的青年,除去象穎石穎銘兄弟及怡萱那樣被禁錮於家庭牢寵之中的情況以外,絕大多數女青年,倒是更麵臨著被封建婚姻迫害的命運。這是擺在五四時代女性青年知識分子麵前的,最為切身也是最為尖銳的問題。
有多少有理想、有抱負、有聰明才智的年輕姑娘,被封建家庭,用包辦婚姻這條繩索,毀滅了前途,甚至毀滅了生命。隻要有年輕姑娘的地方,就會發生這樣的悲劇。冰心生活在一個尊重女兒、愛護女兒的民主化的家庭裏,不會遇見這類問題,但是,許多發生在同輩女孩兒身上的類似的悲劇,卻使冰心觸目驚心。她很同情遭到這種命運襲擊的女性,在她寫的短篇小說《秋風秋雨愁煞人》裏,就寫了三個年輕的女性,她們是同窗好友,都有相似的理想和抱負,但是一個過早地病逝,另一個名叫英雲的,本是一個道德、學問都極其卓越的姑娘,誌向很遠大,性格很清高,接受了“五四”時期的新思潮的影響,很想在青年時代為國為民做一點事情。她又長得極美,有一種超群曠世的風度,所以深得女同學們的喜愛。但是,在她高中畢業的前一年,正當她幻想著要繼續深造,好好研究一些高深的學問,以便將來更好地試試身手,為社會服務,並用此正大光明的手段,來贏得人們的敬重的時候,她的見識淺薄的父母,卻執意地把她許配給了她的表兄作妻室,因為她的姨父——她未來的公公,是個司令,家裏極其闊綽,英雲的父母便以為女兒的終身有托,將來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所以根本不征求她本人的意見,就把她許配出去了。不料英雲卻是一位很有見識的女性,她對那種官僚家庭很看不起,對那種成天用打牌、聽戲、赴宴會等等打發光陰的生活方式十分反感,對那種婢媼成群,車馬呼擁的氣派,一點兒也不羨慕,覺得過這樣的日子比囚徒生活還要難受。
尤其是對於那位即將成為她的丈夫的表兄,他身上那種高等遊民、絝袴公子的習氣,絲毫不求上進的劣根性,更是難以忍耐。然而,麵對著兩個頑固的封建家庭,一個弱女子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本來極有理想、極有才幹的英雲,最終還是順從了封建家長的安排,她隻能寫信給她的同窗好友——作品中的第三個女孩子“冰心”,淒慘地告訴她:“我心中滿了悲痛,也不能多說什麼話。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
但是最使冰心同情的,恐怕還是那些學有專長卻報國無門的青年知識分子們。他們到英美等國去留學,學成後都興衝衝地回到祖國,想幹一番事業。但是,他們發展實業的種種計劃,都不約而同地被官僚機構碾成了粉末。上麵的總長不停地更換,技術幹部如果在人事上沒有後台,就會變成宗派傾軋的犧牲品。國家的這種現狀,好比一瓢瓢冷水,相繼潑灑到他們赤熱的心頭,使得他們的心逐漸地變為死灰。這種現象引起了冰心的注意和深思,她為此而寫出了《去國》這篇小說,發表在1919年11月22日至26日的《晨報》上。
小說的主人公英士,是個學習成績優秀的留美學生,有真才實學。回國以後,想幹一番事業:“中國已經改成民國了,雖然共和的程度還是幼稚,但是從報紙上看見說袁世凱想做皇帝,失敗了一次,宣統複辟,又失敗了一次,可見民氣是很有希望的。以我這樣的少年,目前少年時代大有作為的中國,正合了‘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那兩句話。我何幸是一個少年,又何幸生在少年的中國。”
但是,社會的現狀與他的希望之間存在著太大的距離,他雖然懷抱著科學救國的雄心壯誌,但卻不願意奴顏婢膝,不願意卷入社會上那種汙濁的漩渦。他又沒有改變現狀的能力,最後隻有“去國”這一條道路可走,又回到美國去了。當他下了這個決心的時候,痛苦地說到:“可憐啊!我的初誌,決不是如此的,祖國啊!不是我英士棄絕了你,乃是你棄絕了我英士啊!”